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往往,越是這樣深入骨髓的迷戀,越難結成溫和繾綣的美滿良緣。)
展勁走到近前的時候,宋楓城剛好端起一杯半滿的紅酒,朝他投以悠長的一瞥,右手兩指露在西裝的口袋外面,飛快地打了個手勢,轉身揚長而去。
展勁的眼色倏地一暗,在宋楓城做手勢的位置多停留了幾秒才收回視線,耐著性子看向逕自站在桌台邊發呆的江雪籽。
與她重逢,委實是個驚喜,而與她相知相戀,雖然完全出自他個人的意願,可要是這丫頭心裡沒有一丁點他的位置,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水到渠成。從她平常看他的眼神,與他親密時的反應,最初與他約會時小心慎重,但是後來幾乎沒怎麼反對,就跟他搬到一處,他把這些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知道,儘管她從來不說,可心裡確實是有他的,而且對他的喜歡和愛,不是一星半點兒,更不是一時半會兒。
可當他想再進一步,走進她的內心,或者拉著她的手讓她徹底放鬆,走進他的世界,他卻發現,兩人之間依舊隔著很深的一道溝壑。不斷將這道溝壑挖得更深更寬的,有她的長輩兄弟,也有他的親朋好友,但最初將這道溝壑親手劃開的,卻是她自己。
展勁伸指撫上她因為用力而微微繃緊的下頦,輕快地劃過她潔白光潤的臉頰,扣住她的腦後,剛想將她擁在懷裡,她卻彷彿被什麼尖銳的東西蜇痛了一般,身子猛地一抖。
而他的手指不偏不巧正好鉤在她腦後髮簪的一頭,伴隨著一道溫潤的白光閃過眼角,他憑藉著本能,揚手一抓,江雪籽一頭微卷的褐髮,飄然垂落肩頭。而被他捏在指間的白玉簪子隨著啪的一聲幽幽脆響,當空折成兩截。
展勁心裡沒有太多想法,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江雪籽卻不一樣了,顧不得去整理自己的頭髮,伸手就來搶他指間的簪子。
她剛要將其中半截簪子拿過來,展勁已經將東西收入風衣內側的口袋,順勢握住她的手,微微笑著說:「別氣……明兒個我就找人去補。」
江雪籽急得眼角微濕,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又氣又怨地瞪著他,捶在他的胸膛上:「你……你幹嗎啊?說都不說一聲,嚇死我了!」
展勁乾脆將她的兩隻手都握在一處,另一隻手放好簪子,已經去撫她腦後的發,眼底寧靜溫柔,如同一條脈脈流淌的山間清溪:「是我不好。這東西原本就是老物件,我剛才有點兒走神。」
江雪籽語塞,咬著唇垂下眼不說話。
展勁摸了摸她的後腦,在她額頭輕落下一吻:「家裡認識專門修補這個的,我媽過去有個青玉鐲子斷了,也是找人修補的。沒事兒的,二十天,我準保還你一支完好無損的白玉簪子。」
江雪籽微微皺著眉,他剛親完,就迫不及待地側過臉,朝著人少的一側,小聲埋怨:「你別這樣,好多客人,這樣不好。」
展勁眉尖一壓,實在不樂意聽她這個理由:「你也說了,都是客人。」
「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不過一個吻,有那麼見不得人嗎?」
江雪籽輕易就聽出他語氣裡淡淡的不悅。他平常無論對別人如何說話,跟她一起的時候,口吻總會刻意放柔幾分,嗓音也會輕上一些。但是此時突然變了語氣,江雪籽聽在耳中,心裡就是一跳,腦子裡不由得回想起宋楓城說的那件事。
展勁上次去S市出任務又掛了彩,原本局裡就是想藉著他這次立二等功的機會,提拔他當副局。可如果讓五叔知道他現在跟自己交往,且不說五叔是否會為趙清抱不平,就趙家對她和她母親的仇視態度,他又怎麼會痛痛快快地把副局的位置交給展勁?
