石破天和小龍女比較幸運,他們碰到了一個好的精神導師,會像愛護自己那樣地去愛護他們。香香公主這孩子則比較倒霉一些,枉自把命送在了陳家洛手裡。
當然,石破天和阿繡的關係,遠沒有楊龍之間那麼對等。我估計石破天最終到底會在阿繡的調教下,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社會人,而不會像小龍女那樣攜情郎飄然離去。雖然,對於這個世界,石破天的恐慌並不比小龍女少。
令狐沖:我們可不可以不成功?
在看似瀟灑的外表下,令狐沖也有過深深的身份焦慮,我一直覺得,「華山棄徒」這四個字對他的殺傷力無比巨大,這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對他既有身份的一種否認。而華山首徒這個身份,恰恰承載了令狐沖最初的夢想,代表著師父師娘的憐愛、小師妹的親愛和武林人士的敬愛。
在一開始,令狐沖是想循著這條中規中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的。天可憐見,岳靈珊中途變了心,岳不群又把他逐出了師門。作為沖哥的粉絲,我對岳家父女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我有點恨他們,因為他們傷了沖哥的心;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感謝他們,依沖哥那種消極的個性,如果不是他們做得那樣決絕,他是很難邁出這勇敢的一步的。
從根本上來說,令狐沖也不是不想擁有世俗的成功,當向問天邀請他留在日月教幹一番事業時,他也曾動過心,但如果成功違背了他做人的原則時,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
《笑傲》中的主流是追求成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代的江湖人士像《笑傲》中的人們那樣渴望成功。
當成功和投機聯繫在一起便成了一劑毒藥,為了成功,左冷禪陰狠得變了態,任我行自大得成了魔,東方不敗和岳不群、林平之甚至都能毅然自宮,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風範。如果《葵花寶典》繼續流傳,我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將會步東方不敗們的後塵。
是遵循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還是聽憑內心的牽引?在「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宏亮頌聲中,令狐沖以其特立獨行,奏響了《笑傲江湖》的清音。
曾經有人跟我探討過,說令狐沖的種種所作所為似乎都不大像一個大男人,他沒有大丈夫應有的事業心,也沒有大丈夫常有的名利心。對於令狐大哥來說,生平至樂就是喝酒和泡妞,除此之外,什麼當掌門啦,學成絕世武功啦,都是無可無不可的。
對於這些行為,我無可辯駁,的確,在《笑傲》中,令狐沖是一個另類,一曲異響,和那時江湖的主流價值觀完全背道而馳。但我絕不認為,令狐沖所作所為不像一個大男人,可以想像,出身於名門正派的他,是經過一番怎樣的心理掙扎,才能擺脫主流價值觀的影響,遵循內心的真正需求。這樣的人,才真正稱得上具有強大的內心世界。
對於這位仁兄的標準,我很想追問一句:我們可不可以不成功呢?是誰告訴我們「求上進」才是人生正道?即便都追求成功,成功也應該是遵循自己獨立的標準來定位。一個真正進步的社會應該是開放和多元的,有人願意成功向上、出人頭地,這無可厚非;但也要允許一些人發發呆、做做夢,過點沒有多少追求的小日子。對於令狐衝來說,成功或許就是喝喝酒、彈彈琴,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追求一統江湖,總有少數人嚮往笑傲江湖。
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一書中提出了化解焦慮的數種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借助藝術的力量。當看到教琴的那一章,我不禁豁然開朗,原來沖哥也是借由藝術來化解焦慮的。
