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1期) 中篇小說 等深(弋舟)
    《等深》文\弋舟

    選自《烏江》(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弋舟:本名鄒弋舟,有小說見於文學刊物並被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春秋誤》;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中國作協會員。

    1

    她坐在我面前,我們之間隔著張鋪有台布的桌子。

    這樣的場面必定發生過很多次,但每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裡都會泛起微瀾。這沒什麼可說的,就像歲月中總有些蠻不講理的滋味,在我們的心裡盤桓不去。比如,她的名字叫莫莉,而在我的心頭,從一開始,就是以這兩個字來稱謂她的——茉莉。

    這算是我自己的一個秘密。

    她說:“曉東,原諒我總在這種時候來找你,我知道,你並不能幫我把他們找回來,但是,將自己的艱難說給你,對我似乎已經成了習慣……”

    我還記得三年前那個深夜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情景。電話是茉莉打來的,時隔二十多年,她向我匯報:“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周又堅失蹤了。”

    周又堅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她的丈夫。

    而剛才,時隔三年,她坐在我的對面,隔著張鋪有台布的桌子告訴我:她的兒子周翔也在三天前失蹤了。

    “茉莉,”我頓一頓,“別這麼說,你沒什麼需要被我原諒的,談不上——”

    “我知道!可我必須這麼說,曉東,我快崩潰了!”

    我將那杯檸檬水向她的手邊推了推。“喝口水,茉莉。”

    她動作戧直地舉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別過頭去的時候,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恨恨地抹去了我尚未看到的淚水。

    我說:“你來找我沒錯,起碼,把一切說說也好。”

    我這麼說不過是想令她的情緒緩和下來。我一直盯著那只被她攥緊的水杯,幾乎已經看到了這只水杯在她緊張的手裡破裂時的景象。

    “曉東,你別安慰我。”攥著水杯的手松懈了一下。她手背上的血管依然突兀。

    “當然,光是說說解決不了問題。”我盡量在措辭,“我想,事情可能沒那麼糟糕,周翔離家不過才三天……”

    “三天還不夠嗎!”她立刻又劍拔弩張了,“周又堅也是從三天失蹤到三年的!”

    我將那只水杯從她的手裡拿掉,放在一個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外。“不一樣的,茉莉。周翔只是個孩子,你知道,男孩子在這樣的年齡,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我在這個年齡的時候……”

    “當初周又堅失蹤你們也這樣說——一個成年男人,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周又堅一個成年人說丟都丟了,何況一個孩子!”

    我閉了嘴,知道在她這樣的情緒之下,我是無法說完整一句話的。

    “周翔的確只是一個孩子啊,你別看他長得那麼高,再過三天,他才滿十四歲……”

    我們坐在一家咖啡館裡,窗外可以看到一截渾濁的河水,對岸寸草難生的山陵掩映在樓群背面,一點也不美。此刻是五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早晨十點,這地方像是被我倆包下了一樣。一個系著格子圍裙的女招待在拖地,偶爾抬起頭,臉上仿佛只長著一雙惺忪的睡眼。

    “這次真的不同,周又堅失蹤時我也很焦灼,但是這次,”她絕望地說,“曉東,我真的感到了絕望!”

    我用手捂在她握著杯子的那只手上,心裡衡量著丈夫與兒子在一個女人心目中分量的差別。我相信她的話。我相信她的絕望。

    三年前,當她在深夜將電話打進來時,並沒有立即進入正題,而是先和我散漫地聊了起來。我“喂”了一聲,她在電話裡遲疑地問:是……曉東嗎?我說:是,您是?她說:哦,我還以為打錯了——你的聲音怎麼變得一點都不像了呢?我說:是,我也嚇了一跳,很突然,一點前兆都沒有,就這麼說變就變了。不過你的聲音卻沒有變,我聽出來了,你是茉莉。她的聲音輕快起來:真的嗎——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嗎?我說真的真的,心情隨之明朗,混合在殘存的睡意裡,逐漸形成一種黏稠的、甜兮兮的情緒。我用這種情緒去回憶她的樣子,她也就變得黏稠的、甜兮兮的了。她的臉龐,腰肢,晃蕩在乳溝間的十字架,都以一種糖的氣息從遙遠的大學時代飄進我的腦子裡。我想,現在的茉莉,一定比從前更具魅力,應該像一把名貴的小提琴了吧,足以在上面演奏出動人心弦的樂章——快四十歲了,她的身體應該已經在歲月這所大學畢業了。我們順著“變與沒變”的話題聊下去。茉莉的語氣有些興奮,女人們總是樂於聽到自己“沒變”。我們聊起一些陳年往事。大學畢業後我們很少見面,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只是知道對方的下落,偶爾通過幾次電話。後來,聊到一些我們認識的人時,她突然沉默了。噢,我想起來了——她恍恍惚惚地說,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周又堅失蹤了。我艱難地問道:失蹤了——誰?——周又堅嗎?她說:是的……好端端就從單位裡消失掉了……誰也說不准他去了哪裡……已經整整三天了……

    那時候她的語調像是在夢囈,絕不像現在這般“絕望”。

    彼時我下意識地往被子裡縮了縮,那種不著邊際的黏甜感洪水一樣退卻。是啊,是啊,怎麼會把周又堅忘掉呢?他是我的老同學,曾經的朋友,茉莉如今的丈夫啊。茉莉搞清楚了她的目的,一下子變得沮喪,聲音也跟著發生了變化,語氣中性,標准,有些像電視裡的播音員,令我無法和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茉莉聯系起來。她說她准備來我家裡一趟,具體說說關於周又堅的事情:你那裡,方便嗎?我機械地回答道:我?現在嗎?方便方便,你——過來吧。

    此刻像是發現我走了神,她有些不滿地將自己的手從我的掌下抽了出去,短促地敲擊著桌面。“我已經報了案,也向學校反映了情況。”

    “他們怎麼說?”

    “怎麼說?完全和你說的一樣!——男孩子在這樣的年齡,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

    我聳聳肩,感到有些羞愧。羞愧什麼呢?不過是因為我居然說出了和大家一樣的話。要知道,這很難得。也許是羞恥感使然,我在一瞬間奇思泉湧。“茉莉,你想一想,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多少有些激動,“周又堅回來了,他們父子聯系上了,然後,周又堅就帶著兒子出去散散心?”

    她定定地看著我。

    “這不是沒有可能——周又堅回來了,他極有可能先去學校找兒子,父子倆在校門口擁抱在一起,然後懷著激動的心情去外面玩上幾天。周又堅可能是急於要補償兒子吧,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人在激動的情緒中難免丟三落四的,所以他們忽略了可能帶給你的不安。”我首先已經激動得有些丟三落四了。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手中開始轉動那只水杯,不由得讓我感到她會隨時揚手將剩下的那半杯水劈面潑向我。

    她說:“別說了曉東。你別說了。”

    我向後靠進沙發的椅背裡,深吸一口氣。“好吧,”我說,“茉莉,讓我們好好把這件事梳理一下。”

    我又要了一杯冰咖啡。經過一番“梳理”,我大約勾勒出了一些輪廓:初二男生周翔,學習成績優異,沒有不良習慣,性格也算不上孤僻,總之,他父親失蹤三年這個事實,似乎沒有給他的成長帶來能夠被觀察到的陰影;但是三天前,這個男孩卻離家出走了。

    “他放學後先回了家,保安告訴我,他們在傍晚的時候看到周翔進了小區。而且我也發現他的確是回了趟家——冰箱裡的火腿腸少了一大截。他走的時候,應該還背著自己的書包,裡面的書本卻都放在家裡了——他完成了當天的作業。對了,他還拿走了我的一部手機。”

    “手機?裸機嗎?”

    “有卡,可以正常使用。”

    “你沒有撥打這部手機?”

    她不回答,側身從皮包裡摸出手機,撥通某個號碼後,打開揚聲器放在桌面上。手機裡一個空洞的女聲說道: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不免又有些跑神兒。我在想,她干嗎要用兩部手機呢?“你是幾點回的家?我是說,從保安看到他進小區,到你發現兒子離家出走了,這段時間,有多久?”

    “嗯,大約有五個小時。”

    “五個小時。”我像是將這個時間段放在天平上稱重似的復述了一遍。我的心裡面在運算:從傍晚順推五個小時,會是幾點?

    她的臉色有些窘迫。“不是這樣的,我回家是比較晚,但這不是他離家出走的原因,這個我知道。”

    “這個你知道?但你卻並不知道他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什麼。”

    她點點頭,已經有了委屈的表情。

    “火腿腸少了一大截。那麼,平時周翔放學回家後,都是自己弄晚餐的嗎?”

    “你什麼意思!”她喊起來,“你是說我沒有照顧好他,他才離家出走的嗎?”

    “不是,當然不是!”我立刻後悔了,“我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全面些。”

    “曉東,不要問我這些問題,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所有人都這麼想——周翔沒了父親,而我對他照顧得又很不周到,所以孩子就跑了——看吧,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可你不是‘所有人’,這才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曉東,我不想在你這裡也被簡單、粗暴地判斷。”

    “好的茉莉,相信我,我一點沒有將這件事情歸咎於你的意思。”

    “也請你相信,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不遜於任何母子!周翔他很愛我,有時候,甚至是憐惜我……”她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肩膀觳觫著。

    我想去安撫她,坐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或者至少遞一張紙巾給她。但是我沒動。這時候,我才多少感覺到了這件事情的嚴峻。我相信周翔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他愛自己的母親,有時候,甚至是“憐惜”她,於是,這反而令他的失蹤一下子變得堪慮起來。

    “兒子這麼懂事,你就更要放松一些。他既然帶走手機,也許正是為了方便和你聯系。”我說。

    “那他為什麼不開機?”她放下蒙在臉上的雙手,像一個兒童般地看著我。“難道,他是在和我捉迷藏,一切不過是一場游戲?”

    我一時無語。我豈敢如此輕慢這件事情,將一切視為一場兒戲?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心裡被我喚作“茉莉”已經二十多年了。她的丈夫在三年前不告而別,起初,大家一定也是用這樣的說辭來開導她的。但那個游戲太漫長,一玩就玩了三年,並且至今結局渺茫。那麼,誰還敢於對她說:親愛的,又一個游戲開始了!我面前的這個中年女人,在我眼裡,此刻就像一個被扔在了曠野中的小姑娘,蒙著眼睛,雙手四處探摸著自己的親人,置身於命運悲傷的“捉迷藏”裡。

    我說:“現在還不能確定。孩子們到了青春期,就是這麼讓人無法捉摸。不過,憑我的直覺,周翔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真的嗎?”

