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十五章 江南煙水相逢後
    【淥水亭雜識】

    人固然是一棵草,無可避免地要經歷春夏秋冬的輪迴變化;固然是一粒塵,逃不開被風吹到茫茫天涯或者寂靜的角落。而同時,人也可以是一朵花,如夏花般絢爛後,如秋葉般靜美地離去;也可以是一彎月,清涼淡雅,不沾塵埃。人不能決定命運,卻可以選擇志趣。

    納蘭的志趣,便是以靜純的眼神和心性,看世間一切的美好,再用悲傷的詞句雕刻出來。而在這樣心性、志趣指引下的納蘭,擁有很多知己。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便可以無憾。於是我們知道了子期伯牙,知道了高山流水。納蘭所擁有的知己,自然不是王公貴胄,他雖出身於貴族之家,但是他的心卻如秋草般恬淡,如清蓮般傲然,他不屑那些走狗鬥雞的紈褲子弟,不屑那些爭名奪利的官場之徒,不屑那些高高在上藐視生命的醜惡嘴臉。他所喜歡結交的,是清風明月般真純、清靜的風雅之人。

    顧貞觀、朱彝尊、嚴繩孫、姜宸英……這些人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榮耀的身份,他們有的只是一顆純淨的心,兩袖清涼的風。他們與納蘭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至情至性。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將一份友情刻畫得純粹而深刻,真摯而清淡。

    納蘭十九歲那年,除了修建通志堂書齋,還修建了一座亭,納蘭為之取名叫淥水亭。淥水亭位於明府的西花園裡,如今是宋慶齡紀念館,緊鄰後海,觸目便是柳蔭湖光,雖然被城市的繁華包圍著,卻很有幾分江村野趣。

    淥水亭建成後,納蘭還寫了一首七絕來紀念:

    夜色湖光兩不分,碧天萬頃變黃雲。

    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閒庭掛夕曛。

    就在皇城之外,繁華的北京城裡,氣派的明府內,納蘭建了這樣一個頗具野逸風格的亭子,不為別的,就為了一份閒情,一份逸致,一份以文會友的雅致之心。

    後來,納蘭與好友經常在此飲酒賦詩、開懷暢談。試想想,那是怎樣清雅的情景。幾個知己好友,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這一繁華中的清淨角落,天高雲淡,花香水清,或者,在紛紛飛雪中,在秋風乍起時,泡一壺好茶,取一壺好酒,圍坐在一起,忘記凡塵的一切紛紛擾擾,只論詩詞,只說風雅。把一切的春花秋雨,夏風冬雪,編織成一首一首的詩詞,暢快地吟詠,恣肆地沉醉。

    江南與塞北,豪放與婉約,一起在酒杯裡醉。這便是快意的人生!

    納蘭喜歡這樣的情景,他珍惜每一次與好友的相聚,在這世間,他太孤寂了,深愛的女子,表妹入宮了,妻子離世了,他的心更是冰涼如寒玉,沒個春暖花開的地方。與好友在一起,談談各自的見聞、心事,填幾首詞,飲幾杯酒,雖然短暫,卻也給那顆清冷的心些許安慰。

    然而,越孤獨的人越害怕離別。每一次告別好友,那種惜別之情又讓納蘭的心底如秋風吹過,一陣陣的涼。

    納蘭編寫過一部《淥水亭雜識》。他搜集經史資料,將自己的心得,加上一些好友的見聞,整理成文,花費了三四年的時間,終於完成了這部書的編著。《淥水亭雜識》包含歷史、地理、天文、佛學、音樂、文學等多科知識,內容可謂海納百川,包羅萬象。