江雪籽略一踟躕間,展勁已經鬆開了懷抱。她的心思恍惚,知道是自己遲遲不答,讓他誤會了。她下意識地就去拽他的衣角,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大門傳來一聲重響。
眾人一齊看去,就見兩個藍色工作服打扮的中年男人,搬著一方約有辦公桌大小的盆景,吃力地往裡面快步挪動。而後面跟著的那個男人,穿著一身挺括的銀灰色唐裝,氣色暗沉,嘴唇微紫,一雙眼卻極是明亮,嘴角掛著溫溫的笑。男人的視線先是落在展鋒等人所站的位置,伸手朝兩個搬盆景的一指,示意他們把盆景往那邊搬,接著,目光飛快地在整個大廳掃視一圈,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初尋找的目標。
他朝江雪籽溫柔一笑,舉步就朝她走了過來。
在場凡是認出他來的人無不驚訝,尤其是趙家來的趙五以及趙清,江梓遙和宋楓城也都愣了。展鋒皺了皺眉,在看到自己母親的驚詫神色以及來人所瞧的方向,也在瞬間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江雪籽更是乾脆愣在當場,嘴唇微張,一雙大眼盈滿水光,神色震驚。而站在一旁的展勁,在看清江雪籽的神色後,臉色則是徹底陰沉下來。趙玉臨竟然親自來這裡送盆景……展勁瞬間明白過來,暗想,江雪籽不僅瞞著他那麼多事情,昨天竟然還為了他跟自己扯謊!折騰到那麼晚才回家,又主動獻吻與自己親熱,為的就是這個當年一怒為紅顏、把她扔在國內十多年不聞不問的趙玉臨嗎?
眾目睽睽之下,趙玉臨笑得如坐春風,信步走到兩人跟前。一路走過來時,一雙眼溫柔淡然,始終逡巡在江雪籽的臉畔,將她眼中的驚詫、喜悅、遲疑等瞬息萬變的情緒盡收眼底。他嘴邊的笑容微凝,眼中不易覺察地劃過一抹心疼,更多的卻是一種拋卻一切過往的篤定。
趙玉臨走到江雪籽面前,才將目光投向展勁,見他沉著一張臉,似乎神色不善,也不生氣,而是微微一笑,先朝展勁伸過手去:「是展勁嗎?」
長輩先伸手了,展勁再對他如何不滿,也不好對這種禮儀性的問候置之不理。所以他只是非常短促有力地一握,又很快鬆了開來。喉嚨裡幾番翻滾,終究是看不過江雪籽期期艾艾的可憐模樣,乾澀地叫了聲「趙叔」。
展勁又清了清喉嚨,眼中含了幾分故作輕視的挑釁,看著趙玉臨問:「趙叔也是來給我大哥捧場的?您家那兩位早到了,怎麼沒一起?」
說話間,趙清以及趙局長—趙玉臨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還有展鋒、展母、喬小橋等人也一併圍了過來。大傢伙兒一時摸不清趙玉臨的來意,一聽展勁已經把話挑明了,各自都不吱聲,等著趙玉臨說清楚來意。
趙局畢竟比其他人都要瞭解這位兄長的脾氣,再加上頭天晚上,也就是趙玉臨與江雪籽見面那晚,才接到哥哥的電話,讓他幫忙打聽一下這十來年江家到底是怎麼對待江雪籽的,尤其是最近這半年。他看自己哥哥打從進了這偌大的廳堂,那雙眼就從沒離開過江雪籽的身上,唯一調轉方向的那一眼,瞅的還是展勁,其中用意他已心知肚明,心裡咯登一下,想著這人不至於糊塗至此吧!