    我認真地點點頭。她似乎吁了一口氣,但仍然眼巴巴地望著我。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而來的依據,“我保證,無論如何總要給你一個答案。”其實我的下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想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曉東,謝謝你,”她再一次黯然下去,“有你這句話,我就已經很安慰了。”

    在內心裡,我不能接受她將我的態度只視為一句安慰的話,然而,話一出口,我就已經知道,我所表的態,就像方才她手機中的那個女聲一樣空洞。

    她說:“再有三天,就是兒子的生日了——”

    “也許他就會在那一天回來。”

    “老實說,這正是我現在唯一的盼望。”

    “孩子選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家,一定不是偶然的,也許,在他的心裡有著一張時間表?我是說,他也許有著自己的某個小計劃。”

    “呃,計劃……”

    “當然,現在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但我們該同樣相信這個孩子。”我找著話題,“我想知道,往年你都是怎麼給他過的生日?”

    “往年?”她垂下眼思索,“基本上都是在家裡過的,買塊蛋糕,再加上些其他禮物,手表,運動鞋什麼的。”她的眼睛張望了一下我,迅速又垂了下去,似乎想要飛快地遮蓋住什麼。“沒什麼特別的,他好像對自己的生日也不太在乎。”

    我又忍不住問道:“你呢,你在乎不?”

    “曉東,我承認,我這個做母親的在這種事情上不夠用心。是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都被我們敷衍過去了。”她直視著我,“這就是我們的悲哀。不是嗎?有多少曾經以為會永遠刻在記憶裡的情感,最終都煙消雲散。”

    我想她是轉移了話題,但又感到她的確言中了某個真諦。我們就是這樣地大而化之。我們就是這樣地容易遺忘與忽視至關重要的事物。

    “明天我去他們學校再找找線索,接觸一下孩子的老師和同學。”我讓時間過去了片刻,“當然,我不是懷疑你沒有認真做這些工作。我想,我們的角度可能不同,沒准,我能找到些方向。”

    “曉東,你能這樣做我很感動。我來找你更多只是想謀求些精神上的支撐,我不會荒唐到將不切實際的擔子壓在你的肩頭。”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其實,怎麼說呢,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茉莉。”

    “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剛才我對你否認自己應當對兒子這件事負有責任,其實我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兒子突然離家出走,一個做母親的,怎麼會沒有責任?”

    我安靜地聽著,似乎知道她接下來還有話要說。

    “說起過生日,三年前周翔過生日我帶他出去玩過一次。”她說。

    “去哪兒了?”

    “西安。”

    我在心裡默默核計——三年前。“那時候,周又堅還在家吧?我記得周又堅出事是在九月份了。你們一起去的西安?”

    “沒有,只有我和兒子。”

    “呃,周又堅為什麼不一同去?”

    “他這個人你是了解的,還需要問麼?”

    他這個人你是了解的——我不得不重新在心裡爬梳起周又堅這個人來。周又堅是個怎樣的人呢?三年前的那個深夜,放下電話後,我有些遲鈍。在等待茉莉到來的那段時間,我的腦子裡漸漸充滿了一個男人憤怒的叫喊。是啊,我想,周又堅就是這麼一個怒吼著的男人,他總是令人猝不及防地從沉默中拍案而起,對生活進行激烈的斥責。他不寬恕,一個也不寬恕。

    上大學時,有一次我陪周又堅上街買一件外套。同行的還有茉莉,那時候,她是我的女朋友。三個人轉了大半座城市也沒有選到合適的,原因很簡單,周又堅覺得從他眼前經過的每一件外套都太貴了。就這樣,我們從日出走到日落,看著周又堅一次次脫下他那件皺巴巴的夾克衫,又一次次穿回到身上。這番周而復始的動作對於周又堅嚴酷之至,他需要不斷敞胸露懷暴露自己。他貼身的背心已經讓人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很緊地扎在一根磨出了毛邊的棕色皮帶裡,令人莫名地心酸。周又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從灰,到白,到慘白,額頭上也滲出大顆的汗珠。我想,也許不該叫上茉莉一同出來,有她在,周又堅才會這麼難堪。我這麼想的時候,就看到茉莉的臉色也是慘白的。後來我猜測過,也許這兩個人早已經背叛了我——並且我也有所察覺,於是我叫上了茉莉,不過是為了讓她目睹周又堅的狼狽相(這是虛構吧?學生時代的我或許不具備這樣的智慧)。後來在一家路邊店周又堅被逼到了絕境,他那件破夾克衫的拉鏈拉壞了,卡在最下面,怎麼也拉不動。他咬牙切齒地用力往上拽,眼睛都紅了。這真讓人難過,世界仿佛驟然停頓,只是被一粒小小的拉鏈卡住。和拉鏈搏斗良久的周又堅突然凝神望向一邊。我和茉莉也回過頭和他一起望。身後有一對戀人重新令世界啟動,他們在吵架,大意是女的在抱怨這種路邊店沒什麼好貨色,只會浪費時間,而男的呢,在賠不是,說自己錯了。我正在想這沒什麼可看的,周又堅卻大吼了一聲,調子尖利怪異,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放棄了那粒惡劣的拉鏈,向前跨出一大步,憤怒地向著那個妥協的男人怒吼道:你錯在哪裡了?你錯在哪裡了!難不成進這種路邊店就是錯的了?更令人驚訝的是,周又堅突然講不下去了,喉嚨似乎被死結套緊,勒住了。他的眉毛嘴巴一起抽搐,聲音在肚子裡翻滾,被禁錮住,像炸藥爆破前醞釀著威力。我覺得這太莫名其妙了,過去阻止周又堅,手剛碰到他的肩膀,他就通地倒了下去,身子僵直地繃住,雙手痙攣著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所有人都被嚇得魂飛魄散。蹲下去湊近他的我更是被嚇壞了。他口吐白沫,嘴唇閃電一樣令人目不暇接地來回翻闔。我用力掰著他的兩只手,企圖把它們從他的脖子上分開,將他肚子裡的聲音解放出來,可是他的雙手像磐石一樣不可動搖。一些氣聲從他的喉嚨擠出來,發出下水管即將疏通時的聲音。“周又堅——”我聽見茉莉絕望的叫聲。周又堅的雙手在一瞬間神奇地松弛了:“哦——你錯在哪裡了……”他的聲音蒼老得像一條垂危的老狗,異常詭異,一直蛇游在我的記憶裡,令我在三年前的那個深夜回想起來,還是縮緊了身子。我想,的確,他們之間一定早有了關系,喏,周又堅在叫喊,茉莉就在天使的序列中聽到他,然後一聲回應的呼喚,就將他拯救了出來。

    這件事之後,他們就走到了一起。我同時失去了朋友和戀人。

    原來周又堅患有癲癇,這個痼疾本來早已控制住,卻被茉莉重新激發了,如果那天沒有她在身邊,周又堅就不會被屈辱所折磨,就不會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這以後,周又堅開始了頻繁地發作,他時常會在沉默中突然厲聲斷喝,對著四周不一而足的諸般謬誤慷慨激昂地痛斥,然後,口吐白沫地倒下去。他因此差點畢不了業,因為除了茉莉,他幾乎痛斥了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正在台上作報告的系主任和正在食堂裡視察的校長。只要大家發言,總是有被他揪住辮子的可能。臨畢業前的那年夏天,一場疾風驟雨不期而至,這個以吶喊為己任的人,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裡,他不斷昏厥在街頭。周又堅絕不通融生活中刺耳的聲音,他要用更加刺耳的聲音去覆蓋住噪音。這樣一來,茉莉當然有理由甚至有義務和他走到一起了。在那個理想主義的年代,我認可這樣的理由和義務,也認為自己沒有周又堅那麼愛茉莉,愛到和整個世界對立起來的地步。我只是想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背叛了我、背叛到了什麼程度。

    令我耿耿於懷的是,當茉莉還是我的女朋友時,她對我的那種極力抵抗,用手,用腳,有一次甚至用了牙齒。她只允許我觸及她的胸部,其他的一概免談。和她談了一年多時間的戀愛,對於她的身體,我只留下了這樣的記憶:兩只緊握住的拳頭一樣的乳房,以及一枚懸掛在乳溝間的十字架——茉莉信仰基督。當兩只乳房懸於十字架之側時,也就只是乳房,不恰當地使用,一只就成為罪,一只就成為罰。我的父親是一位制作小提琴的大師,我從小就生活在試琴的嘈雜聲中,由此,戀愛的時候,我覺得茉莉的身體之於我,就像一把沒有完成的小提琴,怎麼拉,都是艱澀的。失戀後,我最不願意想象的是,茉莉這把小提琴,也許早已被周又堅和諧地拉響過了。這麼一想,我就不可避免地有些恨意,而且從此對女人們都不那麼放心了。有段時間,我很排斥女人,後來漸漸不排斥了,也只和她們上床,有幾次遇到抵抗我的,我就來硬的,堅決地拉響她們,結果也得逞了。我想,如果當初對茉莉也來硬的,那麼她的抵抗也將是徒勞的——可是,為什麼我沒有對茉莉來硬的呢?

    女招待過來問我們需不需要點餐。我看看表,已經是中午了。我征求茉莉的意見,“吃點吧?”

    她搖頭。

    “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其實我自己也並不覺得餓,但我說,“飯總是要吃的。”

    她依然搖頭。“我吃不下去,三天來我幾乎一口都吃不下去。”她的狀態倒不像是餓了三天的樣子,只是略顯憔悴,眼瞼下有一抹不易覺察的陰影。“每當我准備吃點什麼的時候,我就會立刻想到——周翔現在吃了嗎?”

    “呃,對了,他身上有錢嗎?”我問。

    “有。他自己有張卡,平時的零用錢都存在裡面,而且開通了網銀,我在網上查了,裡面還有幾千塊錢的余額。”

    “能查到這三天他的支出情況嗎?”

