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小全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迷迷糊糊、糊里糊塗地撞上了局長單治和白晶在一起的尷尬場面,一棕一白兩個裸體粘在一起,分外顯眼……這天下午,哈小全在大禮堂參加區政府召開的年鑒工作會議。會議開得冗長,時間拖得很晚,又是表彰,又是發獎,又是典型發言,區裡領導講完了,市裡領導講。他真有些不習慣,他過去一直在科所站隊工作,在局裡所謂一線——他剛剛從一線調到二線,任局辦公室主任。這一調其實非同小可,正像人們說的,哈小全交了好運,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他隨著散會的人流走出禮堂,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因為是深秋季節,天已擦黑。他正要騎上自行車回家,BP機突然響起來,是局長助理黃隱呼他。哈小全急忙在附近找了個公用電話。
黃隱說:「我正要下班回家,看見單局長的辦公室還亮著燈,以為他沒走呢,敲了敲門,裡面沒人,想是忘記關燈了。咱倆交接的時候,所有辦公室的鑰匙都交給你這位大管家了,我無能為力,只好辛苦哈大主任跑一趟了。」哈小全說:「你甭管了,我馬上回去。」哈小全放下電話,嘟囔了一句:「這個單治,害得我回不了家!大兵就是心粗。」他想,這個黃隱也是,你就裝沒看見不就得了,不關燈也不費你們家的電。
人們都說黃隱的命好。這小子這幾年紅得發紫,是時下人們常說的「六八三五」幹部,「六」是六十年代出生,「八」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三五」是三十五歲以下。再加上局長單治的賞識,便一路青雲直上,基本上是兩年一個台階,副科長、辦公室主任、局長助理,可謂春風得意。這小子還一表人材,頭髮整日梳得光溜溜的,跟狗舔的似的,臉上總透著那麼股子傲勁兒。哈小全想到這裡心裡不禁酸溜溜的。他憤憤地向一旁吐了口痰,從後面騎自行車趕上來的人不滿地叫了一句:「注意點!」哈小全並沒有在意。副局長方解放實在是不爭氣,轉業不到三年就得了腦溢血。他一倒下,單治就讓黃隱搬進了副局長室,讓他挑起了老方那攤兒工作。別看現在人五人六的,畢竟不是正式職務,不過是個准副局長。歷史上當太子的沒有一個好下場,我和他還有一爭。只有騎驢看賬本走著瞧了。
哈小全回到了局機關大院,抬頭看見四樓局長單治的辦公室果然還亮著燈。他下了自行車,向大院裡張望了一下,見沒有單局長的汽車,便徑直上了四樓。單治的辦公室連著會議室,有兩道門。哈小全開了第一道門,走進去,不假思索地開了第二道門,突然間,他彷彿被子彈擊中似的,愣在了那裡……天呀,他看到了什麼!只見沙發上一棕一白兩個裸體粘在一起。就在開門的瞬間,他聽到了白晶那刺耳的尖叫聲,單治也在一驚之下投過來不滿和憤怒地一瞥。哈小全慌亂地關上門,轉身就跑,不想竟被椅子絆了一下,差點摔了個跟頭,他踉蹌著奪路而逃。他奔跑著下了樓,開車鎖的時候,手抖個不停,半天對不准鎖眼。
等開了車鎖,他慌裡慌張地蹬上車,飛也似的往家逃,路人紛紛轉過頭來吃驚地看他,他全然不顧。他被恐懼追逐著,他的耳邊彷彿還響著白晶那刺耳的尖叫聲,他永遠忘不了單治的那一瞥。他心驚肉跳,雙腳沒命地蹬著車。真是禍從天降,這不是鬼催的嗎?燈開著關你屁事?他一邊使勁搖著頭,一邊痛罵自己,你個不知死的渾蛋、笨蛋!路燈突然亮起來,又讓他心驚肉跳了一回。他放慢了速度,這才發現自己在慌亂中逃奔的方向竟與回家的路南轅北轍。他歎了口氣,無奈地下了車,坐在道邊上喘息。這時候,馬路上穿梭的車輛很多,汽車笛聲此起彼伏,車燈不斷晃著他的眼睛。眼前都是騎自行車匆匆趕路的人,他們誰也沒有在意路邊這個人。他點燃了一支煙。大堆大堆枯黃的落葉被風吹著在他的腳邊滾動,樹上還不時掉下葉子落在他的身上,一片深秋肅殺的景象。哈小全感覺十分地淒涼。