趙局心裡直打鼓,趙清心裡當即也咯登一下。
不過短短幾十秒的時間,週遭圍過來的一群人,心思各異連展母和展鋒都不約而同地皺起眉毛,摸不準趙玉臨今天的來意,以及他看向展勁時那種有些過分和藹的目光。
趙玉臨卻好像有點兒故意似的,沉默的時間很長,足夠讓這大廳裡的客人都屏息以待、提起注意力,足夠讓圍攏過來的這一圈人都把心思放在他這兒,也足夠讓面前這個已經吃了太多苦的孩子做好心理準備。
趙玉臨的嘴角揚起一抹暖和的笑,一伸手,就把江雪籽拉到自己身旁,不等展勁做出反應,就轉頭對展母和展鋒說:「前兩天,這孩子就跟我說,要給展家老大相一份特別點兒的禮物。我這也剛回來沒些日子,認識的人,還都是過去那些。要按你們年輕人的話,還真沒多少創意。」
趙玉臨頓了頓,佯作沒看到展母已經有些呆滯的表情,還有展鋒深深攏起的眉心,手朝不遠處一指,又慢悠悠地說:「不過這東西,好歹還算拿得出手。都說安老三出手,絕不讓人敗興而歸。這盆『楓橋人家』,據他自己說,可算是他五年之內,最好的一件寶貝。」
「來來—」趙玉臨抬手招了招,那個方向圍攏的人便不自覺地為他讓出一條道來。不遠處的兩個工人這會兒也歇了一陣,一句抱怨話沒有,又吭哧吭哧地把盆景搬到近前。
趙玉臨也不管其他人,拉著江雪籽的手,另一隻手朝展母和展鋒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兩人跟他過來。
這麼一來,不僅剛才圍過來的人都跟著這核心的幾人往盆景那兒走去,就連之前還在遠處觀望的人也都漸漸圍攏過來。
衣香鬢影,人影幢幢,竟將眼前不過普通書桌大小的盆景圍得水洩不通。眾人各自的香檳、紅酒、果汁散發出的味道糅合在一起,香甜微澀,瀰漫在這座山水盆景的周圍,好像籠上了一層沾染人間香火的朦朧氣息。再順著趙玉臨難掩自得的介紹一一看去,小橋流水,楓葉飄紅,亭台樓閣,小小一澗瀑布之下竟然還游著幾尾蝦米大小的活魚!而那精巧的八角亭之下,葡萄大小的石桌旁,居然還置著一方木製的嬰兒床,不遠處的楓樹上懸著一個火柴大小的鞦韆架……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細細看去,已經不單單是一盆山水草木盆景,而是一處袖珍玲瓏的恬靜住所。其中的楓葉和小橋暗含了展鋒和喬小橋的名字,而那座小小的嬰兒床又預示了他們即將迎來的新生命,一方恬靜天地飽含了送禮之人的甜蜜祝福。
眾人聽得癡心,看得迷眼,喬小橋興奮得臉頰微紅,正端著的果汁往展鋒手裡一送,上前拉住江雪籽的手,笑容嬌艷得彷彿一朵怒放的玫瑰。身為女人的江雪籽都被她這般甜美的笑靨看得一愣。
喬小橋一臉幸福地說:「雪籽,謝謝你!這是我這麼多年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禮物!」
展鋒在一邊聽著,也不生氣嬌妻喧賓奪主,笑著朝趙玉臨舉杯,又看了眼江雪籽,語意含混地說:「二位有心了。」
這種時候,展母要什麼都不說實在說不過去。可面對眼前這父女倆,展母又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所以只能順著大兒子的話,連連點頭:「是啊,趙先生大手筆,連安先生這樣臥虎藏龍的人物都能請得出山,展鋒啊,還不趕緊跟小橋一起謝謝你們趙伯伯!」
展鋒笑聲渾厚:「是是,我代我母親,還有我妻子,謝謝趙伯伯的厚禮。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趙伯伯不要介意!」
其實這盆景完整的模樣,不要說別人,江雪籽也是此時此刻頭一回見到。昨晚在孤鶩堂的時候,這盆景裡只是山水俱全,什麼石桌鞦韆嬰兒床,影兒都沒有。只是跟那位安先生提了提送禮的對象是什麼樣的人,卻一千一萬個沒想到,安先生的心思如此七竅玲瓏,真是絕對的大師啊!
可剛才,趙玉臨卻撒了個不大不小的謊,她明明是昨天下午才跟他巧遇,被他方纔的三言兩語一帶,聽在眾人耳中,倒好像這陣子他們沒少見面聊天。江雪籽一時吃不準趙玉臨是什麼意思,看向他的眼中含著感激,也帶著疑問。
趙玉臨也在同時轉過臉來,笑著睨了她一眼,又親暱地為她綰了綰耳邊的髮絲,格外自然地說:「這有什麼好謝的。我聽我們籽兒說,這陣子你和你夫人對她很照顧。自古寶劍贈名士,這東西還是要送給適合的人才能顯出好來。」
不光展鋒,連一旁始終沉著臉色的展勁,一聽他這句「籽兒」都禁不住擰起眉頭。他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打的什麼盤算?