    “這三天他沒用這張卡。但他出門前,從ATM機上取了五千元。”

    “你看茉莉,周翔把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這說明事情是在他的控制當中。”我沉吟著,“當然,他還是個孩子,不滿十四歲,但如今的孩子們有時候又老練得出乎我們想象,他會照顧好自己的,甚至比我們照顧得還要周到。”

    “但願是這樣。”她苦惱地說,“可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現在我們無法推測原因,只能假想事實。而這個事實,我認為是樂觀的,那就是,這孩子不會有什麼危險。”

    她好像是被我說服了,接受了我的建議,同時也接受了一份素什錦飯。我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意粉。

    “你不用回去陪你妻子吃飯嗎?”她突然恍悟到什麼。“曉東,我不想你因為——”

    “你想得太多了。”我抬頭凝視她。我得承認,時至今日,她依然是一個能夠深刻打動我的女人。她的皮膚並不白皙,在我看來,卻黑得很動人。

    我埋頭吃飯,在黑胡椒的辛辣之中,沉浸於三年前的那一夜。

    我在三十多歲時做了教授,身邊當然不乏女人,但那時我卻依然獨身,只養了一只名叫“上元”的蝴蝶犬在身邊。我將這種狀況視為大學時代留給我的後遺症。三年前那個大雨初霽的深夜,茉莉敲響我的房門,上元從酣眠中驚醒,情緒受到刺激,驟然狂吠了起來。它憤懣到了極點,瘋狂地堵在門口,沖著門外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吠叫。我不得不把它拖到陽台上禁閉起來。它在陽台上依然激動,吠聲盈天,使得黑夜更加的黑。茉莉穿著件窄肩的連衣裙,下擺很寬松,淺咖啡色,配合著她的膚色,像一把優雅的小提琴嵌在幽暗的門框裡。我們兩人目光對視的一刻,誰也沒有流露出詫異。多年未見,在我眼裡,現在的茉莉就應該是這副樣子的——腰身流暢,終於成型;那麼在茉莉的眼裡,我也只能是現在這樣的我吧——雙頰下陷,卻小腹微凸。

    在那個夜晚我們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演奏。那枚十字架從茉莉的胸前消失了,也許是她已經丟棄了信仰,也許,乳房已經真的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乳房,堅硬起的乳頭,成為深褐色。她的身體如琴身一樣和諧,奏響之後發出的聲音如一道匪夷所思的光芒將我籠罩——但實際上一切都是在無聲地行進:我可以感覺到她起伏的波動,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只有上元在陽台上悲憤的吠叫此起彼伏。這使得我產生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幻覺,仿佛上元的叫聲是來自我身下的茉莉,我是在和一條蝴蝶犬交媾。我沉溺在一片淒涼卻又迷人的樂章裡,整個世界仿佛都陷入在一場遼闊的交響樂中。

    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我關上門回過身來時,發現她緊緊地貼在我身後。“我很孤獨。”她說。她的頭垂著,恰好抵在我的胸口。我去挽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指纖長,舒服涼爽。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在臥室散布出來的光裡熠熠閃爍。事後我想,如果這一次茉莉依然抵抗我,用手,用腳,用牙齒,我會不會就來硬的呢?

    “給你打電話之前,我感覺特別不好,突然很想你們……”她伏在我的胸口說。我聽出來了,她說——你們。“我很害怕……周又堅走時留在餐桌上的一只杯子,突然被我打碎了。之前我一直沒有動它,就那麼一直放在原來的位置上……但是今晚,我突然想把它拿起來,我一碰它,它就摔在了地上,但我竟然沒有聽到它摔碎時的聲音……”她的聲音太低了,完全是在呢喃,被上元凶蠻的吠叫掩蓋住,幾近囈語。

    我努力傾聽,也只聽出了個大概。她大概講了:周又堅是在三天前突然失去了蹤跡,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提供出他所去的方向。他好像直接走進了世界的背面。周又堅單位的領導也感到震驚,打電話去他的老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反而招來了一幫窮親戚向她興師動眾地要人……已經報了案……她甚至去醫院的太平間去辨認過無人認領的野屍……茉莉說,她夢到他還活著,又犯病了,在夢裡面向她咆哮,然後口吐白沫地倒下去……

    第二天清晨,我從刺耳的犬吠聲中醒來。茉莉已經起來了,穿戴整齊,坐在客廳的沙發裡。看到我醒來,她就起身告別了:“早上好,我要走了。”我把她送到門口,回屋後直接去了陽台。上元瑟縮在陽台的一角,看到我立刻停止了悲鳴。我過去抱起它,看到它嘴邊的白毛上掛著幾縷淡血。它叫得太激昂太奮勇太持久了,以至叫破了嗓子——如果它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聽到它?我從窗子望出去,夜霧未散,世界如同凝固於時間之外的遠古荒原。我看到茉莉鑽進了一輛銀色的標致車,車子過了半天才啟動起來。我回到屋裡,打開了電視。一天的節目剛剛開始,電視上端莊的女播音員不露痕跡地微笑著說:“早上好……”聲音和茉莉的如出一轍。

    我們分手的時候,時間尚早。我目送著她離去,在咖啡館裡又多坐了一陣。我從臨街的窗子望下去,再一次看到她鑽進了那輛銀色的標致車裡。

    女招待過來結賬,天經地義地要求我以少收兩塊錢的優惠放棄索要發票。“還不到兩百塊。”她的意思是這個數字小到不該好意思弄得很正規。

    但我卻少有地認真起來。我突然很想正規地活著,不敷衍,不抹稀泥,不大而化之。我要我的發票。發票拿來了,她給了我兩百元的面額。這又是一件只能敷衍、抹稀泥、大而化之的事情——我如何才能把多出的差額退給她呢?的確,我們活在一個沒有規矩的世界裡。

    我沿著濱河路往回走。蘭城被一條大河分為了兩半,往復在河的兩岸,時常會令我有著一種“度過”的心情。

    沿著河走,三年前發生的那些事情,開始在我的心裡回放。我說過,我是一個相信生活充滿了隱喻和啟示的人,現在我期望從回憶中捕捉到生活的破綻。回憶在我的回憶中逆轉為現實。

    三年來,我的生活發生了諸多變化。最顯著的是,我結了婚,話少了,變得樂於沉默,除了應付教學,其余時間我都盡量避免開口。這樣做的結果,首先是學校對我的評價降低了——我能在三十多歲做上教授,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誇誇其談的作風。標准的男中音,滔滔不絕的廢話,曾經為我贏得過普遍的贊譽;其次,我生活中的女人減少了。沒有語言,就意味著沒有女人——即便是兩只鳥兒交配,都有啁啾的唱和呢。那些曾經的女人如今只留下了一個,是一位離過婚的政府公務員,她成為了我的妻子。我選擇了沉默的姿態,客觀上,是由於我的聲音發生了令自己不能接受的轉變。我厭惡從自己的嘴裡發出陌生的聲音;主觀上,當然是茉莉的出現了。

    我在茉莉離開的那個清晨認識到,原來我一直愛這個黑皮膚的女人。有了茉莉,其他的贊譽或者女人,好像就都不重要了。

    2

    東方中學是一所私立學校。我到那兒時正是早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周翔的班主任是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性,她恰好沒課,在辦公室裡接待了我。

    她指了張對面的椅子給我,問我:“你是周翔什麼人?”

    “算是叔叔吧。”我思忖著,面前這位女性,年齡與我相仿,履歷或許也與我沒有太大的出入吧。我們這代人,如果受過大學教育,人生難免都會有一些“按部就班”的意思。“我和他的父母是大學同學,”我暗示她,“您一定能理解這種大學同學之間的情誼吧?”

    她果然笑了笑。牆上掛著的獎牌證明她是一位“市級優秀教師”。

    我說:“周翔的父親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周翔在這個意義上,幾乎像我的兒子一樣。”

    “呃,是這樣。”也許是我的暗示起到了作用,女教師和我之間似乎真的少了些交流上的障礙。“周翔的父親有音訊了嗎?這幾年你們一直還在找他吧?”

    “總是要找的。”我回答得模稜兩可,畢竟,我來到這間辦公室,為的是周翔,而不是他的父親周又堅。

    “我在想,周翔的出走,會不會和他的父親有關?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女教師說。

    “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們目前一無所知。您是周翔的班主任,能不能跟我說說周翔平時的表現呢?也許,我們從中可以找到些線索。”

    “我能掌握的情況和周翔的媽媽都說了。其實很簡單,周翔完全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但她說話的表情卻不是那麼簡單,我想她還保留著什麼自己的看法。

    “自己的學生突然離家出走了,您很驚訝吧。”

    “當然。不過好像也感到有些像情理之中的事。”

    “呃?”

    她卻笑一笑,閉口不答了。

    我說:“您對自己的每一個學生,除了在學生手冊上寫下的那些評語,內心裡一定還有些更感性的認識吧,比如說——直覺。”

    “你怎麼知道?”

    “也是直覺吧。忘了告訴您,我也是做教師的,對於自己的學生,林林總總,他們每一個人都能給我留下些不能用評語來概括的氣息——”

    “對,這種氣息在周翔身上格外濃厚。怎麼說呢?這個孩子實在是無可挑剔,從成績到性格,都非常健全,但結合著他家裡面的變故——我是說,他父親的事——我有時候又會覺得……嗯,他有些太無可挑剔了。”

    “嗯?”

    “這孩子的表現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他是有些沒心沒肺,要麼他是在竭力掩飾著什麼。我這麼說,前提當然是建立在對於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講,父親失蹤掉,必然是要受到情感上的困擾。在他身上我卻看不到一點這種困擾的痕跡。無論是沒心沒肺,還是竭力在掩飾什麼,這兩點其實都是值得令人擔憂的。”

    “是,您的直覺沒有錯。”我說,“這些感覺,您對周翔的媽媽談到過麼?”

    “沒有。作為一個母親,我不想增添另一個母親的憂慮。畢竟,孩子品學兼優的事實是客觀存在的,而我們的直覺,卻無法得到檢驗。”

    “感謝您對我說出了您的直覺。”我對眼前的這位女教師好感陡生。“您能告訴我學生中有和周翔關系比較要好的人嗎?”

    “有一個,我已經告訴周翔的媽媽了,”接著她說出的名字嚇了我一跳,“劉曉東。”

    我以為她是在叫我,半天沒有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我就叫劉曉東。

    “謝謝!”我向她道謝,心裡很想和她握握手。

    十多分鍾後,我在校門口蜂擁而出的學生中等到了這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現在的孩子們長得真是很高,在他們面前,我一點也找不到一個成年人應有的優越感。

    “劉曉東?”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大男孩,受到這個名字的蠱惑,不恰當地幻想著自己是在面對一面鏡子。

    “叔叔好,老師告訴我了,說你在等我。”男孩很大方,雙肩書包被他用單肩背著,將肩頭壓出一個有些桀驁的斜度。

    “嗯,是什麼事老師告訴你了嗎?”

    “我們就在這裡說?”他反問我,顯得非常老到。

    “當然不,”我擺出一副很懂規矩的樣子,“咱們找個地方。肯德基?對了,你是不是要急著回家?”

    “我中午不回家,來不及,家裡也沒人做飯。”他補充說,“我們都不回家,周翔也不回。”看來他了解我找他的意圖所在。

    “不回家你們怎麼吃飯?”我說。

    “小飯桌,我和周翔在小飯桌吃中午飯。就在那棟樓,”他給我指指路對面的一棟樓。“吃完還能睡會兒午覺。”

    “那今天就不去吃小飯桌了,可以嗎?”

