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愛書之人,書店是上帝賜給他們的一片福地。
對於愛書之人,書店是四季都有花開、都有果結的園子。
對於愛書之人,書店是一場宴席,總是飄逸著誘人的芳香。
有事沒事總喜歡上那兒逛逛。在那裡流連久了,便覺得書店自有書店的風景。而這風景在經意與不經意之中卻也會令你浮想不斷,像是在讀一本頗耐琢磨的書。就說說書店布書這個現象吧。
我很喜歡曼哈頓116街附近哥倫比亞大學校門旁的自家書店。店大而敞亮。除瀏覽那幾架哥大自版書籍專架,我大半時候要站在擺滿了著名的「羅孛古典叢書」(LoebClassicalLibrary)的架子前。輕輕翻開赫西俄德、荷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普裡尼、希羅多德、普魯塔克……總覺得一雙雙深澈的眼睛在古老的文字背後投射著威嚴的目光。這無聲的凝視使我感到痛楚,我彷彿清晰地看到,在人類知識與智慧的瀚海邊,我不過是一粒細柔的沙子。當然,有時,一面面鮮紅色或翠綠色的紙套封一下子會化作堅硬的碑石,不朽地屹立在架上,屹立在眼前,心裡又覺得幸福,這幸福分明在於盡情領略著生命永恆的奇偉。
一天,不知被什麼驅動,閒步到「虛構作品」欄前。在狄更斯眾多著作的下方,一本黑封面粉紅色書題的小冊子吸引住了我。是福柯的什麼。心正詫異這位Foucault先生何時像他的同鄉薩特那樣,寫出過什麼可以毫無爭議地被冠之為「虛構作品」的小說之類,急翻目錄,細讀文字,方知這原來是和傳統的虛構觀念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福柯訪談錄》(InterviewswithFoucault),不折不扣的實錄文字!剛要抱怨布書人的粗枝大葉,卻恍然之際似乎悟出了什麼。或許,也僅僅是或許,若是福柯先生本人屈尊在這店裡工作,讓他自己在眾多類別的架子上為他自己的文字確定一席立足之地,他未嘗不會開這個玩笑吧。
這位一生都在致力於人為制度的權力解構的大師,難道不會在書店傳統布書分類「虛構」與「寫實」的森嚴二分法裡,實踐一下他為之追求的目標嗎?讓一直享有「真理」特權的「寫實」的沉重,體驗體驗只有「消遣、愉悅」身份的「虛構」的輕鬆,對於我們這個已經過於持重了的世界,未嘗不是一劑良藥。
想到這有趣的布書現象就免不了扯得遠一點。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暑期,我有機會到了內蒙古草原。一天,在一個相當僻遠,四周幾乎息了人煙的小鎮,我走進了一個簡陋的、土坯蓋就的方便小店。下午的陽光透過粗粗的窗紙照在僅有的幾格櫥架上。我的目光無意卻終於驚訝地落在一處佈滿灰塵的書冊上。在七八本唯一稱得上是書冊的書堆裡(全是圍棋、象棋譜、橋牌叫局之類),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竟也懶洋洋躺在那兒!那個學期,從「中國現代文學史」課上剛剛聽到過它,多少次試圖從北大圖書館借來一讀,總是望架興歎。畢竟書少人多。而在北京要想購得一冊亦非易事。與它在此不期而遇,自然喜不自禁,忙撣去灰藍色紙面上的積塵,是人民文學版。也許正是因了「圍棋」,我才幸運地得到了《圍城》。「圍棋」與《圍城》之間相距何其遠。不,又何其近!對著人生這場紛繁的大遊戲,它們不都是同樣性質的圖譜和解法嗎?
我至今不敢貿然斷定店家老太太之所以進了一本《圍城》是一種文化上的誤解。但當老太太把它遞給我的時候,不是明明詢問我,希望向我推銷她的棋譜、牌局之類嗎?所謂文化的真實實在是個莫大的神秘。有時候,只有「誤讀」才會引你達到某個更加令人驚訝的「正解」上去。說不定,我們置身的這個古老世界,有時非得像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Calvino)筆下的那位倒懸於樹上的武士一般,雙目圓睜,屏息凝視而後宣告:這樣看看,一切才看得分分明明!
美國博物學家約翰·柏洛茲有句話說得很好:在一片靜止單調的風景裡,流動的小溪就是生命。
棲身在如此現實性的生存的風景裡,幸虧還有書店這樣流動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