可顯然有人比他們更急。趙清一張臉煞白,大眼又驚又怒地瞪著趙玉臨,出聲就喊:「四叔!」
趙玉臨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丫頭來了?快過來,讓四叔近點兒瞧瞧你,你這陣子忙的,四叔打從回國,還沒見過你幾回呢。」
趙清從人群中擠到跟前兒,顧不得趙玉臨要拉她的手,激動得話都有些說不清楚,雖然聲音不大,可離得最近的幾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包括她語調裡那股子氣急敗壞的味道:「四叔您這是做什麼?您忘了當年是誰把您害那麼慘了,忘了當年爺爺差點兒被氣得住院了?您怎麼能這麼糊塗!」
一連數句,明著是質問,實際是指責。且不說包括江雪籽在內的人會作何感想,趙玉臨的臉已經拉了下來,瞥了一眼一邊的趙局,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丫頭,你四叔身體是不好,可不是腦子不好使,這種話不要再讓我聽第二遍,去你五叔那邊!」
最後一句話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趙清的腦子嗡的一聲,瞪大了眼看他,嘴唇直顫:「四叔……」
趙玉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對趙清更是從小到大一句重話都沒說過,跟隨趙清一家三口,遷往M國的十多年裡,更是把趙清當成女兒一樣看待。這麼多年下來,甚至趙清都已經忘了四叔曾經還有個女兒,這時更是沒細琢磨,是自己無禮地指責長輩在先,也顧不得要給趙家留臉面,衝口就說:「四叔您一回到B市就變了!您怎麼就不長記性?這女人跟她媽一樣,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您怎麼能為了她……」
這次不等趙玉臨發作,趙局已經大力地把侄女兒拽回身邊。
趙清這一晚上受足了氣,大小姐脾氣發作,被趙局往回一拽,也不管別的,索性就扒著五叔的肩頭,小聲嗚嗚地哭了起來。
趙玉臨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趙家老五看在眼裡,臉色也沒比自家兄弟好到哪裡去。他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說:「哥,這事兒非同小可,老爺子那兒你想好怎麼交代了嗎?可別為一時意氣害了咱們全家!」
趙、江兩家之間的關係不僅關係著這兩家,更涉及五大家之間的平衡狀態,乃至政、商兩界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趙玉臨只要一步走錯,很可能會連累整個趙家未來的發展。
趙玉臨卻在他還沒撤回去之前,飛快地說了一句:「今天的事兒,老頭兒知道。」
他不去理會趙家老五驚愕到發怔的模樣,頭一轉,就看向仍處在雲裡霧裡的展家眾人,以及周圍一乾等著看熱鬧的人。他把江雪籽的手攥得更牢,大大方方地一笑:「正巧藉著今天大傢伙兒都在這兒,我宣佈個事兒,也請諸位為我做個見證。」
眾人屏息,在這短暫靜默的氛圍裡,唯獨趙清哽咽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趙玉臨稍一停頓,聲音比之前大了些,語調嚴肅凝重,也格外堅決:「雪籽打今兒個起,重新恢復趙姓,這事兩家的老爺子都是點過頭的。這兩天我就讓人去派出所,把戶口轉過來。以後趙雪籽就是我趙玉臨唯一的女兒。我要是死了,我名下所有的動產不動產,都交由我這個女兒繼承。」
他環視一周,視線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展勁身上,他悠悠一笑:「展勁,這件事雪籽事先也不知道,待會兒你們小兩口可以好好溝通一下。今晚上雪籽就先跟我回趙家。這兩天有空了,你可以過來一起吃個便飯。」
江雪籽整個人已經蒙了,後知後覺地抬起頭,正對上展勁寒冷似冰的目光。她渾身一顫,張開嘴想要解釋,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展勁靜靜地看了她片刻,不等她有任何反應,也沒有給趙玉臨任何回應轉身就走。
與此同時,站在靠後位置的宋楓城,一嘬牙花子,朝一邊神色難辨的江梓遙歎道:「這下壞菜了!」