    他不置可否,沖我擺下頭,自顧向前走了。我跟在他後面,兩個“劉曉東”行走在業已露出猙獰暑意的初夏裡。

    走出半站路就有一家肯德基店。同樣是一前一後,那個劉曉東自顧進了店門。他找了空座坐下,我這個劉曉東很識相地去點餐。怕不合他的口味,我盡量多點了一些品種,心想總有一款會適合他。

    滿滿兩只托盤的食物擺在桌上時,他皺眉了。“你太過分了,”他批評我,“能吃得下嗎?”說完他想起了什麼,臉上全是笑意。“我們學校有個初三男生,看上了一個初二女生,邀請人家來肯德基吃東西,一下子點了五百塊錢的,這都成我們學校的笑柄了。你這些花了多少錢?我看也差不多夠那個數了。”

    我明白他所說的“那個數”並不是指“五百塊錢”,而是指“笑柄”這樣一個指標。“嗯,差不多了,”我抓起一塊漢堡,“實際上,咱們現在的關系,就和那對男女同學差不多。我可以算是一個追求者,你呢,算得上是個傲慢的女生,我有求於你嘛。”

    “嘁,”他顯然不願意做一個女生,“你少來。”

    “知道嗎,咱們倆的名字一模一樣。”我這句話的確像是和人套近乎的假話。

    “是嗎?”他一點也沒有被勾出興趣的樣子。“這不稀罕,只能證明我們都叫了一個多濫的名字。”

    我感到自己被噎了一下。“說說吧,周翔平時都跟你聊什麼?”等到他也抓起了一塊漢堡,我才不失時機地發問。

    他卻問我從他們老師那裡問出了什麼沒有。我說我不知道,應該是沒有,否則我不會再來找他。

    看得出,為此他有些孩子氣的得意。

    “聊什麼呢?”他說,“能說的我都跟他媽媽說過了,理想唄,知識唄。”

    “別敷衍我,你都吃我漢堡了。”

    “呵呵,”他笑了,“你是一個怪蜀黍。”

    我慶幸自己還能聽得懂這樣的網絡語言。“就算是吧,你今天就認栽吧。”我說。

    “好吧,我們在聊科學。”我感到他現在嘴裡吐出的這個“科學”,不同於前一句的“理想”與“知識”。“學校教的那些課程沒勁,我倆對更高級的知識才有興趣。”他滿不在乎地說,“智商高,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老師跟你說沒?在學校,周翔的成績是年級第一,我呢,屈居第二。”

    “這個倒沒說。”

    “不說也罷。對付那些功課,也不值得說什麼。”

    “嗯,說說你認為值得說的。”

    “我和周翔目前對海洋科技比較感興趣。”

    “海洋科技?”我鄭重地重復一遍,為的是再確認一下。“具體有哪些方面的知識?”

    “你聽不懂的。”

    “沒錯,我肯定聽不懂,你就隨便說說好了。”

    “比如——等深流。”

    “嗯,等深流。”我盡量不動聲色,以免暴露出一個教中文的大學教授那種無以復加的淺陋。

    “等深流是由地球自轉引起的,在大陸坡下方平行於大陸邊緣等深線的水流。是一種牽引流,沿大陸坡的走向流動,流速較低,一般每秒15至20厘米,搬運量很大,沉積速率很高,是大陸坡的重要地質營力。有人認為等深流也屬於一種底流。”

    我默默聽著,面無表情。

    “還是說點兒我聽得懂的吧。”過了一會兒我說。

    “法律你應該能聽懂。”

    “我想應該能。你們還聊法律?”

    “是,周翔走之前挺關心法律問題的。”

    “哪方面呢?法律哪方面的問題?”

    “我們在網上查了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

    我埋頭用薯條蘸著番茄醬在托盤裡畫著毫無意義的線條。我覺得自己開始看到了這件事的一些眉目。這依然是一種直覺。如果一個教中文的教授還有什麼值得被尊重,那麼毫無疑問,敏銳的“直覺”便應當是本錢之一。

    對面的劉曉東繼續說:“我國法律規定,已滿十六周歲的人犯罪,應當負完全刑事責任。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應當負相對刑事責任。不滿十四周歲的人,不管實施何種危害社會的行為,都不負刑事責任,即為完全不負刑事責任年齡——”

    “後天是周翔的生日,你知道嗎?”我打斷他,“到了後天,周翔就十四周歲了。”

    “知道,”他依舊滿不在乎,“實施犯罪時的年齡,一律按照公歷的年、月、日計算。過了周歲生日,從第二天起,為已滿周歲。”他的語氣讓我吃驚。當他羅列這番法律條款的時候,用的是和解釋“等深流”時一樣的語氣。

    “好吧,”我深吸口氣,“告訴我,周翔這次離家出走有什麼計劃?”

    “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他眨著眼睛,“不過我知道他去哪兒了。”

    “請告訴我。”

    “為什麼?”

    “第一,你吃了我的漢堡。第二,我們只有兩天時間了,兩天後,周翔就到了負相對刑事責任的年齡。”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但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並沒有將自己學來的法律知識和伙伴的出走聯系起來。“你是說——”

    “是,”我搶先攔住他的話,怕接下去他說出來的內容反而損害了交談的方向。“告訴我,周翔去哪兒了?”

    接下來我們兩個劉曉東離開了肯德基店,用了半個小時來到了一家預售火車票的窗口。男孩的家就在附近的小區裡,他說是他陪著周翔在這裡買的火車票。但我必須要確認一下。窗口中午不售票。一個教中文的教授在這樣的時刻就學以致用了,我用自己專業性的懇切打動了窗口裡的那位姑娘。如今買火車票都是實名制的了,周翔還沒有身份證,但他有一個從生下來就附著在他生命裡的身份證號碼。這串號碼由身邊的男孩背了出來。窗口裡的姑娘在電腦上檢索後表示,的確,五天前,是有一張火車票從這個窗口售出。“你真幸運,”姑娘說,“我們這樣的終端最多只能檢索五天以內的。”

    我也真的像一個中了彩票的幸運者,站在初夏的正午街頭,百感交集。

    “為什麼不告訴周翔的媽媽?”我問身邊的男孩。

    “第一,我沒吃她的漢堡。第二,我沒想到周翔會有危險。”

    我撥拉一下他的腦袋。這個動作不太自然,因為這孩子幾乎和我一樣高。“周翔有多高?”我問。

    “和我差不多吧。怎麼,你沒見過他?”

    “三年前見過,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學生。”我有些尷尬,突然也有些惆悵。

    三年前茉莉深夜造訪之後,我們保持了聯系。她再也沒有來過我的家,她說,她懼怕那只狗噩夢般的吠叫。我也沒有去過她的家,同樣的,我也懼怕,在她的家裡和她做愛,我怕失蹤了的周又堅從床下、從櫃子裡或者牆壁中跳出來,對我們這對男女進行激烈的斥責。

    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她,當時恰好她接兒子放學回家,母子倆迎面向我走來,她的臉上隔著幾十米就向我釋放出不安的信號。我想我能夠理解她,周又堅剛剛失蹤不久,她不願意讓兒子看到她生活中的另一個男人。我和這對母子擦肩而過,努力裝得像一個路人。她牽著的那個男孩,就這樣浮光掠影地和我有過一個照面。

    而我,現在在尋找他。

    我還是不太甘心,“周翔真的沒有告訴你他此行的目的嗎,他總不會是出去旅游吧?”

    “沒有,我不知道。”男孩說,“我以為他是想在十四歲來臨之前做一次遠行。算是一個夢想什麼的吧。有時候我也常常想在成年之前離家出走一次。”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成年之後出走就沒意義了。”我為了這句話而有些呆愣。他又說:“成年後如果要讓出走有點意思,那需要太大的勇氣,代價也一定很可怕,比如周翔他爸那樣。”

    這就說到了周又堅。說到了周又堅,就說到了我心裡的痛處。“你們討論過他爸爸出走這件事嗎?”

    “說過,周翔說他理解他爸爸。他說只有他爸爸這樣的行動,才是和生活等深的。”

    “等深?”

    “等深流唄,當時我倆正查那方面的資料,我想周翔是順嘴做了個比喻。”

    我給了這個男孩打車回學校的錢。我想我再也沒什麼可以跟這個男孩說的了。我們都叫劉曉東這麼一個濫名字,但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從來也不曾知道,這個世界,會有“等深”這樣一個概念,重要的是,它還可以用來比附我們的生活。

    我先到了咖啡館。在等待茉莉的時候,我再一次回顧我們之間的那些過往。

    大學時代,我們因為周又堅而分手,三年前,我們因為周又堅的失蹤再次邂逅,而尋找周又堅,成為了我們最大的借口和理由。在一起時,我們卻很少提起周又堅,畢竟,這會令人難堪。我們心照不宣,多少是將周又堅的失蹤符號化了,虛掛在我們頭頂,讓我們的相擁多少具備一些正當性,仿佛兩個不幸者在相依為命,而這個不幸,最確鑿的來路就是周又堅的失蹤。周又堅在我們的擁抱中杳無音訊。

    我問過茉莉,難道她真的不能說出周又堅離家出走的原因嗎?這個問題令茉莉張皇。她語焉不詳地告訴我:整個時代變了,已經根本沒有了他發言的余地。如果說以前他對著世界咆哮,還算是一種宣洩式的自我醫治,那麼,當這條通道被封死後,他就只能安靜地與世界對峙著,徹底成為了一個異己分子,一個格格不入、被世界遺棄的病人。

    有一次茉莉對我說她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卻一言不發,她的第一感覺就是,電話那端是周又堅!她說她對著電話叫,周又堅,是周又堅嗎?周又堅!對方卻掛斷了。她問我,你說,會是他嗎?我後來用街邊的公用電話打她的手機,接通後我一言不發。她以那種播音員的語調“喂”兩聲,得不到回應,就掛斷了。見面後,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有沒有再接到那種奇怪的電話?她的反應令我一陣如遭電擊般的痛苦——她同樣若無其事地搖頭。我想,在我面前,茉莉永遠都會對一些事情守口如瓶吧,她緘默著,拒絕對我作出響亮的交代。這把小提琴,在大多數時間裡,不會讓自身順從於我的聆聽。但是,還有什麼比她的這種沉默更加喧嘩?

    當她進到咖啡館裡,隔著鋪有台布的桌子坐在了我面前時,我做好了再次面對她那種沉默的准備。

    “我想聽你說說三年前帶周翔去西安過生日的情形。”我開門見山。

    說完,我就將目光移到了遠處。我以為,接下來會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可以用來品味她的沉默了。這家咖啡館吊著錫制的天花板,裝修環境呈褐色和銀色。吧台前是一排書架,目力所及,我只能看到一本《中國獨立詩人詩選》,因為它的書脊最厚,字最大,給人蔚為大觀的感覺。居然是《中國獨立詩人詩選》。我正欲猜度何謂“獨立”。

    “怎麼?”沒想到她回應的很快,一邊調整著沙發的靠墊,一邊向我詢問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你先告訴我當時的情形,都發生了什麼?”我只有收回遐思與視線。

    她穿著和昨天一樣的衣服,米白色的連衣裙,領口閃出細細的項鏈,一枚麻錢狀的銀質墜飾發出暗沉的光。看來她的狀態的確不好,三年前我們交往時,她從來不會連續兩天保持同一身打扮。

    她向走過來的女招待要了檸檬水。視線轉回來,但並不看我。“我們是周末去的,他還要上學,只待了兩天。”她遲疑著,但卻不是在努力回憶什麼的表情。“我帶他去了兵馬俑,嗯,還有華清池。”

    “你們住在哪兒?”