單治和白晶的事,他早有耳聞。單治的老婆原來是農村人,年輕時比較標緻,但沒有什麼文化,後來隨單治進了城。如今,那女人又老又醜,仍然操著一口家鄉話,單治便有些看不上。單治長得人高馬大,濃眉大眼,五十歲的人像三十多歲的,再加上轉業到地方,頗受政府重視,在局裡當著一把手,掌著實權,生龍活虎一般,大家都說單治的老婆和他實在是有些不配。白晶呢,和黃隱一樣也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水靈標緻的一個人,只可惜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嫁了個公子哥。公子哥也是大學生,在醫院放射科工作,業務水平一般,但依仗老子是醫院的院長,整日拈花惹草、胡作非為,拿著貧民出身的白晶不當回事。白晶來局裡的時候,原本是個規矩孩子,知道上進努力,但自從嫁了這個公子哥,便一蹶不振,說話陰損,一臉的玩世不恭,放開性子和男人們打情罵俏,還不時和外面的男人勾三搭四的,惹來不少非議。
單治來局後,開始還算規矩,勵精圖治,等站穩了腳跟,在市區有了位置,便有些不老實了。記得有一天的下午,哈小全閒著沒事到白晶所在的科室聊閒篇,單治紅著眼睛推門進來,顯然中午喝多了,進門就和哈小全握手,然後抓著白晶的手不放,有說有笑。白晶眼角眉梢都是媚意,還不停咯咯地笑著,讓哈小全渾身不自在,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從那以後,哈小全發現局裡開聯歡會,《在雨中》、《心雨》就成了單治和白晶的保留曲目。有時小範圍吃喝,當時的辦公室主任黃隱必定安排白晶到場,且坐在單治的旁邊,大家眾星捧月似的捧著單治和白晶。白晶能喝點酒,且酒席宴上應景的話說得十分得體,她又時常拿著哥兒幾個找把樂子,損人不吐核兒,讓單治十分開心。吃喝完了,又免不了唱歌跳舞什麼的,大家都不主動邀白晶,白晶自然是老單一個人的了。他們一邊跳舞一邊說著悄悄話,有時白晶刺耳地浪笑,大家似乎渾然不覺,當然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只要一把手高興就行了。
誰想到他們粘在一起這尷尬的一幕讓自己撞上了呢。
這回單治能給自己好果子吃嗎?把我一腳踢開,還讓我回一線?那還有什麼前途可言。自己沒根沒葉,父母是老實巴交的退休工人,妻子小玉的父母也是普通人,其他親屬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甚至有人下了崗,他們還請我幫忙找工作呢,誰也救不了我。這些年來,他一向做事小心。在一線的時候,企業請客送禮,他一概拒收,他決不因小失大。他知道自己這份工作的彌足珍貴,現在有多少大學生在待業,有多少下崗職工沒工作,有多少人對自己這份公務員的工作望眼欲穿啊。記得當時,自己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在家待業整整兩年,挨了父母不少白眼。
幸虧趕上社會招考,他抓住機遇,一考便考中了。他第一次穿上工作服裝回家,父母眉開眼笑,一些同齡人也眼熱得了不得。這些年來,他努力上進,上業大,拿下了大專和大本文憑,加班加點幹工作,拋妻捨子,同樣得到了單治的賞識、大家的認可。他被推薦到黨校青干班「鍍金」三個月,也是副處級後備幹部之一,不比他黃隱差,混到如今這一步確實不容易。來到辦公室後,他知道伴君如伴虎,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關係比較複雜,他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翼翼,多做事,少說話,不該打聽的事決不打聽,不該摻和的事決不摻和,特別是知道內情越少越好。
他使勁把煙頭捻在了地上,雙手狠勁地抱住了頭,他覺得自己彷彿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他拚命掙扎也無法逃脫。有些事躲都躲不開。他站起來,感覺腹中空空,身後正有一家小飯館。他進了小飯館,小飯館很是火爆,亂哄哄的都是人,都喝得紅頭漲臉。他全不在意,要了倆菜,一瓶高度白酒。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巨大痛苦中,那感覺彷彿到了世界末日。他向來酒量很大,局裡沒人是他對手,單治宴客時特別喜歡叫上他,每每必定把對方撂倒。他落了一個「酒星」的名聲,沒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好,這是時下的風氣。他又喝了兩瓶啤酒,才一路晃著出了飯館。
這樣酒氣熏天,回家必定挨小玉罵。他不由自主地走進了一家髮廊,一個模樣俊俏的小姑娘笑吟吟地迎上來,便一下把他拉進了小黑屋。小姑娘湊上來,他聞到了一股香氣。