趙玉臨一番話說完,全場眾人反應各異。多數人是驚,包括江梓遙和宋楓城以及其他五大家眾人。少數人是喜,比如喬小橋和展陸。極少數那幾個人,則是又怒又急,這更不用說了,趙清就是這極少數中的一個。要說最快恢復情緒的,還要數展鋒和喬小橋兩口子。
展母愣了半天,才訥訥地低喃了句:「這意思是……」
喬小橋一揚唇,笑得格外嫵媚:「媽,這意思是,咱們家很快要辦大喜事啦!」
展母現在跟家裡這個大兒媳相處得還算蠻愉快的,聽喬小橋這麼一說,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
喬小橋撲哧一樂,搖了搖展母的手臂:「您之前不樂意阿勁跟雪籽,不就是介意雪籽的身份嗎?現在雪籽又重新認了趙先生當爸爸。甭管事實如何,倒是把有些人的嘴給堵嚴實了!」喬小橋說到這兒,似有若無地一撩眼皮兒,先後往趙清和宋楓城那兒各送了一道眼風,又對展母曉之以理地循循善誘,「而且啊,我聽展鋒說,雪籽這姑娘,您也算從小看到大的。今兒再這麼一瞧,也確實比絕大多數女孩子強百倍,是不?她人長得漂亮,氣質好,也懂事,心靈手巧,有眼力見兒,還特別懂得孝敬長輩。甭說絡子了,就現在的女孩有幾個能拿針線的?您比如說我,釘個扣子我都能把衣服給釘出個窟窿來!」
展鋒悶聲咳嗽一聲,強忍笑意。
喬小橋也不顧自己現在挺著個大肚子,頭都不回,胳膊肘兒狠狠地拐了展鋒一下,接著又動之以情地說:「而且阿勁也老大不小的了,您年前不還念叨,想讓展鋒幫忙給介紹對像?咱不說別的,就咱們家阿勁那個眼界高的,一般女孩他也看不上眼啊!」
展母聽到這句,慢慢地點了點頭。
喬小橋又甜蜜一笑:「而且啊,媽您看,展勁這脾氣,又直又衝,上來一陣兒還冷得要命,這一會兒沙塵暴,一會兒冰山的,一般姑娘哪兒受得住啊!」
這話是說得損了點兒,可話糙理不糙。展母居然也不生氣,只是有些無奈地瞅了自己這大兒媳一眼:「那你覺得雪籽這丫頭就受得住?」
喬小橋的眼波一轉,腰桿兒挺得倍兒直,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那是啊!媽,這最關鍵的就在於,展勁那脾氣,擱在外人是沒人受得了,可一見著雪籽,他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啊!雪籽又漂亮又溫柔,又是展勁自己打心坎兒裡喜歡的,他自己哪兒捨得拿重話說她!要是阿勁能跟雪籽在一起,可以壓一壓展勁的脾氣。」
這話倒是說得挺在理。展母腦子不糊塗,明知道她這是心向著江雪籽,卻也知道她說的話都在點子上。而且,江雪籽這還沒進門呢,就跟當大哥大嫂的處得這麼好。
如果趙玉臨真的要重新認回這個女兒,不單單是江雪籽的身份問題迎刃而解,不會耽誤小兒子的名聲和前途,而且也間接說明趙家跟展家未來的關係,或許會有些許變動。而這個變動,顯然對展家也是極有利的。再結合喬小橋分析的,展母這麼一琢磨,雪籽這丫頭還真是個蠻不錯的對象。
整個大廳的人三五成群地都在竊竊私語。大家吃著喝著,笑著聊著,可目光總是會狀似不經意地往某個角落瞥去。
趙玉臨說完那一番話,又跟展家的幾個晚輩聊了一會兒,趁著其他人不留意,特意朝始終在微笑著的展陸點了點頭,用口形說了「謝謝」二字。
展陸則微微搖頭,嘴唇輕嚅,道了句:「應該的。」
而後,趙玉臨又跟展鋒湊在一起,商量起那座盆景最適合擺在什麼地方。
喬小橋跟展母已經回到樓上,準備待會兒就跟展鋒展勁一起回老宅,一起吃碗長壽麵。展勁當時走得急,江雪籽又穿著高跟鞋,心裡也慌,好幾次差點兒崴腳滑倒。展勁怎麼可能聽不到身後的動靜,但是腳步沒有緩,在通往後院的門邊停了下來。這裡光線暗,又有兩盆高大的盆栽擋著,即便大廳裡的人有心刺探,也看不真切這邊的情形。
江雪籽終於追上了他,見他也不轉身,自始至終都背對著自己,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也等不到他說話。她顧不得腦子裡已經混亂成一團糨糊,心尖顫顫的,怯怯地伸手去拉他的手。
誰知展勁這回是動真氣了,手指一握拳就躲了開去。
江雪籽開始沒反應過來,以為只是湊巧,繼續去夠他的拳頭,誰知大少爺這次毫不猶豫地一甩手,拳頭的力氣大,江雪籽也沒防備,整個人直接被他的力道帶出去好幾步。她扶著一旁的盆栽才勉強站穩了,左腳的腳踝卻微微扭到了。