    “當然是酒店了。怎麼?”

    “在西安,沒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應該沒有。”

    “那就是有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件事情。”

    “說說。”

    “為什麼!”她終於忍耐不住了,睜大眼睛看著我。“曉東你干嗎揪住這個問題不放?難道周翔會在西安?”

    “是的,十有八九。”我和她的眼睛對視著,看著這個被我稱為“茉莉”的女人,心中泛起微瀾。“這孩子買了離家當天去西安的火車票。我查了時刻表,那趟車晚上九點五十八分發車,時間上吻合——是在保安看見他進小區直至你五小時後回到家的這個時間段裡。”

    “你哪兒來的消息?”

    “這不重要。”

    “不,”她很固執,“你告訴我。”

    “好吧,是劉曉東告訴我的。”

    “劉曉東?”她吃驚地看著我。

    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連忙補充:“是周翔的同學,你見過。”

    她閉了下眼睛。“原來是他。是的,周翔的這個同學名字居然和你一樣,我都忘了告訴你。”

    “這沒什麼稀罕的,不過證明了我有一個多濫的名字。”

    她有些吃驚地看我一眼。“但這個劉曉東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在周翔離家的第二天就找過他。”

    “因為你沒請他吃漢堡。”說完我覺得這種話和當前的氣氛不太適宜,轉口又說,“孩子們有他們之間的道義,互相會替對方隱瞞些秘密,這也是能夠想象的。”

    “可是周翔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跑到西安去?”

    “這個時候——你是說十四歲生日前嗎?”

    “哦,我沒想這麼多——是,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眼看要過生日了!”

    “他想一個人去重溫三年前過生日的快樂?”

    “不可能!這太離譜了。如果他真有這種想法,應該讓我陪著他一起去。”她現在有了竭力回憶的表情。“而且說實話,我並不覺得那一次他有多快樂。他對兵馬俑和華清池興趣都不是很大。”

    “我也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我喝了口咖啡,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為了不使她感到太多的壓力。“所以,茉莉你要告訴我實情。我們時間不多了,還有兩天。”

    “你什麼意思?什麼實情?為什麼說時間不多了?兩天?為什麼是兩天?”

    “先不要問這麼多,”我依然回避著不去看她。“我也一時無法給你個說明,更多的,我還只是靠著一些直覺。”

    “直覺?”

    我抬手阻止住她無休止的疑問。“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比如,你們見了什麼人?”

    她木然地沉默了。半晌,才猶疑著開口。“是的,我們公司的總部在西安,去的時候,公司接待了我們。不過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先不要說自己的感覺,只說事實,好嗎?”

    “好吧!”她似乎下了個決心,“那兩天公司老總陪著我們。你知道,西安市區和那些景點還有些距離,沒人陪著,來去不是很方便。”

    “只是陪著去景點嗎?”我點點頭。

    “是!”她的聲音提高了不少,“曉東你不要瞎猜,我帶著兒子,知道分寸的!”

    我不做聲了,目光回到她的臉上,憂郁地望著她。這一次,是她在躲避我的目光了。我想忽略她的這個神情,但做不到。我想起,三年前有一天夜裡,在賓館,茉莉以為我睡著了,躲進衛生間跟什麼人通電話,聲音壓得很低。起初我以為是電視裡的聲音,但是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已經無法抑制地激動了起來:……不!決不!為什麼讓我安靜……我就要說,要說!我要說!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她要說什麼?我感到她邊說邊用手在扼喉嚨。她痛苦的聲音在我聽來如同一枚尖銳的針,從耳孔刺入,一直扎進心裡。那時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想,電話那端的人是誰,究竟是誰讓她如此痛苦——周又堅的消失,是否與這一切有關?

    我說:“你的這位老總叫什麼?”

    “郭洪生。曉東你——”

    “周翔一定不喜歡這位郭總。”

    “你怎麼知道?”

    “還是直覺。茉莉,認真想想,在周翔和這位郭總之間,那兩天發生過什麼?”

    “呃,如果非要說發生了什麼,我想那件事可能算得上一件事……”我靜靜地聆聽著,她只有說下去。“從華清池回來的那天,郭總送我們回酒店,在大堂分手時,他……嗯,拍了我一下。”我依舊不做聲。“是的,他拍了我屁股一下。”她將游移的目光收回來,以一種堪稱堅定的神態和我對視著。“這一幕,被周翔看到了。”

    “周翔什麼反應?”

    “他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本來說好要去大雁塔,郭總來接我們的時候,他卻不肯下樓了。”

    我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裡拼湊這些片段。一切似乎拼得上,但令這些片段咬合在一起的理由,卻生硬得令人心痛。

    “最讓我難過的是,這個孩子和周又堅截然不同,他很少開口抱怨,”她已經說得欲罷不能了,正視著我,然而看的不是我。她看的是自己的往昔。“從西安回來後,他明顯和我疏遠了一些。那時候周又堅還在,本來平時他們父子間不是格外親密——你知道,周又堅是那麼一種狀況——但那些天周翔回到家就去書房陪著周又堅了。為此,我還有些失落。我甚至想,周又堅的失蹤,也許和周翔對他說了什麼有關……”

    “那麼,有關嗎?”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是在問什麼,你知道。”

    “曉東——”她呻吟了一聲,又一次蒙上了自己的臉。

    這一刻,我真的感到了痛苦。我很想念周又堅,想念這個從婚姻中自我放逐了的老朋友。不遠處的桌邊坐著一位客人,背對著我們,我甚至渴望他就是我的同學周又堅,我渴望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我看到的就是一張仿佛無堅不摧的臉,看到他依然穿著當年那件壞了拉鏈的夾克衫,而那粒偉大的拉鏈,再一次把世界戛然卡住。

    女招待過來給茉莉的水杯添水。我覺得她有些不太友善。她一定認出我了,知道我是一個會索要發票的討厭的家伙。為此,我居然有些心虛,很想主動告訴她——好了,我投降,今天我絕對不會再索要發票。

    3

    我乘上了夜裡九點五十八分開往西安的火車。

    如果出於時間上的考慮,我其實更應該乘飛機。但我依然選擇了這趟火車。怎麼說,我的這次尋找都帶有一些夢魘的色彩,而在夢裡追索,我只能沿著夢的軌跡。我想和男孩周翔走在同一條路上。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將他找回來。為此,我在直覺上就放棄了只爭朝夕的態度,因為我覺得男孩在這件事情上透著一種沉著的氣息。我仿佛目睹了他離家之日的情形:男孩在傍晚踏著夕陽回家,一如既往,進小區時他禮貌地向保安點了點頭;進到家裡,他完成了自己的作業,騰空自己的書包,將課本整齊地碼放在寫字台上;然後,他打開冰箱取出了一截火腿腸,加熱後,慢慢地吃下去權充晚餐;也許他還看了會兒電視,大約在九點鍾的時候,他認為時間到了,於是不慌不忙地向火車站出發了……

    出門前,妻子將我送到了樓下。我告訴她學校臨時安排我去西安開一個學術會議。她想把我送到小區門口,我擺手讓她上樓了。因為茉莉的車停在外面,由她送我去火車站。蝴蝶犬上元已經是只老狗了,它安靜地和妻子目送著我離家而去。

    我同樣拒絕了茉莉與我一起奔赴西安的請求。我請茉莉相信我,說我會像尋找自己的兒子一樣,去尋找周翔。

    “你要相信我,對於這個孩子的牽掛,我和你是等深的。”我這樣對她說,說完自己都驚訝使用了如此的詞匯。

    坐在她那輛銀色的標致車裡,被這個詞匯所縈繞,我覺得世界傾斜起來。今天是輕的,也許是重的,但與曾經的過往絕對不是同質的。我們要麼被扔在了空中,要麼被撂在了谷底,就像蹺蹺板的一端。但絕對不是均衡的。不是等深。

    我們在火車站前作別。她要送我上站台,被我勸住了。“一定不要搞得很誇張,也許我們越平和,事情的結局才會越安然。”我說。

    一瞬間,我看到她似乎要哭,但她竟將眼淚眨了回去。

    我已經有許多年沒乘過火車了。車上的旅客並不是很多,這有些出乎我的預料。火車啟動不久,臥鋪車廂就熄了燈。在深沉的吐納中,我像一名旁觀者,在心裡冷視著一幕幕的畫面:

    三年前的一天,我參加一個座談會,會後乘賓館的電梯下樓,在某一層停頓時,電梯門打開的一瞬我看到了一個背影,心裡頓時咯登了一下。我硬從已經合住一半的電梯門之間擠出去,看到茉莉和一個瘦削的男人消失在走廊裡。他們一閃而過,搞不清進了哪個房間。為了不至於搞錯,我挨著每一個房間聽過去。我把耳朵貼在每一扇門上,但是每一扇門的後面關閉住的都是虛無,發出的唯一聲音就是令人震驚的闃寂。我一無所獲地待在空蕩蕩的走廊裡,感覺真是荒謬。我對自己產生出厭惡。出來後,在賓館前的停車坪我看到了茉莉的那輛銀色標致車。我仔細看了看,牌號的確無誤。那一刻,我分明聽到自己嗓子裡發出一種類似氣泡破裂的聲音。我仰起頭,大張著嘴,讓湧動的氣流向著天空釋放。但它們來勢凶猛,我向前踉踉蹌蹌奔出幾步,哇的一聲,朝著青翠的草坪吐出一口胃液,緊接著更令我痛恨的是,我的身體猶自前沖,一腳踏進了自己的穢物。

    那個茉莉“要讓全世界都知道”的人,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形態。是的,她有一個瘦削的男人。這個男人讓她安靜——即使她叫喊,她要說,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我和茉莉也選擇在賓館見面。通常是我預先訂好房間,茉莉隨後如期而至。也有幾次例外,都是在深夜,茉莉打來電話說,來吧,我在賓館,我很害怕……