劉正風和曲洋的相交是以音律,沖盈二人也是借音樂來相知相戀的。劉正風說,從曲洋的琴聲中能夠聽出,此人光風霽月,不是卑鄙小人。而盈盈也從令狐沖的琴聲中聽出,此人天生胸襟高遠。綠竹翁對什麼金刀王家、華山掌門之類的鳥都不鳥,而對落魄的令狐沖卻青眼有加,只因為被他在琴聲中顯露出來的胸懷氣度所傾倒。
如果說平常江湖人士是以武功來評定人的,而劉正風之類則是以藝術來評定人的,哪一種標準更可靠?書中的事實證明,後者往往還更可靠些。就如德波頓所說的:「偉大藝術家糾正我們的勢利觀念,讓我們更關注內在的美德。」以武功取人,自是勢利想法,而以音樂取人,則更關注內在的美德。
德波頓指出的途徑是閱讀或者聆聽偉大的藝術作品,令狐沖則是直接地參與到藝術的創造之中來,是以,焦慮化解得更為迅速更為徹底。
學琴之前的令狐沖,只是一個既將被棄的華山弟子;學琴之後的他,卻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終於成了武俠小說中高貴不凡的隱士。
當然,我們也能說,非琴之力,乃愛之力。但無論如何,音樂是沖盈二人相戀的媒介,而且每逢令狐傷心欲絕時,盈盈便撫琴一曲,為他撫平心頭的創傷,藝術化解焦慮的作用可見一斑。
「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一生沒工作,情事不斷還是個同性戀,花20
年寫了一本沒幾個人看的小說。但晚年回首人生,他發現那些難熬的日子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因為那些日子造就了他。而快活的日子全是浪費時間,沒有任何收穫。」有人這樣評價《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歐仁·馬塞爾·普魯斯特。什麼是成功,什麼又是失敗,其實並不絕對。
小職員們——從天龍掃地僧說起
論金庸筆下武林人物,誰當稱雄?電光火石之間,一連串名字進入了我的腦海:獨孤求敗、東方不敗、黃裳、前朝太監、張三豐、阿青、張無忌……最後想來想去,我個人還是傾向於把這個稱號送給一位籍籍無名的人物:《天龍》中的掃地僧。
為啥?個人意見,張三豐太寫實,不大可能和那些虛擬世界的高手有得一拼。張無忌作為張三豐的徒孫,按照金庸那敬老的美德,可能會讓這爺孫倆的武功處於「伯仲之間」。前朝太監和黃裳的武功只聞其名不見其實,存疑中。阿青以一己之力就破了人家一個軍隊,私底下我認為這是仙術或者妖術,沒準就是那隻大白猿傳授給她的,高則高矣,近於玄幻一派,存而不論。獨孤求敗和東方不敗這兩個人勝在有個好ID,聽起來很拉風很唬人,有點名過於實的嫌疑……
掃地僧的武功有多高,我們先來看看他在《天龍》中的四次出手:
第一次,是蕭峰和慕容火拚,老和尚隨便往中間一站,兩人都感到自己掌力受阻,難以擊出。
第二次是慕容博攻上時,就被一股反彈之力震開。
第三次是單挑蕭峰父子。
第四次是受了蕭峰和慕容復聯手的一掌,老和尚若無其事飄然而去。
與老和尚正面交鋒的,有高手慕容復、超級高手蕭遠山和慕容博,頂尖高手蕭峰,可面對他們的強勢進攻,老和尚居然還能夠保持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身姿,以一己之力凌駕於四人之上,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是謂絕頂高手。
如此絕頂高手,其身份說出來卻使人大跌眼鏡:他僅僅是藏經閣中一個無名老僧,其正業是掃地,副業則是整理經書。
在群星閃耀的《天龍八部》中,隨便說出一個人的名頭都足以砸死他,段譽是大理王子,虛竹是逍遙派掌門人兼西夏駙馬,蕭峰是前任丐幫幫主現任遼國大王,此三大主角呈三足鼎立之勢,如果一聯手,沒準連我堂堂大宋都會被爾輩瓜分。就連段正淳的幾個情人,也各佔一方坐地稱雄,甘寶寶是萬仇谷女主人,阿蘿主掌姑蘇王家,康敏控制了丐幫的大部分勢力,連自號幽谷客的秦紅棉,好歹也獨霸一方佔山為王,管轄了一片山谷,怎麼也算個綠林大王了。
只有這個無名僧,其地位著實低下,如果說少林掌門相當於現在世界五百強企業的CEO,那他這個職位,就相當於終日在茶水間裡忙活的阿姨。你可以想像,貴公司那個整天低眉順眼、埋頭掃地的阿姨其實是頂尖的業務高手,精通十幾國語言並且編得一手好程序嗎?