江雪籽從來沒見過展勁生氣的樣子,見他背對著自己,脊背緊繃得彷彿一道峭壁,週身都散發著迫人的冷峻。剛剛被他用拳頭甩開的手腕隱隱痛著,一併疼痛的還有扭到的腳踝,以及從趙玉臨出現那一刻起就始終忐忑的心。
他穿風衣的樣子很帥,頭髮剪得極短,肩膀很寬很平,腰卻細得讓女人都嫉妒,大概是常年從軍的緣故,脊背挺得要比一般男人直,一雙長腿結實有力,走在街上的回頭率是十成十。
江雪籽咬唇看著他冷峻的背影,線條繃得筆直的手臂,攥得緊緊的拳頭,青白色的指關節,還有微微向外側弓起的手腕,知道他現在不是在跟自己鬧著玩兒的。他是真的生氣了,而且是十多年來罕見的非常非常生氣。
江雪籽眼睛裡漸漸蒙上一層水霧,她緊咬著唇,小步地向前挪動著步子,盡量不讓他聽出自己邁步時候的異樣。
她的腳踝確實是扭到了,新的高跟鞋有些磨腳,不光腳後跟那裡覺得不適,腳尖也難受得厲害。不知道是不是此刻心情的緣故,她每邁一步,腳尖都好像踩在錐子上一樣疼得她戰戰兢兢。
明明只有幾步路,她卻好像走了一輩子那麼長。
走到距離他只有一尺左右的位置,江雪籽習慣性地伸手,想要拉他的右手,可伸出去的手腕卻抖得要命,不光是因為心裡那份濃重的不安和畏懼,還有剛才被他甩開的那一下子,手腕抻到了筋骨。
她已經離得那麼近,卻感覺不到以往那份彼此依偎的溫暖和安然。她看不到他的面容,自然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她不敢去想,待會兒他會不會轉過身來,看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還跟之前趙玉臨宣佈她改姓趙時那樣,森冷得如同寒冬臘月的晚風。
江雪籽眼裡的霧越來越濃,眼眶好像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重量,垂下眼皮兒的瞬間,兩串晶瑩的淚徑直落在腳下猩紅色的地毯上,只有小小的幾滴濺起在暖色的翻絨鞋面兒,剩下的都無聲地落在厚實的地毯上,一丁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此消失不見。
眼淚落下的同時,江雪籽再也熬不住他這樣刻意為之的沉默以對,受不了他一直用這樣冷漠的背影對著自己,更不敢去想,如果再多等上一會兒,他還會做出怎麼樣的絕情舉動,說出什麼讓自己根本無法承受的話來。所以她乾脆將已經伸出的手腕更加往前遞去,也顧不得這樣做會不會沒臉沒皮的,會不會讓他厭惡。她整個身子向前猛地一衝,一雙手臂死死地環住他的腰。
展勁大概是真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整個身體被她沖得往前一傾,好在手臂及時地撐住門框,這才避免了兩人一齊摔倒的窘境。
可他也只有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站穩了之後,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連臉上都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他既沒有去回握她環在自己腰上的冰涼小手,也沒有試圖拉開這個溫柔得快要溺死他的懷抱。儘管後一種舉動,對他來說太容易不過。
展勁耳力極佳,之前雖然始終背對著她,但她被自己甩開時倉促倒退著走的那幾步,還有之後極不自然的小步都一絲不落地被他聽在耳中。他知道她離自己很近,也知道她大概又想拉他的手,根本不用回頭去看。他甚至能想像出來她的表情,小臉慘白,雙手不知所措地交握,編貝一般的小牙,一定又在蹂躪那本來就沒多少血色的唇,那雙讓他看一回心軟一回的大眼也一定盛滿了盈盈水霧。
就是因為他知道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才把拳頭攥得那麼緊,甚至每一根骨節都感到了一絲疼痛,才強忍住轉身把她摟在懷裡哄的衝動。
這丫頭就是被他寵得沒邊了,就是太清楚他有多喜歡她、心疼她,才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他的底線!她求人先把自己排除在外,反倒去找那多少年前也沒玩得多熟絡的展陸,還跟那個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的江梓遙偷偷有著往來。甚至現在,還背著他跟趙玉臨那個優柔寡斷的老男人攪和在了一起!