    我和這個瘦削的男人都在賓館裡與茉莉會面——這個事實讓我痛苦的程度,甚於這個男人存在的事實本身。我是一個連說出和別人一樣的話都會倍感羞恥的人。

    之後我與茉莉終止了聯系。那個離過婚的女公務員暫時緩解了我的焦灼。女公務員溫婉纖柔,做愛時會用鼻腔和嗓子配合著交替發出有節奏的呻吟。重要的是,她每次躺在我的床上時,上元都會一言不發地伏在床下,怡然地打起呼嚕,呼嚕聲都是安寧、麻木、灰心喪氣的,恰好與窗外陰冷的濃霧相匹配。但越是這樣,越令我想起茉莉,想起在她身上如奏琴弦般的迷醉,想起那個犬聲如沸的夜晚。盡管我想我可以理解茉莉——難道她會是容易的嗎?在某種意義上,我和她不過是利用彼此來隱藏各自的命運。

    ……

    在夜行火車的鋪位上打坐,我心神澄明,流下了清澈的眼淚。

    火車在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鍾到達了西安。西安站前的交通規則很古怪,似乎是專門為了刁難旅客的。好在我輕裝簡行,只背著一只包。費了一番工夫,我打上了出租車。我的目的地是玉祥門外的秦都賓館——這是茉莉母子西安之行下榻的地方。

    在賓館前台登記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疏忽了。周翔不可能住在這裡,現在賓館的登記制度非常嚴格,一個未成年的男孩,是不會被允許入住的。這是一個密不透風的時代,男孩們的出走必定障礙重重。果然,聽了我的描述後,前台的女接待耐心地向我表示,她們沒有接待過這樣一位客人。我沒有感到十分氣餒。我認為自己的方向並沒有偏差,這依然靠的是直覺。

    這家賓館人氣不高,房間的裝修也有些陳舊,電話像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但好在衛生條件還不錯。我要的房間朝北,向外望去,就是西安的城牆。不自覺地,我用一種孩子的視角打量著周遭。我想體會到那個孩子的視域。這個念頭讓我重新又回到了大堂。我坐進了大堂的皮沙發裡。三年前,男孩十一歲,個頭應該和我此刻坐在沙發中的高度差不多吧?於是我看到了:母親在和她的老總告別,就在回身的一剎那,那個男人的手拍在了母親的屁股上;母親沒有生氣,嗔怪地笑著,回頭卻迎上了這個高度上那雙男孩的眼睛。

    我突然有了抽支煙的沖動。我已經將這個劣習戒除了多年,誰想會在這時沉渣泛起。旁邊就有賣煙的櫃台。我過去買了一包“三五”,卻有意識地沒買打火機。於是,當我坐在這家賓館的餐廳裡時,我只是將一支無法點燃的香煙夾在指間。

    吃了頓簡單的早餐,回房間沖了澡,我在賓館門前站了足有半個小時才打上出租車。一上車,司機就用方言向我抱怨汽油的價錢。我剛剛准備回應他幾句,目的地居然已經到了。下車後我舉目張望,秦都賓館仿古的門臉依然歷歷在目。原來我要去的地方步行過來,也不過是幾分鍾的路程。這樣我就理解了茉莉下榻在這家賓館的原因了,它離憶捷公司總部就是這麼近。但她卻沒有提醒我。

    憶捷公司總部在大樓的頂層。我選擇了樓外的觀光電梯,勻速上升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外面。我沒有看到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孩,直到街面上的行人成為了螻蟻。出了電梯門,就是憶捷公司闊大的前廳。我並不直奔前台的接待小姐,而是一屁股坐進了落地窗邊的沙發裡。沙發前的玻璃茶幾上有一只很大的水晶煙缸。受到它的暗示,我摸出了自己的那包“三五”。但我當然只是將這包煙擺在了煙缸的旁邊,為這個平面創造出了某種微妙的均衡與和諧。

    茶幾上有憶捷公司的宣傳冊。我拿起來翻看。這的確是一家頗具規模的集團公司,業務涉及有色金屬、建築材料、石油化工產品……幾乎囊括了這個時代的一切暴利行業,旗下還有礦業和發電廠。宣傳冊上最顯著的,當然是公司總裁的照片。這個名叫郭洪生的中年男人,就像他從我眼前一閃而逝的那個背影一樣瘦削——我是說,他的正面照在我眼裡,就是一個背影的性質。在其下分公司經理的名單裡,我看到了莫莉的名字。在這一刻,我認讀這兩個漢字的時候,將它們讀成了——莫莉。令我吃驚的是,這麼久以來,我居然從未將她置身的行業放在心裡過。也許她說過,但我的確沒有一點印象。我甚至不知道,她還是一家大企業分公司的經理。“莫莉”此人在我的世界裡並不存在,屬於這個名字的生活從來就沒有被我矚目過。我只頑固地將她視為一把小提琴。

    我的舉動不免令人生疑,前台的接待小姐終於忍不住款款向我走來。她在我身邊站定,雙手搭在小腹上,微微欠身向我問道:“先生您有事嗎?”

    她很高,我可以肯定,我站起來的話,一定會矮她半頭。“郭總在嗎?”我問。

    “在,您要見他?”沒有等我回答,她例行公事地問道,“請問您有預約嗎?”

    “沒有。”

    “那對不起,您不能見他。”

    “請倒杯水給我。”我看著窗外,對她提出要求。

    她走向一側的飲水機,用紙杯替我接了水,回來放在茶幾上。我用了約莫十分鍾的時間才將這杯水喝完。然後我站起來,在這位接待小姐詫異的目送下進了電梯。我一直沒有看她。我不想真的論證出她果然比我還要高。

    在電梯裡,手機響了,是茉莉打來的。“你在哪兒?”

    “在賓館,我想先睡會兒。”我不假思索地說。

    “先睡會兒?……好吧。”我能夠聽出她的潛台詞——你居然要先睡會兒!

    我的確感到有些困意。明天就是男孩周翔的生日,這讓時間有種千鈞一發的味道。但我卻並不緊張,我的直覺告訴我——先去睡一會兒。

    整個一天我基本上都是在賓館的房間裡枕著三個枕頭睡覺。我只在下午兩點多鍾出來轉了一圈,對周邊環境有了個大概印象後,走進恰好看到的一家小飯館,吃了碗著名的羊肉泡饃。這種飯很扎實,吃下去後,我覺得自己起碼可以三天不用進食了。一個人坐在陌生城市的小飯館進餐,一個人幾無目的地在異鄉街頭游蕩,這種情形,令人有種融入萬象的況味。

    傍晚的時候,我再次來到了憶捷公司的樓下。仿佛約定好了一樣,我在樓下剛剛站定,他就出來了。這個瘦削的男人從大樓裡拾級而下,從我的眼前走過去。他穿著一件黃色橫格的T恤,T恤統在褲腰裡,讓他的身板更加給人一種前胸貼著後背的感覺。有些出乎意料,他並沒有鑽進某輛車裡,而是閒散地步行而去。我本來並沒有尾隨他的企圖。但此刻只能跟在了後面。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當然,也許是我的潛意識在作祟——我感到他的兩只手甩動得格外誇張。而這兩只手,在我看來,又格外的大。

    ——它們曾經在男孩的眼裡拍在母親的屁股上。

    不用很久,我就知道他的去向了。穿過馬路,他走進了秦都賓館的大門。

    我對一切感到了滿意。我認為自己已經踏進了這件事情的韻律裡。安然入睡一場,如同一枚火箭,我的直覺已經精確地將我送上了運行的軌道。現在,我和這件事情完全合拍。

    我隨後進了賓館,目送這個瘦削的背影穿過大堂進了電梯。四下觀察一下,我來到前台,用輕松的語氣向女接待問道:“剛才我好像看到一個熟人,請問是憶捷公司的郭總嗎?”

    女接待用被訓練出來的微笑面對我。“是他。你們認識?郭總在這裡有常年包房。”

    “呃,謝謝。”我表示了謝意,回身在大堂的沙發裡坐下。

    原來是這樣。他常年住在這家賓館。三年前,茉莉母子下榻此處的時候,他也住在同一家賓館。那麼,男孩目睹了的,也許不僅僅只是拍在自己母親屁股上的那一巴掌。他還覺察到了什麼?也許,是深夜裡母親悄然地離去……

    盡管如今我已經結了婚、接受了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盡管我昨夜練了修養身心的氣功、今天還睡了充足的覺,但此刻我還是感到了劇烈的痛苦。我想,我此刻的痛苦,不亞於那個男孩當日的痛苦。我們的痛苦——等深。

    我一直坐在賓館的大堂裡。行李員推著堆滿行李的拖車從我眼前經過。風塵僕僕的客人從我眼前經過。一望而知的偷情男女從我眼前經過。在巨型枝形吊燈的普照下,我仿佛目睹了這個時代所有的世相。一直坐到了夜裡十一點,那個瘦削男人都沒有再出現。也許他叫了餐到房間?我並不覺得餓,那碗羊肉泡饃好像還頂在我的喉嚨裡。而且,我也並不覺得孤獨。因為我知道,此刻,還有一個男孩藏身於某個角落,和我共同靜候著。

    確定今天就會這樣過去後,我起身走出了賓館。

    六月初的西安已經酷熱難當,夜色中依然蒸騰著暑氣。不遠處的城牆下霓虹閃爍。那裡有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就叫“老城根”。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將我迎了進去。酒吧是露天的,依著城牆,院子裡古木森森,在射燈的營造下光怪陸離。客人很多,讓這座城牆下的院落像是開著一場流水宴席。

    我要了啤酒。院子的中央搭著舞台,此刻上面的薩克斯手正在吹奏wham樂隊的《無心低語》。這支老曲子有效地將我擊垮了。我忍不住想對身邊肅立著的服務生介紹些什麼。我想告訴他,wham是第一支訪問中國的西方搖滾樂隊,《無心低語》當年是美國的白金唱片。而我迫切想要跟人說說這些屬於上個世紀的舊聞,不過是證明了此刻我的衰老和傾訴欲的強烈。

    我沒這麼做,當然。我只是喝著我的啤酒。

    我和女公務員結婚時用電話通知了茉莉。當天很多朋友、學生湧進我的家裡祝賀,我沒料到她真的會來。我們趁亂溜了出去,站在學校教職工住宅區的花園裡交談。話題是散漫的,有什麼最結實的內容好像時刻被我們摒棄著。我們提防著,害怕使語言沉重起來,願意就那麼輕飄飄地說來說去。茉莉說:“你家裡的那只狗好像一下子變成啞巴了,剛剛屋裡那麼多人,居然沒聽到它叫一聲。”“噢,是這樣的,”我說,“家屬區養的狗很多,總叫個不停,影響正常的生活。物理系的一位老先生就設計出這麼個項圈,上面裝上電池,給狗們套上,當它們心情煩躁、吵鬧不停的時候,項圈便在聲控作用下產生瞬間的電流,刺激它們的神經,讓它們感到痛苦,如此三番,它們就會自覺起來,閉上嘴,過一種沒有激烈語言的生活。”茉莉四下看看,果然,從身邊跑過去的每只狗的脖子上,都很爭氣地套著一個項圈。項圈的外觀卻是不同的,有的纏繞著花花綠綠的尼龍帶,有的掛著幾顆小鈴鐺。看著這些無聲地跑來跑去的狗,茉莉淚流滿面。我無視她的眼淚,站在被樹葉分割得非常破碎的陽光下,心無掛礙地補充道:“當然,會有個別的狗剛剛帶上項圈時叫得更凶,其實這只是一個習慣上的問題,它們只是暫時的不適和緊張,並不是項圈無效。”

    ……

    我用了兩個小時,喝掉了三扎啤酒。

    子夜時分我離開酒吧向賓館走去。充盈著的膀胱讓我忍不住小跑起來。說來奇怪,這時候我突然很想給茉莉打個電話。那種急迫之感猶如強烈的尿意。

    剛剛摸出手機,身邊就閃出一只手。這個家伙是什麼時候靠過來的我毫無知覺。完全憑著本能,當他的手抓在我的手機上時,我的另一只手也將他的手扣在了腕上。接下去是一套標准的擒拿動作。反關節的力量讓他從我的右側橫翻過去,甫一落地,胸口又被我的膝蓋壓住。路燈下我看不清他的臉。我也無意看清。但我能聞到他身上刺鼻的臭味。他的手腕還在我的手裡。我機械地按照規矩辦事,將這只手腕以槓桿原理的作用向後掰下去。骨裂的聲音和他的慘叫同時響起。

    我起身走自己的路了,走了兩步又小跑起來。

    身後是這個人拖著哭腔的咒罵:“狗日的,你狠!”