    從《通志堂經解》到《淥水亭雜識》,我們看到,納蘭除了填詞,除了把悲傷的情懷刻在詞句中,他也有喜歡做的事,那就是著書。他喜歡把自己置身在書海裡,然後把那些紛亂駁雜的書,理出頭緒,然後編寫成系統的書。他喜歡把自己淹沒在這樣的文字世界裡。所以,在他考中進士後,他希望康熙帝能把他安排到翰林院,可是康熙帝實在太喜歡他的才學,於是他成了侍衛。儘管如此,納蘭還是在閒暇時,完成了《淥水亭雜識》的編著工作,他喜歡那種成就感。

    《淥水亭雜識》編著好以後,朝廷官員對納蘭的才學更是無比敬仰。再加上他是明珠的兒子,自然有很多人來拍馬溜須。納蘭無比厭煩,他早已煩透了那些嘴臉,那些溢美之詞在那些人口裡說出來,就好像春風經過糞坑後吹來,讓人作嘔。

    值得一提的是,《淥水亭雜識》裡面,還用不少筆墨寫了納蘭對於西學的看法。那個時代,大清帝國是什麼?是天朝。是要那些夷人來朝拜供奉的,那是捧著幾千年的中華文明,不屑一切外來文化的時代。而納蘭,他喜歡,他像孩子一樣,喜歡穿梭於各種有趣的地方,西學對他來說,就像從未到過的一座孤島,進去後發現,那同樣是一個寶庫。

    納蘭在書中記載著:中國的天官家說天河是積氣,天主教的教士在前朝萬曆年間到了中國,卻說氣沒有千古不動的道理。用他們的望遠鏡觀測天河,發現那是一顆顆的小星星,歷歷分明。

    他直面西學的優點,直言不諱地說:「西人曆法實出郭守敬之上,中國未曾有也。」純真的納蘭,在那樣閉關鎖國的時代,孤單地走進西學的天地,不為別的,只為求真,只為喜歡。

    可以想像,納蘭也會把他對於西學的理解與好友一起分享,恐怕有時候也會爭得面紅耳赤,畢竟,那是一個固守的年代,文化的觸角很難觸到大洋彼岸的風情。當然,那些分歧改變不了納蘭與知己好友的情誼,他們都是心性至純至真的人,飲一杯酒,和一首詞,依舊是明月清風且相伴,酒醉笑平生。

    【聚散苦匆匆】

    聚散、離合,這便是生活。那些風花雪月再美,也總會被時光塗上淡淡的哀愁,留在醉酒賦詩的過去。在不經意間,一陣風、一簾雨,又將那些人,從記憶送回到現實,於是又是一次歡聚,然後又是離別時的愁緒。

    如此而已。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卻也總有很多筵席,在某一些路口,某一些寂寞的洲頭,等待著每一個孤寂的性靈。

    康熙二十年,納蘭二十七歲。他突然發現,很久沒有與好友相聚了。於他,那些好友是心靈的青草地,是生命的依歸處。尤其是當鍾愛的紅顏離他而去的時候,若能與知己好友傾談暢飲,填詞作賦,也能給孤寂的流年一些安慰。

    他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場聚會,歷歷在目,卻又那樣遙遠。

    那一年是康熙十七年,康熙帝下詔設博學鴻儒科。早在唐朝,就有了博學宏科這個名目,是在進士及第的讀書人當中在做精選,考中者就是進士中的進士,狀元中的狀元,也就是精華中的精華。到了清朝,博學宏科改名為博學鴻儒科,意義卻與以前大相逕庭,不是為了選擇精華中的精華,而是為了網羅天下知名的在野文士,為朝廷所用。

    於是,一時間,天下名士彙集京城。很多人倒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只為了以文會友。文人如納蘭,總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幾個志趣相投的人,以慰平生。

    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這些都是讓納蘭無比激動的名字,他們都從各地趕來,赴那次盛會。當時的納蘭,妻子離世已有一年時間,雖然在佛學的浸染下少了很多悲傷,可是骨子裡的悲涼卻依然深深地埋藏著。好友相聚,能給他寥落的日子增添很多快樂。

    淥水亭,一草一木,都見證了那次歡聚。流雲繞水,詩酒入風。知音相聚,無限快意。

    除了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那次聚會還有兩個人——陳維崧、秦松齡,都是些才學滿腹的性情之人,一見如故,毫無隔閡。這些人都比納蘭年長許多,卻能與他傾心相交,由於納蘭是明府的公子,當然會被小人妄加揣度。那又如何?君子坦蕩蕩,他們以純粹的性靈相交,明月可鑒,何懼世人的流言飛語!