這些男人哪有一個是簡單的。就她那個面皮薄心眼軟的小傻樣兒,只要他一個沒看好,還不得被這群人算計得渣兒都不剩!
那展陸打的是什麼主意,恐怕除了她自己,是個長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
雖然從血緣來講,江梓遙是她的表哥,可這男人要真犯起渾來,那是表哥表妹就能擋得住的嗎!就他們生活的這個圈子,多少表哥表妹都搞到床上去了,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再說那個趙玉臨,現在突然身體好了,回來了,知道上她這兒獻寶來了。他要真是個腦子明白的,早在十年前幹什麼去了?
展勁氣的就是她缺心少肺,怒的就是她信誰都不信他,最最憋屈的是明顯展陸那傢伙早就知道這件事兒,沒準兒還跟趙玉臨通過氣的。到頭來合著就他被蒙在鼓裡,事到臨頭了,才知道這丫頭居然想從家裡搬出去,跟那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爹住一塊兒去!
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急,深吸一口氣,抬手就去扯她的手臂,張口說出的話也跟寒冬臘月下刀子似的,冷得都能把人活活嚇死:「放手!」
江雪籽被他嚇得渾身一哆嗦,感覺他擱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是真要使勁兒了,心裡更是發慌,腦子裡一片空白,原本想好的解釋忘得一乾二淨。她眼睛周圍那一塊風衣布料,早被眼淚湮濕了巴掌大的一片,這時被他嚇得亂了陣腳,眼淚就跟不要錢似的,七零八落地往下灑。
展勁沒她那麼怕冷,衣服穿得也不算厚,怎麼能感覺不到後背那裡的異樣?他眼簾一垂,乾脆忽略心臟的那陣急劇抽痛,只用一隻手就掰開她原本緊緊環著自己的手臂:「再不放手弄疼了你可別跟我哭。」
江雪籽一聽這話,再也忍不住憋在喉嚨裡的抽噎,咬得見血的小嘴一癟,真哭出聲兒來了。
展勁的眉峰一抖,下頦繃得直直的:「江……雪……」
最後那個「籽」字還沒蹦出來,江雪籽已經鬆開手,一步邁到他前頭,腳踝那塊大概已經腫起來了,只邁了這一步,就跟拿刀子生拉肉一樣疼。她的腿腳一軟,整個人就往前摔,不管不顧地扎進他懷裡,一雙手臂死死地掛著他的脖子,一邊哭一邊央求他,只一聲就把展勁整個人給哭軟了:「勁……喀喀—」
她越著急說越說不出來,越想解釋越解釋不清,只可憐兮兮叫了他一聲就開始咳嗽。她的整張小臉從原本的慘白漸漸變得通紅。原本就是夜半私語才會有的叫法,她現在這樣,帶著濃重的鼻音。
展勁聽著她的哭腔整顆心都軟了,什麼原則立場,什麼郎心如鐵,全都嗖一聲飛到爪哇國去了。
他是又氣又恨又心疼,原本還要硬著心腸將人推開的手,轉眼就改成輕輕撫著她那件單薄的背心,一下一下輕輕地摩挲著。可心頭那陣堵心勁兒又沒完全過去,所以儘管手上的動作變了,臉卻依舊冷冰冰地繃著,薄唇緊抿,一雙好看的眉眼也一片冷凝,微垂著眼皮,讓人摸不準他此時到底是什麼想法。
一陣從天而降的咳嗽終於熬過去了,江雪籽卻還沒發覺對方擱在自己後背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服,臉頰鼻子因為咳嗽和掉淚都通紅通紅的,哽著嗓子飛快地解釋說:「爸爸……趙先生,我們沒有經常見面……喀喀。昨天下午,我跟展陸一起去孤鶩堂……我見到外公,還有趙先生。後來展陸走了……我跟趙先生一起吃的晚飯。」
江雪籽又急又慌地吸了兩口氣,大氣兒都不敢喘,又一連串地說了下去:「趙先生昨晚只是跟我聊天,我沒有騙你。他事先也沒有跟我說要我改姓的事。」
展勁的聲音依舊很冷:「可你還是騙了我。」