    我並不總是這麼狠。父親教會了我這些手段,但我從來都只敬仰他做琴的手藝。可是今夜,我想讓這個世界的罪惡受到充分的懲罰。是的,等深的懲罰。

    4

    今天是男孩的十四歲生日。

    我早早坐在了賓館大堂的沙發裡。那個瘦削的郭總沒有離開他的房間。

    十點鍾的時候,一位領班模樣的小伙子在前台給餐廳打電話,“郭總的訂餐現在就送上去。”我坐的位置足以讓我聽到這句話。

    餐廳就在一樓,服務生推著餐車出來時,我跟著他上了電梯。食物是一份沙拉,兩只煎蛋,一籃面包,還有一壺咖啡。沙拉和雞蛋被保鮮膜覆蓋著。電梯停在五層。出去後,我站在走廊裡佯裝打手機。服務生停在512門前,按門鈴。門開了,卻是一個穿著睡衣的年輕女人。她沒有讓服務生進去,自己動手將食物端進了房間。服務生離開後,我走到了512的門前端詳良久。我想,這扇門,茉莉一定不陌生。

    房間裡隱約有電視的聲音。我站了片刻,抽煙的欲望再一次湧上來。

    這一天,瘦削的郭總被一個年輕女人陪伴著,餓了有人將食物給他們送上去,困了當然隨時可以酣眠,而我,卻像一個跟班,枯坐在賓館大堂的沙發裡,替他守望著無盡的歲月。世界大抵如此,在很多方面可以截然分為兩半,比如一半是安眠者,一半是守夜人。此刻,概莫能外,我就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陣營裡。

    那包“三五”被我抽掉了半包——不斷有叼著煙的人從我面前經過給我提供著火源。我感到惡心。午餐和晚餐我都是在賓館餐廳吃的。餐廳用玻璃牆和大堂隔開,坐在裡面,我依然能夠眼觀六路。

    我沒有看到一個男孩的身影。

    外面天陰了。在我眼裡,賓館大門的門框像一個取景器。前台的接待員們注意到我了,我不知道在她們眼裡我像個什麼。她們身後的牆面上照例掛著五只鍾表。北京,東京,紐約,巴黎,倫敦。為什麼非得是這五座城市呢?不得而知。把這個景象看得久了,會讓人漸生倦意,仿佛坐擁嘩嘩作響的時間之中,身陷分秒四濺的時光水花裡。

    晚上八點多鍾妻子打來了電話,告訴我:“你父親住院了。”

    此時我有些無賴地半躺在一家賓館大堂的沙發上,本來就已萬分落寞的心情被這個壞消息弄得更加消極。我問她:“究竟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應該不是很要緊吧……”妻子囁嚅著,“醫生說還是血壓的問題。你不要著急,但我認為還是應該跟你說一聲。”

    電話中傳來兩聲犬吠。這很難得,上元沉默已久,我幾乎已經忘記作為一只狗它原本是會嗷嗷不休的。

    “知道了,明天我就回去。”我說。

    這個決定一旦做出,我立刻起身回了房間。我本打算在大堂裡守候到午夜十二點鍾,因為我始終固執地認為,“十四歲”會是一根不能觸碰的紅線。法律規定闖過這根紅線後,人就具備了有限的刑事責任能力。我以為一切都會發生在撞線之前。但此刻我覺得自己的假設簡直荒謬至極,這些假設荒誕、自以為是、子虛烏有,不過是出自一個教中文的教授那種根深蒂固的剛愎。

    我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沮喪過。

    回到房間,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電話,打給賓館的商務中心,讓對方替我訂明早第一班飛回蘭城的機票。

    過了幾分鍾,商務中心的電話回了過來,告訴我明早能夠訂到的最早一個航班,是十點三十分的。

    “就它吧。”我無力地確認。

    沖完澡,我躺在床上撥通了茉莉的手機。

    “怎麼樣?”她劈面問我。

    “沒有結果,”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我判斷錯了。”她一言不發,好像是要還給我“等深”的沉默。我說:“茉莉,現在那個郭總就住在樓上。”

    “你提他干什麼?”她的聲音很低沉,“曉東,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我不知道這和周翔的出走有什麼關系……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我像虛脫了一般。“好吧,我告訴你,我懷疑周翔出走是為了向這個郭總行凶。”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

    “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我將手機離開一些自己的耳朵,給自己造成一種自說自話的錯覺,斷然道,“那麼我告訴你,孩子是在復仇。他認為這個男人羞辱了他的母親,逼走了他的父親,敗壞了他的家。”

    手機那頭又沒有了聲音。隨後,我聽到了她的哽咽。

    “當然,這一切現在都只是推理了。孩子並沒有出現。”我說。

    “曉東,我該怎麼辦?”她的確是在啜泣。“你該理解我的困境,周又堅毫無生活的能力,這個家只能由我來承擔所有的責任。在這個時代,我能怎麼做?不錯,周又堅後來知道了這些事情,但我沒有想到他會因此一走了之——”

    “你以為他知道後會怎樣呢?”

    她頓住了,“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有勇氣考慮這個問題。”

    我又想抽煙,但摸出後才發現自己沒有火。“那麼,”我使勁嗅著無法點燃的香煙,“茉莉,你能告訴我嗎,既然是這樣,三年前你為什麼還要找到我?”

    “為什麼?”她突然叫喊起來,“因為我需要被愛!”

    “難道,周又堅不足夠愛你?”

    “作為一個丈夫,在這個時代,他的愛不夠。”

    只在一瞬間,我感到自己便糖一般地融化了。她反復在說著“這個時代”,那麼,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呢?是的,這是一個我們在大學時無法想象的時代。那時候,茉莉是一個將十字架掛在胸口的女生,是一個為了道義便可以去陪伴那位慷慨激昂的病人的女生,而在這個時代,她要一邊做著經理,一邊被愛。

    “曉東,不要譴責我,起碼現在不要……”她在手機的另一端發出一種不禁而出的介於啜泣和慟哭之間的氣聲。“我剛剛丟了兒子。”她說。

    我當然無意去譴責她。人人都在偷竊著生活,她只是很不幸被逮著了而已。在這個時代裡,我也活得看起來有滋有味,我在講台上說油嘴滑舌的學問,我在床上,奏響一個又一個女人。那個唯一有權力對這個時代疾言厲色地去譴責的人,他失蹤了。

    十點三十分的飛機,我八點鍾就要出發。

    起來後我刮了胡子,沖了澡,然後背上包離開。

    在前台結賬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瘦削的男人。他匆匆走向賓館的大門,手裡握著手機。從我的位置望過去,黃銅門飾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炫目極了。我看到他站在了賓館門外的台階上,四下張望,似乎在找什麼人。

    我緊隨出去,還沒有走到他的身後,就看到了馬路對面的男孩。

    馬路是雙向八車道,此時亮著人行紅燈。男孩背著雙肩包,兩只手抱在胸前,一件衣服搭在上面。他安靜地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紅燈過去,影子在朝陽下長得出奇。這時候車流還很稀疏,已經有行人自顧穿越著馬路。但是他卻很守規矩。綠燈亮了。我從路的這邊迎著他走去。如果要從我四十多歲的所有時光中選擇和截取一些永不磨滅的時刻,這一刻必定會入選其中。這一刻,那種強烈地迎著什麼而去但又是不期而遇的滋味,令我悲欣交集。

    男孩走得不慌不忙,在馬路的正中與我交匯。彼此錯身的一刻,我的手攬住了他的肩頭,用一種他根本無法抵擋的力道與巧勁,將他的方向扳轉了過去。他當然會掙扎。但我的臂膀宛如鐵鑄。我的另一只手也已經死死捏住了他衣服下交錯著的雙手。他被我控制著。這只是一瞬間的事。

    “今天你已經十四歲了。”我低聲說,並沒有看他,而是望著前方,拖著他走。

    我感到這句話讓他的掙扎一下子變弱了。但我依然宛如環抱著一頭小獸。這時候我感激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認為成年人總是可以挾持和制服一個孩子,這個規矩簡直他媽的正確極了。他有些踉蹌,跟著我回到了馬路的對面。我們沒有停下,勾肩搭背地一直向前走去。在一個早點攤前,我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他感覺到了,肩膀從我的胳膊下閃出。但他裹在衣服下的雙手依然被我控制著。

    “交給我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對他說。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徹底放棄。在我看來,這是個很理智的孩子,他不作無謂的反抗。他的雙手抽出來了,衣服和其下掩藏著的物件落在了我的手裡。不用看,憑手感,我也知道那是一把短刃。

    早點攤賣油條和豆漿。我們在小板凳上坐下,要了早點。他動作不是很大地活動著肩膀。盡管我注意手上的分寸,但還是應當不免弄疼了他。這時候,我才有暇認真打量他。他穿著V領黑T恤,高高瘦瘦,四肢細長,額上有幾粒青春痘。我知道他十四歲了,否則我不一定猜得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有種蒙昧的特質,他們正處在人生的灰色地帶,像是正在渡河,過渡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男孩像茉莉,同時,也像周又堅。這個認識突然讓我鼻子一酸。想必他也在認真地打量著我,心裡沒准在想,要不了幾年,眼前這個矮家伙就將不是對手。

    他問:“你是誰?”

