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我從南京回到了台北。
飛行路上,我想著這條路,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遷都流亡台北,正是走著相同路徑。當年《中央日報》老一代的幹部,權傾一時;如今年輕一代,隨著時代變遷正面臨失業。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初遷台北,《中央日報》以一則自我安慰黨國潰敗的標題寫下歷史,「我軍一瀉千里,敵軍追趕莫及。」
南京歷史起始得早,卻總結束得慘烈。從三國之東吳至東晉、再至宋齊梁陳,史上合稱「六朝」;每個建都南京的朝代,總被它龍盤虎踞的風景、湖江風光之美色魅惑;但亡國喪鐘,在南京總是敲得特別快、特別響。
四朝之後,隋軍不只滅了陳,還將當時名為「建康」的南京城邑宮苑全面亡毀。木作,燒;石作,砸。人口一度高達一百萬人的南京,第一段繁榮,就以如此滅絕方式,走出歷史,告別第一道光彩。
唐代之後,這個無法自棄的長江河畔名城又漸漸光艷起來;金陵府之名,始奠唐朝。一三六八年,南京的時代來了;十四世紀剛過了一半,南京第一回成為大一統中國王朝的京城;這是南京最長的繁榮歲月。儘管不到五十三年,明成祖朱棣奪帝即遷都北京,南京只成留都;但當時南京人口已達一百二十萬人;已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巴黎僅排其後,遑論一片黃沙的北京。那一段南朝短短的五十三年寵幸,已足讓南京往後不時閃耀王氣之美;保留至今的古跡明城牆、明孝陵、全世界最獨特的兵器之城「天下第一壅城」,《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專為康熙製作皇服的「江寧織造」……這是明清。接著民國,孫中山再度設都於此、並最終葬身於此,留下不少民國遺址。
南京是一個喜劇、悲劇不斷交錯上演的城市。繼隋軍滅城近一千年,南京於二十世紀又遭逢一場持續六個星期的大屠殺。日本人從上海攻至南京,仗已然打得既疲倦又發瘋。今日「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之地,即為昔日中華門古城牆外一九三七年日本要中國人自己挖壕溝,實踐一個中國著名的成語「自掘墳墓」之地。刺刀一刀又一刀殺死孤苦恐懼的百姓;根據史料,南京死難的屍體可以沿著長江河岸從南京一路排至杭州,足夠裝滿二千五百節車廂;一個個疊起,可疊七十四層樓高。
大江東去,千年,百年,六十年皆過去了;悲劇、喜劇也紛紛落幕了。歷史本來對任何一個個人或朝代,都無太多眷戀之意。歷史,有它的無情。
二○一一年四月中,我隨著趨勢科技創辦人之一陳怡蓁第一回訪南京。明城牆、中山陵、雨花台……無論紀念偉人、殺漢奸、追思共產黨烈士或朱元璋巧思的「甕中捉鱉」城牆兵器,竟然全抵不上亡國逸樂的秦淮河迷人。
搭著畫舫,在二○一一年夜間,人們不只「猶唱後庭花」,一家接著一家的仿明建築倚河臨江,賣起沒話說的高檔淮揚菜。秦淮燈會,打自明代年間已然民間盛事,明末著名的文人張岱錢多到不行,為了打造別具生面的燈具,還特請福州師傅花了兩年完成大花燈。時間一下子在我們眼前跳了四百年,秦淮河還是依舊美如仙境。差別僅是當年點燭火,現下不只玩燈具,古橋上還纏繞LED燈泡。秦淮河讓墨客文人流連忘返的藝妓,被清廷滅了,反流傳京都。董小宛、陳圓圓、蘇小小只留像於夫子廟牆,有時游河拐個彎,成了會動的人像燈具,向遊客打招呼。今日她們的虛擬形象,有了新的經濟目的;明代藝妓逝往的逸樂遙想,如今是「拉動內需旅遊業」大陸十二五規劃的政策推手。