江雪籽一聽他的語調,連抬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嚇得整個人縮在他懷裡,眼淚掉得更凶了:「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我覺得很對不起他,我和媽媽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可我也知道你不喜歡他,我怕你說我傻,怕你知道了一定會生氣,然後就不讓我見他了……」她越說哭得越凶,「他剛才說我們經常見面,是騙外人的,是想給我撐面子。嗚嗚—我……你別不理我……」
展勁無聲地挑動一下眉毛,說這丫頭傻,現在看來,倒也不算太傻,好歹還看出來他一直不待見那個趙玉臨。
江雪籽緊緊地窩在他懷裡,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忍住了淚水。她一直沒聽到展勁再說什麼,心裡實在沒底,怯怯地抬起臉,就見展勁也正瞅著她,那雙銳利冷凝的黑眸,只稍微有了那麼一點點和緩之色。
見她只是不停地抽氣兒展勁眼眨都不眨,張口就問:「是我不理你嗎?」
江雪籽一愣。
展勁接著說:「不是你跟人家商量好了,說今晚就搬過去?」
這件事情她之前還真不知道,由於剛才趙玉臨當著大家的面把話都說到那個份兒上了,她也不能轉臉就反悔說不去了啊!她的兩道淡眉輕輕攏起,一時間還真想不到兩全的辦法。
誰知展勁又問了:「跟展陸走那麼近是要幹嗎?就因為他不會反對你見趙玉臨?」
江雪籽整個人噎住,睜大一雙還含著淚水的眼,驚訝又為難地看著他。她求展陸幫忙的事情都已經瞞這麼久了,她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為了撇清展陸和趙玉臨之間沒有任何關係,而把她拜託展陸的事挑出來。
展勁好像早知道她沒辦法回答這些問題,緊接著又拋出一個:「你要搬出去是真的搬去趙家,還是搬去江梓遙給你準備的那套房子?」
江雪籽的眼睛睜得滾圓,極端驚訝之下流出一滴小小的淚,順著下眼睫滑落在紅彤彤的臉頰上,讓她看起來跟一隻傻兮兮的小奶貓似的,可憐又可愛。
展勁的嘴角微微地挑了那麼一絲兒,強忍住到嘴邊的笑意,特別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最後拋出一枚重磅炸彈:「你真想告江梓笙?準備好怎麼對付你們家那糊塗老頭兒了嗎?」
江雪籽被他一句接一句的問話弄得整個人都傻了,來不及細想他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就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展勁看到她整個冷下來的表情,心裡突然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順著她的視線轉過身,就見江梓遙和宋楓城各自一臉陰沉,大步跟著兩個男人疾步走來。
大廳裡的其他人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紛紛朝這個方向張望過來。江雪籽顧不得去觀察江梓遙和宋楓城各自的表情,只清晰地看到走在他們前面的那兩人分明穿著一身警服。
兩個男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警員,其中一個看起來穩重一些的向前邁了一步,從警服口袋裡掏出警官證,朝江雪籽站的方向舉起。他一張國字臉上寫滿了肅穆莊嚴,字正腔圓地說道:「請問是江雪籽小姐嗎?我們收到舉證,你目前涉嫌一起保險詐騙案和一起商業詐騙案,請你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