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這些書那些書 此心安處是吾鄉
    近日讀到一部極難得的日記。不是版本的難得,因為這上、下兩卷的平裝本日記是美國西北大學出版社(NorthwesternUniversityPress)1988年才出的新書。難得的是它的內容——沉痛的廣博,質樸的深刻,再加上從那極藝術的個性之筆下汩汩流淌的濃烈的文化鄉愁。從這鄉愁裡,一個遍嘗浪跡他鄉之苦,卻始終緊隨著藝術與人生的至高理想的波蘭流亡藝術家向我走來。

    我被他甜、酸、苦、辣的鄉愁淹得透不過氣,我被他重石一般的思索壓得透不過氣,我被他頑強的信念摧動得透不過氣。這日記分明是靈魂承受力的測試器。要是覺得自己生命與情感的力度尚不足以抵擋命運的捉弄和挑戰,那麼現在讓我們一起輕輕地翻開它呼吸著的書頁。你不會失望。那以生命之血滋養出的文字會真實地告訴你靈魂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心絞痛襲來,伴著高燒40度,抱病臥床。我一人住在卡爾維裡奧鎮郊的一所小屋中。……無依無助,鎮日風雨,……冷、霧、風和白色的潮乎乎的黑暗……假如我有法子輕易地了此一生,誰知道我不會把自己了結呢?

    流亡是生命之程真正的開始。這就像嬰兒帶著唯一屬於自己的第一聲柔弱的哭喊,被從安適的、溫暖的母親的子宮中流放一樣。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Kristeva)這樣界定著流亡: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流亡的時代……流亡斬斷了所有的維繫,包括那些個把流亡者同那相信人稱生命的東西有一個為死亡的父親所擔保了的意義這一信念聯結在一起的維繫。……流亡在那死去的父親面前是一種生存的方式,是一種與死亡這一生命意義進行賭博的方式,是一種執拗地拒絕向死亡之律降服的方式。

    於是,他活了下來。活著並且在公元1953年歲終的一個家庭聚餐會上,向著一個個傷感的波蘭流亡藝術家們發出了如此擲地有聲的節日祝辭:

    節日臨近,你們喜歡用淚水來澆灌記憶的花圃,你們喜歡用歎息來緬懷失去的故土。別這麼愚蠢或脆弱了,學會如何擔起自己命運的重負吧。別再令人作嘔地哀婉那業已失去的格魯齊克、皮奧特克沃或比爾戈拉的美麗。要知道,你的故土既不是格魯齊克,也不是斯捷涅維茲,甚至連波蘭本身也不是。打起精神面色羞紅地想想看,你的祖國就是你自己!……人除了住在他自己之中,他還曾居住過別的什麼地方?即使你身處阿根廷或加拿大,那你也是在你的家中,因為故土不是地圖上的一個點,它是人活著的本質。

    別再在你自身中培植虔敬的幻想和謬誤的傷感了。不,在家中我們並不幸福……

    我說:不要自作多情了。不要忘了只要你住在波蘭,你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牽掛波蘭的,因為它是日常的一個事件。而另一方面,今天,當你不再住在波蘭,因而波蘭亦更有力量地住在你心中,並且它應該作為你最深刻的人性,作為世世代代研磨過的作品存在於你的身上。要知道無論是在何地,當一個年輕人的眼睛在一位姑娘的眼睛裡發現了他自己的命運的時候,一個家園也就誕生了。無論是在何時,當憤怒或讚歎衝出你的雙唇,當邪惡遭到了一擊,當智者之言或貝多芬的歌點燃了你的靈魂,導引著它進入非世俗的領域,不管它是阿拉斯加還是赤道,一個家園也就誕生了。如果聽憑卑瑣扼殺你身上的美麗,就是在華沙的薩克森廣場,在克拉考的集市,你也會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沒有支腳的家的軀體,漫遊者,無望的殘酷的賺錢者。

    然而,不要失去希望。在這場尋找人生深層意義和它的美的戰鬥中,你並不孤單……

    1939年6月,維托德·貢布羅維茲(WitoldGombrowicz)隨旅遊團到了阿根廷。在航船就要起錨返程的一剎那,這位小說家突然變更了主意,留在了阿根廷。這年他35歲。直到1963年,他才終於回到歐洲,定居於法國南部的馮斯(Vence)。三年之後,這個作品遭禁、再也沒有機會踏上波蘭故土的藝術家為他的流亡生命畫上了句號。他得到了安息。

    「此心安處是吾鄉!」他的真正故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他一步。這是寬厚的世界給它的漫遊者的最偉大的福佑。

    貢布羅維茲永遠地安歇在了他自己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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