「先生,做保健嗎?」
「隨……隨便。」他躺在床上,只覺得一陣睡意襲來……小玉今天格外地溫柔,她給他寬衣解帶,好像有意識地逢迎他。他猛地翻過身來,嘴裡還念叨著:「你……你……今天怎麼了?」
當他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的手緊握著一個陌生女子的小手。他迷迷糊糊地問:「我怎麼在這兒?」
「先生,你好厲害啊!」哈小全一下子酒全醒了。他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扔下二百元錢,逃也似的衝出了髮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真讓警察逮著了,非得摘了我的鳥食罐不可。前幾天,就聽說一個什麼局的一個什麼所長嫖娼,不光被罰了錢,還丟了工作。我他媽的真該死,要真那樣,我對得起誰?第二天一早,哈小全忐忑不安地來上班,上樓的時候正好遇上白晶。他來不及躲閃,彷彿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事,恨不得找個牆縫鑽進去,只有硬著頭皮衝上去了。
「哈小狗,早上好!」讓哈小全吃驚的是,白晶竟然沒事人似的開玩笑,右手食指還不停地晃著車鑰匙墜。他沖白晶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哈小全進辦公室之前,睃了一眼單治的辦公室,見單治低著頭正從裡面出來。哈小全疾步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掏鑰匙開門,手不禁有些顫抖。
「小全呀!……」「啊!單……局長。」哈小全彷彿驚弓之鳥,回答的聲音都走了調,他惶恐地看著單治。
「你到我屋裡來一下。」哈小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跟著單治進了屋。
「小全啊,坐,坐吧。」單治面無表情地遞過來一隻大中華煙,哈小全半天才點著煙,半拉屁股坐在沙發上。
單治深吸一口煙,笑吟吟地望著哈小全說:「今天上午,我們到醫院看看老方。我聽說,他又有些不好,腦血管又破了,愛人急得什麼似的。你開一萬元支票,再買點東西,我們九點出發。」單治的語氣就好像昨天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哈小全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答應了一聲,站起來就要出去。
「小全啊,」哈小全聽單治又叫他,便又緊張起來。「你可要好好幹啊!看來老方是不行了,他的班我傾向由你接呀。黃隱嘛,他上面有人,這事比較棘手,但只要你努力……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哈小全點頭如雞啄米,一幅受寵若驚的樣子。
哈小全一邊吩咐會計開一張一萬元的支票,一邊收拾屋子,端著紙簍去倒垃圾。臉上有了幾分笑意。原想這下完了,沒想到卻有意外的收穫。我等於是抓住了他們的把柄,本應該是他們害怕我,我憑什麼怕他們?再想想,自己則有些太沉不住氣。如今這年頭,人們對婚外戀已經見怪不怪,當事人也越來越大膽,真讓別人發現了也只能從道德上譴責,法律都管不著。他在心裡暗罵自己蠢材。不禁啞然失笑。
「小全是不是遇上什麼美事了,沒事偷著樂什麼?」副局長冷薇一邊咳嗽,一邊叨咕著,她又感冒了。
哈小全只是不置可否地對她笑了笑。冷薇是什麼人呢?她曾是老局長得意的人,當時,她和單治都任副局長,是競爭對手。老局長退休前極力保舉冷薇,無奈組織部選擇了本為正團級的單治當了一把手。單治上來後,兩個人面和心不和,心裡總有些疙疙瘩瘩的。單治向來做事獨斷專行,不把冷薇當回事。冷薇也藉故身體不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經常歇班,也不願多管事,落得逍遙自在。冷薇戴著度數頗深的眼鏡,永遠不變的短髮,從不穿時裝,三十多歲的人像四十多歲的,胸脯平平,屬於那種老派事業型女人,為了事業耽誤了青春,至今還沒有結婚,經常感冒發燒,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