槍聲、雨聲、毀滅聲、哀歎聲皆了,如今南京安安靜靜地在中國南方扮演新的「科技研發」軟件城市角色。這些年來,一直跟在英雄北京哥哥身邊、繁華上海姊姊身後的南京,學會擺脫大時代殘酷扭曲的糾纏束縛,點畫宛轉,雍容也獨善其身地給自己走了一條特殊的軟件研發道路。
南京在全中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占的份額很小,但它卻是最早成立軟件而非硬件廉價代工的科學園區。早期以軟件外包為主,現在全面衝刺高附加價值的軟件開發。趨勢科技因緣際會二十年前已進駐南京雨花園區;這裡離著名的雨花台公園相隔車行僅十分鐘。六十年前國民黨殺漢奸殷汝耕、行刑南京大屠殺日軍戰犯山原及共產黨地下黨員,如今雨花台只是一個公園,它的主要功能是南京市之肺;當地植樹植林之美,僅次於中山陵。
南京之所以成為眾家軟件科技產業的重鎮,理由與新竹科學園區相同;南京當地也有兩大理工學院,一是全中國名列前茅的南京大學,另一是東南大學。他們曾一度為了快速培植科技人才,分別開設「少年班」,也就是資優」天才班」;這些小天才十九歲畢業後留美,其中一位在美國結識趨勢科技核心幹部,就此開啟了南京第一家雨花軟件園區國際公司。
如今那位小天才,在趨勢科技成功上市後,已大賺一筆財富。他頗具南京人逸樂的基因,四十歲不到,已閒雲野鶴遊樂全世界;比當年張岱從紹興、杭州逸樂玩至秦淮河,場面大多了。
南京的老人,眉頭或還有一點縱深褶痕,年輕人則已無牽也無掛,安逸地過日子。許多高科技軟件公司選擇進駐南京,一因這兒人才多,大學好;另一個主因,南京一住下來,人就不想走。鍾山巍巍,玄武湖眺,秦淮明艷……員工不習慣跳槽,流動率低,人事穩定。
我在南京大學,東南大學分別演講兩場。本來只是想跟當地的孩子們分享他們面對金融危機時代與全球變暖威脅;晚上七時開講,中午卻已開始佔位排隊,到了晚間兩千人爆棚,還得勞煩擠不進場地的學生們,手抓著窗邊鐵欄杆站著聽講三小時。
他們如此踴躍出席,不是為了其他原因,而是認為自己被鎖在一個不夠理解世界的國家;渴望外來的我給予真正答案。演講時,我先和他們玩趨勢科技軟件投票遊戲,第一題先投,「我老,還是不老?」九成的人驚訝我已五十三歲,卻仍有三十三票投「老」。我請他們自白,誰是那三十三「烈士」?結果一人勇敢舉手;我立刻脫口,「拖出去斬了!」全場哄堂大笑。
兩場演講我特別想讓當代大陸最優秀的學子們表態一個題目,「二十年後,中國是否超越美國?」令我驚訝的是,學生壓倒性地一致認定「不可能」!一批人當場大喊中國太差了,國內生產總值人均太低、民眾素質不佳,貪官腐敗令人憤怒??我們隔海有人以為「中國自大」,自居G2;但在中國最優秀的九大科技大學之二,我看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們謙虛努力、年輕自信,但對時局有意見,覺得中國太落後,要更好。
臨別時,我握了許多年輕人的手,感覺他們對世界渴望的體溫。或許同樣身處令人意亂心慌的通膨年代,或許他們不再擁有十多年前前輩一挖就是一大桶金的機會;但我在南京孩子們的眼睛裡,看到久違追求知識與國際信息的渴望。
在一個數度面臨毀滅,又永遠雍容華貴的南京城;我留了一句話給當地學生們。一七九九年乾隆駕崩,當時中國早已是停滯的帝國,清廷卻渾然不知。如果一八二○年,我在倫敦也舉辦類似投票,「二十年後英國會不會超越中國?」百分之九十的英國人同樣回答不會;中國人則百分之百回答絕對不會。但一八四二年鴉片戰爭,英國打敗了中國。
一個時時鞭策自己的國家,會往上爬;反之,每天自我感覺良好的國度,只會往下走。
在南京,憂患與安逸,悲劇與歡樂,永遠並存。那個城與那個城裡的孩子,令我懷念。
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商女猶唱後庭花的南京新修秦淮河夜景。(劉建華/FOTOE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