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的一個清早,江梓遙聽到父母在書房爭吵,知道自己原來是父母當年為了奪取繼承權,從孤兒院抱來的棄嬰。聽說他的親生母親,是個連十八週歲都不到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不良少女。
十八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母,卻是在城外南郊的一處墓園。石碑上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卻因為難產永遠停留在那個炎熱的夏天。
二十八歲這一年,他站在B市最古老的教堂裡,以新娘娘家人的身份出席,見證著那個眼神純粹、笑容乾淨的女人,挽著父親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向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在大家共同的祝福之下,在牧師的溫和嗓音中,她終於得償所願,嫁做人婦,與那個男人結下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誓言。她那一瞬的甜蜜笑容,眉眼朦朧,讓週遭一切都悉數褪色。她那甜美的笑靨,永遠停留在他記憶的最深處,終其一生,不能也不捨得忘卻。
晚上的酒宴並沒有辦得很鋪張,受邀的除了展、趙兩家的親朋好友,江家只來了他一個。輪到新郎新娘走來他這桌敬酒的時候,江雪籽舉起紅酒杯,朝他淺淺一笑,喚了一聲:「二哥。」
江梓遙依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嗯」了一聲,卻在江雪籽抿了一口紅酒之後,從她手裡拿過杯子,朝在座的眾人舉杯示意,就著玻璃杯的另一面一飲而盡。
滿座的人頓時愕然。
他卻驀地一笑,淡聲解釋道:「這杯酒由我這個娘家人代飲,感謝大家今天來參加雪籽的婚禮,吃好喝好。」說完,從旁邊抄起一瓶剛開封的紅酒,率先走向下一桌,為展勁和江雪籽擋起了酒。
饒是請來的客人不多,可這樣一桌一大杯的喝法,直到敬完最後一桌,已經幹掉了整整五瓶紅酒。
末了,江梓遙背對大門外的迷離夜色,站得筆直,朝面露擔心追過來的江雪籽,以及面色平靜跟過來的展勁擺了擺手。也不知是不是真喝得有點多,他那嗓音竟然不復往日的清冷,臉上帶上了淡淡的微醺:「回去吧。」
江雪籽淡眉微蹙,手卻緊挽著展勁的手臂:「二哥。」
江梓遙揚唇一笑,眼睫微垂,及時擋住眼底的一片晦暗:「二哥沒事兒,二哥今天……很高興。」
「雪籽……」江梓遙如同從前品嚐紅酒一般,從唇齒之間細細地品過這兩個字,嗓音乾澀,重新抬起的雙眼已經恢復往昔的鎮定和冷然,「過去這些年,江家對不住你。以後有展勁和趙叔照顧你,二哥放心了。」他投向展勁的眼神冷冽,一揮衣袖,腳步虛浮,幾大步就奔出了酒店,很快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江梓遙打開車窗,初春的風微涼,他一手解開領帶,另一隻手把著方向盤。隨後,車子流暢地駛向南郊的方向。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她,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是什麼時候……在權力與愛情的角逐中,他忍痛把她排在了後面?曾經有人說,長久的恨要比長久的愛艱難得多。愛一個人大概只是習慣,而恨一個人,則需要不斷地鞭策自己,不能忘懷。
江家除了江鎮道,沒有人知道他的血緣有問題。這麼些年來,在公司要受制於江梓笙的刻意打壓,在家裡要默默隱忍江梓萱的頤指氣使,還要面對那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母時不時地耳提面命和冷嘲熱諷,以及老爺子每隔一陣子的考察。
他的父母知道他已經知曉真相之後,不再刻意掩飾骨子裡對他的冷漠和輕視。他只是一顆被證明沒有大用的棋子,一個本來就沒有血緣親情的棄嬰。在他們這樣的家庭看來,大概他和他母親一樣,都是低賤、下作的。如果沒有當年的情勢所迫,這輩子也不可能跟他這樣的賤民有所交集。可笑的是,他們努力了十幾二十年,就是生不出自己的孩子。想要再領養,又被江鎮道一口否決,告知兩人,只需好好撫養他這個賤民的孩子,不要再做出這種混淆血統的蠢事。
所以他從小到大,從沒有體會到何謂親情。
在他的世界裡,只有被利用。或許對江梓笙那樣的人來說,只要做好分內事就能得到全世界的讚賞和褒揚。可對一個血統不純、身份低下的私生子來說,人生就是一條逆流而上的河,不進則退,停滯即死亡。
是不是正因為這樣,才會在爆出江雪籽的真實身世之後,開始對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提起注意?漸漸地,這份難得的注目轉為一股發自心底的憐惜和愛慕。
男人對女人的喜歡往往有很多種,因憐生愛是其中最歷久彌堅的一類。
因為她秘而不宣的身世,先對她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情緒,隨著對她的瞭解的加深,將她的掙扎、抗爭、不甘、絕望統統看在眼裡。當她的一切感情歸為一潭平靜無波的死水時,他心疼著,卻也沉默著。因為他沒有資格為她出頭,更因為他心裡有著更大的版圖。所謂成大事者,不謀於眾。為了心底的那個最終目的,他已經犧牲了自己的一切,現在要犧牲的就是對她的這一份愛慕。
所以他自始至終隱忍不發,所以他只能在她脫離開江家的勢力之後,在得到江鎮道的默許之後,送了那套代表歉意和守護的房子給她。最終他事業有成,卻弄丟了她。
車子停在墓園外,早春的夜裡下起了薄薄的霧。橘色的路燈將整個墓地籠罩上一層暖色,卻照不亮這個安葬亡魂之地的深沉陰霾和濃重黑暗。他一身黑衣,只走了幾步,就完全融入這片死一般的靜謐暗色中。
他一路走到最後一排,去年年底他終於跟墓園的人商量好,把生母的陵墓挪到了最後面一排。這裡地勢最高,背靠青山,聽說風水最佳。
江梓遙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蹲下身輕輕拭去墓碑的照片上那片冰冷的水霧。他靜默許久,終於輕輕叫了一聲:「媽……」
這個字眼已經如此生疏,以至於他喚得異常乾澀,可心卻因為這一聲低喚而劇烈地跳動起來。
想起臨離開前,江雪籽眼中流露出的那抹擔憂,江梓遙一手扶著墓碑,另一隻手擋著臉,低低地笑出了聲。
一陣冷風吹過,樹林裡響起陣陣松濤的聲響,那道笑聲漸漸低啞下去,隱約可聞的是彷彿孩童般低低的哽咽。
如今,他已經走到今天這步,不能停,不能慢下腳步,更不能回頭。
他這輩子,生來低賤,活得不自在,唯一的不捨和愛慕,也被他親手放逐。
有人感慨向來緣淺,殊不知當初也曾有過機會,拱手送到你面前。可你恰巧別過了頭,又或者鬆開了手,那段緣分就如同流水細沙,順著你的指縫,在不知不覺間,流失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