OMG。幸好現在的CEO未必是靠業務混上去的,不然的話,手下有一個無名僧這樣的小職員,偶爾嶄露崢嶸,他就只有拿塊豆腐去撞死了。
其實何止是《天龍》,金著中的所有武林高手,要麼是一方霸主,要麼就是一派掌門,總之無不位高權重赫赫有名。如果生於現代的話,那麼左冷禪定閒師太這些人就是著名民企的老總,洪七公方證這些人就是頂尖國企的執掌人,黃藥師顯然是很有成就的私營業主,掙下了桃花島偌大一片產業,而歐陽鋒呢,名下的企業不知該算是外企還是中外合資的。
試想平常在幫派中稱王稱霸,他們何曾低頭看過麾下的一個低級小職員?卻不料,真正的高手,從來都是隱於草根,生於微賤的。除了天龍掃地僧外,張三豐的啟蒙師父覺遠又是一個典型例子。
「小職員」,這個有趣的身份特徵給無名僧和覺遠們的身上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尋常眾生,不管有多普通,都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站在那萬人之上,感受那萬丈榮耀。
而這些小職員們,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處於被遺忘的角落裡,鮮花和掌聲從來都和他們無關。
在平淡無奇的歲月裡,無名僧們披著「小職員」的面紗,低眉順眼、默默無聞地掃著地,整理著被蕭遠山、慕容博乃至鳩摩智等人翻亂的經書,隱藏在浩如煙海的藏書中,任誰都會忽視他們的存在;突然有一天,在不得不出手之際,無名僧們驀地一把撕開蒙在臉上的面紗,小試了一把身手,頓時,談笑間,王圖霸業、血海深仇,都在他的絕世武功下歸了塵土。
身份的卑微和絕頂的武功之間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反差愈大,這個人物身上的張力就越大,對我們的吸引力也就越大。
小職員這種身份,其實是通往業務高峰的一條偏僻小路,相對於金領粉領這樣的康莊大道來說,它少有人走,暗淡無光,但只要你有心,一樣能夠曲徑通幽。
首先,小職員這個工作,能夠為你提供足以延續生命的必要物質支撐,並且具有相對的自由和空閒時光。如果你身為金領或者CEO,那麼每天必定有數不清的繁瑣事務來打擾你,追名逐利就已經搞得你煩不勝煩了,你的職位或許會步步高陞,但業務能力卻未必隨之精進。
其次,小職員這種身份,比較冷清,少人關注。在人事傾軋嚴重的公司裡,大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稍有冒尖的人才,即難免會面臨被打壓的困境。而小職員們因為待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自然可避免此類危險。年深日久,小小樹苗不經意間已長成了參天大樹,足可傲視群雄,這時如果尚有人欲效仿蚍蜉來撼樹,也無非是落得個貽笑大方的下場。
從天龍掃地僧成為絕頂高手的經歷,我們可以推斷出小職員要成為業務高人的一些必然要素:
一,工作得悠閒而有規律。無名僧的工作是掃地,少林寺的藏經閣雖大,也犯不著日掃夜掃,只需要「晨昏定掃」,大致就能交差了。餘下的大把時間,大可以在閣中翻翻經書練練內功啥的。如果你的工作是跑業務,或者干媒體,那就很難有精進的機會,而只會像個被蒙住眼睛的騾子一樣,整天瞎忙,把大好光陰生生耗盡。
二,最好是做能接觸到核心業務的工作。比如說無名僧,一大優勢就是有數不清的武功秘籍得以瀏覽,這麼看來開始打的那個茶水間大媽的比方不大恰當,一個大媽,沒有機會去接觸多國語言和C+語言,所以很難有成為翻譯家或者編程師的可能性。
當然,如果是給最高領導端茶遞水的就另當別論了。想當年,六祖慧能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燒火僧,但因為和五祖弘忍接觸得多,經常得聆五祖的慧訓,所以五祖破天荒地把衣缽傳給了他,而沒有傳給神秀。
三,從小職員蛻變成業務高人,需要常人難有的耐心和恆心。當蕭峰質問無名僧在藏經閣中待了多久時,他回答說,沒有43年,也有42年了吧。可見,這是一個多麼長的過程,畢竟,我們沒有慧能那麼好運,直接「頓悟」就得了,業務能力嘛,還是需要日漸天長的積累和修煉。
四,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了,那就是,必須有好學之心。試想藏經閣中的掃地僧,恐怕也不止這一個吧,可其他的人呢,安於現狀,一心只知掃地,從來不想練功,這樣發展的話,本職工作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有繼續上升的空間。
當然,好學未必等於求進,可能對於無名僧來說,他純粹是為了學武而學武,沒有想過要晉職為少林掌門,也沒有想過要憑此揚名天下。
這樣說的話,少林寺的藏經閣中,還不知埋藏有多少這樣的高手,掃地僧和覺遠,只不過是遇上了秀一把的機會而已。
更高一層的高手呢,他們連秀都不屑於秀,練就一身好本領,純粹只為了夜深人靜時拿來自娛自樂的。這種境界,更是令我膜拜到了極點。
多說幾句。其實我最想做的工作就是圖書館管理員,天龍掃地僧令蕭峰等也難望其項背,我猜想,真正學識淵博包羅萬象的人,應該是某個默默埋頭於圖書館中,胸中貯藏了萬卷書的小小管理員吧。
其實,古往今來,從卑微的小職員身份中脫穎而出的人比比皆是,卡夫卡就曾是布拉格一個小小的辦事員,博爾赫斯也在某圖書館中做過一段時間的小職員。
當然,20世紀最最偉大的小職員,當屬毛潤之同志。想當年,青年毛潤之曾是北大的一位圖書管理員,月薪8塊大洋。誰能想到,這個埋首於圖書館中、倔強寡言、來自湖南鄉下的小職員,最後會成為新中國的首任領導人呢?
向所有潛心向學的小職員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