    “我是你叔叔。”我用一種格外誠懇的態度回答他。

    “我不認識你。”

    “是的,我也不認識你。”我覺得自己眼中湧上了淚水。“但我認識你的爸爸,還有你的媽媽。”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在陳述一個非常重大的事實,“我們是大學時代的同學、朋友。”我有一種中年男人源自挫折和困厄才有的真誠。我覺得此刻我面對著的,就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虧欠。我們這一代人潰敗了,才有這個孩子懷抱短刃上路的今天。

    男孩看到了我眼中的淚水。我的聲音八成也洩露了我的心情。他可能並不理解我的傷悲。

    但我相信,他被打動了。他將盛著油條的碟子向我這邊挪了挪,自己低頭去喝豆漿。“你怎麼找到我的?”他問。他的聲音在變聲期,甕聲甕氣,似乎比一個成年男人還要沉悶。

    “憑著直覺。”這麼回答他,我沒有一點敷衍的意思,我覺得,只有“直覺”配得上此刻。

    “我還會再來。”他說得很平靜。

    “那麼,我還會憑著直覺來阻攔你。”我從兜裡摸出了手機,撥出茉莉的號碼遞給他。

    男孩接過手機,半天不做聲,只是安靜地放在耳邊。“媽,是我,”他終於開口了,“我很好,你別哭了。”然後又是靜靜地聆聽。

    我自顧吃著浸了豆漿的油條,直到他將手機遞給了我。

    茉莉在手機裡哭著說:“究竟怎麼回事,曉東你們在哪兒?”

    “沒事了,我們現在就回去,順利的話,下午就該在蘭城了。”

    她還想再說下去,我摁斷了信號。

    男孩吃得不少,一碗豆漿,四根油條。這個飯量讓我感到松弛了些。“好吧,我們走。”我說。

    在一只垃圾桶旁,我丟掉了男孩衣服裡的凶器。我並不想檢查這把短刃,它是否鋒利,能夠造成怎樣的傷害,這些問題都令我感到厭惡。我把衣服還給他。是一件紅白相間的校服,化纖面料,一把刀塞在裡面都不會覺得舒服。

    我們站在路邊打車。

    “這幾天你住在哪兒?”我問。

    “附近的私人旅館。”男孩穿著帆布鞋的雙腳輪番在地上無聊地蹭著。“一晚上才二十五塊錢。”

    “你用什麼方法把那個男人叫出賓館的?”

    “挺簡單的,”他笑了,有些得意,露出了一個大男孩的天性。“我有我媽的手機,”他摸出自己從家中帶走的那只手機,“上面有那個人的號碼,我打給他,說我是莫莉的兒子,我和母親來西安了,但是母親摔倒在賓館門前了,讓他下來幫忙。”

    “你很聰明。”我憂傷地看著他。“這些都是你計劃好的。”

    他抿起嘴,臉上有些羞澀。“你不必這樣表揚我。”

    “但是,為什麼你沒有按照計劃行動?”

    “什麼?”

    “你應該在昨天行動的。”

    “嗯?”

    “今天你已經年滿十四歲了。”

    “今天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我吃了一驚。“為什麼?你知道的,過了昨天,同樣的行為,在法律上會承擔不同的結果。”

    “我就是要做一件自己可以承擔結果的事情。”他的兩只手扣在雙肩包的背帶上,望著天空。“我不想讓我做的事在你們看來只是一場不用負責的兒戲。”

    我感到震驚。

    我震驚地發現,一直以來我所仰仗著的那份“直覺”,原來也已經骯髒油膩,它讓我不自覺地就將一切往詭詐的方向推斷。殊不知,眼前的這個男孩,卻在光明磊落地謀求著敢作敢為的責任。在他的比照下,站在“十四歲”這根紅線那一側的我,才是一個憑直覺就永遠拒絕著責任,永遠乖巧與輕浮的劣童;而站在另一側的男孩,卻響亮、鄭重。他幾乎有著一種“古風”,如此的氣概,已經遠離我們有多少個時代了?我很想把這個問題多想一陣,但情況不允許。我的身邊站著一個孩子,我無法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發呆。

    “你想到過後果麼?”我艱難地問,同時感到慶幸。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這個男孩的目標——而這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沒有,”他沖我笑一笑,但很嚴肅,“因為那個男人拍我媽屁股的時候,一定不會想到會有什麼後果。”

    他果然是周又堅的兒子。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總是令人猝不及防地從沉默中拍案而起,對生活中的一切不義進行激烈的斥責,不寬恕,一個也不寬恕的周又堅。

    我說:“可是,你總要衡量這樣做是否值得。”

    他不做聲了。一輛出租車停在我們面前。坐進去後,他才突然低聲說道:“你覺得我爸離開家值得嗎?”

    我無法作答。

    他的同學劉曉東對我說過:他理解他爸爸,他說只有他爸爸這樣的行動,才是和生活等深的。那麼是的,當我、當茉莉、當我們都以“這個時代”為由改弦更張的時候,當我們連續兩次索要發票都會感到心虛的時候,還有這樣的一種邏輯存在,那就是:在驚愕中釋放出的世界,只有同樣的驚愕才能真正懂得,而來自命運的傷害,只能由與命運等深的行動來補償。

    聽不到我的回答,男孩仿佛自言自語了一句:“剛才我媽在電話裡跟我說,你是她最可信賴的朋友。”

    到達機場時已經十點了,我放棄了登機。最近的一班航班是十一點四十的。男孩沒有任何證件,無法給他購買機票。這個時候,我只能還原成為一個混世者。機場公安處有我一個學生的父親,我找到了他,於是,男孩只報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號碼,我們就順利地進入了登機口。

    登機前我撥通了茉莉的手機,告訴她我們落地的時間。

    起飛後,我對男孩說起了他的父親。大學畢業後,由於那個夏天的表現,周又堅被分配到了文史館,整天埋在了故紙堆裡。在我的想象中,他必定永遠被定格在這樣的一個形象裡了:貼身的背心已經讓人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很緊地扎在一根磨出了毛邊的棕色皮帶裡,夾克衫的拉鏈壞了,將世界戛然卡住。但是,此刻置身雲端,我卻發自肺腑地想要給周又堅的兒子、我們的下一代,樹立起一個完美父親的形象。我對男孩說,周又堅是我們那一屆專業水准最好的一個。這是事實,只是許久以來已經被我淡忘。我說,周又堅是有正義感和羞恥心的人,他生理上的痼疾,其實更應當被看做是一種純潔生命對於細菌世界的應激反應。

    男孩漸漸聽得入迷。

    “怎麼樣,”我試圖和他約定,“我們一起把你爸找回來?”

    “怎麼找?”

    “靠直覺。”我有些忐忑,因為我已然開始懷疑自己塗抹上了一層油脂的直覺。“不是嗎,我就是這樣找到你的。”這裡面沒有更多值得一說的令人信服的理由,我只是覺得此事可為。“而且,你不覺得,去做這件事情更加有意義?”

    不錯,起碼我覺得這個空中的約定是有意義的。為此我有些茫然自失,以至於當我注意到有位空姐總是不時過來瞅我一眼時,一時感到了莫名其妙。旋即我才發現,原來是我指間夾著的煙使得空乘人員不安了。這根煙當然只是個虛張聲勢的道具,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時亮了出來。它當然不會被點燃。因為,首先我沒有可以將它點燃的手段。但它的確足以令人警惕,並且,它引而不發的架勢也更有理由惹人不安。

    一個小時後,茉莉在接機口向我們招手。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因此都顯得有些忸怩和靦腆,看得出是在眼淚與笑容之間努力尋找著微妙的平衡。她的衣著樸素得有點過分,中性的白棉T恤,中性的牛仔褲,還束起了頭發,戴了頂棒球帽。盡管很好看,但顯然是刻意為之。這個女人,這個母親,在負疚中試圖以淡化性別的方式來謀求兒子的寬宥。男孩表現得很克制,他還用手撥拉了一下自己母親的頭。對此,我不知是喜是憂。我看出來了,男孩對自己的母親,的確有一種“憐惜”。然而,我委實替這對母子之間幽暗的困境感到憂愁。有些話我始終沒能對男孩啟齒,我不知道該如何從他這裡替她的媽媽請求到一個機會,一個將她自己贖回的機會。因為我真的沒有把握,這樣的機會是否真的存在,以及,她是否能真的將自己贖回。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我坐在車的後座,望著坐在前面的母子。

    就像煙缸旁適於放上一包煙,在這個局部,符合我們直覺中空間美感的,應當是這樣的排列:中年男人——駕駛座;中年女人——副駕駛座;孩子——後座。

    世界卻在每一個局部空間裡都發生著微小的紊亂。

    茉莉打開了車裡的音響,居然是那首wham樂隊的《無心低語》。我舒了口氣,還好,無論如何,我想,她依然保留著我們那個年代的某種趣味。

    我讓茉莉直接將我送到了醫院。她要跟我一起進去看看,被我拒絕了,“我妻子在。”我說。

    當然,這個時候我妻子不會在醫院裡。她是一名公務員,現在該是上班的時間了。

    父親一個人躺在病房裡,狀況似乎不那麼糟糕。我坐在他的床邊,告訴他我剛剛參加完一個學術會議回來。

    “學術會議?”父親的語氣像是第一次聽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名堂。他問,“哪方面的?”

    “等深流。”我不假思索地敷衍他。

    他卻並不深究。

    斷斷續續跟我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父親突然生起氣來。“你看,我真的是快要死了,話也變得多起來,令人討厭。”他強調說,“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就像最好的琴,其實很少發出聲音來……”

    我不以為然,聲音飄忽地嘀咕道:“一把琴發不出聲音,還有什麼意義?”

    父親莫名其妙地笑了,唧唧咕咕的,卻突然間從病床上直挺挺地坐起來,沖著我怒吼道:“你懂什麼?我說的聲音不是你喊出來的,是你肚子裡的!你肚子裡的話太多了,早晚會憋死你!”

    我看到父親翻起了白眼,幾乎快要背過氣去,驚悚地叫喊起來:“爸爸——”

    聞聲而來的護士手忙腳亂地來幫我,她們調動起蠻力,准備制服我父親。但是父親在一瞬間就恢復了常態,令她們撲了個空。他縮回到被子裡,只露出一只手在空中搖擺,厭倦地驅趕著我們。

    “走吧,都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父親說。

    從醫院出來,我沿著濱河路往回走。我不願顯出萎靡之態,也不願沉溺於沮喪的自省。我不想總是計算著此番西安之行究竟是經歷了獲救還是歸咎。人在年逾不惑想要開始新的生活,這並非易事。

    蘭城被一條大河分為了兩半,當我從河的南面跨橋走向河的北面時,我只是再一次感覺到了“度過”的心情。

    原刊責編 劉照進本刊責編付秀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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