    只是那樣的聚會,轉眼已經過去了三年。白駒過隙的時光,就是這樣匪夷所思,有些人,也許一別之後,此生就再也無緣相見了,這就是生活的無奈。對於納蘭這樣的人來說,那便是無限的悲涼。

    才聽夜雨,便覺秋如許。繞砌蛩螿人不語,有夢轉愁無據。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淒涼。

    ——《清平樂?憶梁汾》

    在納蘭想念那些天涯相隔的朋友時,他終於又盼到了一次聚首,而這次,更有意義。

    這年十月,有個人歷經二十幾年的煎熬,從寧古塔的荒涼裡走出來了,他叫吳兆騫。這一年,距離納蘭與顧貞觀的約定,恰好過去了五年。

    五年,納蘭不負知己之托,不負當初承諾。絕塞生還吳季子,不管中間經過多少波折與艱險,納蘭以知交的名義,完成了這個使命。交友如他,何憾之有?

    當初,顧貞觀來京,納蘭為他建了一間茅屋,取名花間草堂。

    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夜,花間草堂裡人影晃動,詩情流轉。吳兆騫、顧貞觀、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姜宸英、納蘭容若,那個時代文人中的精英,如群星般聚集在花間草堂,那繁華中的清雅之地,被詩酒揮灑成夢境,成狂歡。

    在那場賦詩飲酒的歡宴上,顧貞觀吟了一首詞:

    惆悵淒淒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朝玉階?秋月有感》

    這首詞的作者,在江南,她叫沈宛。

    她自幼生活在江南,秀美多姿,有著水鄉女子的靈婉清致,琴棋書畫精通,喜好填詞譜曲,彈琴唱曲,在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賽中,年年奪得花魁稱號。她雖然只是一個藝妓,卻生性孤傲,一般人不入她眼,卻傾慕遠方一個未見過面的才子。那個人,叫納蘭容若。

    沈宛手抄了納蘭的詞集,愛不釋手,總是在風前月下默默吟誦,她知道納蘭不僅是一個難得的才子,而且情深意重,一腔的悲傷讓人憐愛。雖然隔著幾千里,可是這個女子,卻早已對納蘭的一切瞭然於心。她喜歡他的詞,喜歡他的性情,也喜歡他的悲傷。只是,身處江南,那一汪碧綠的水中,只能在想像中看到納蘭俊逸的臉,一次次地悵然。

    納蘭喜歡那首詞,當他聽說竟然出自於一個女子之手,他頗感驚訝。而當顧貞觀講了沈宛對他的仰慕之情,他無比驚喜。想像著遙遠的江南,那個如畫如詩的佳人,獨自立於軒窗前,手捧一卷他的詞,一字一句流入她的心海,她是那樣靈動清婉,彷彿就在花間草堂的門外,靜靜地佇立著。

    江南。沈宛。注定與納蘭有緣。那次聚會後,納蘭渴望去江南的小橋流水邊,去那個水柔風輕月清朗的地方,赴那段情緣。

    【俗世的紛擾】

    當一場聚會以最華美的形態出現,那麼也必然要以最悲涼的形態結束。那次元夜的聚會,只如一場絢麗的煙花,以最快的速度消散在夜空裡,再回首只剩下那些朗朗的吟詠之聲,快意的觥籌交錯之聲,迴盪在那天的月色中。

    很短暫,很淒清。當偌大一個明府花園裡,納蘭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下徘徊,舉一杯酒也無人共飲,吟一首詞也無人唱和,那麼,這個世界也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身邊有官氏,有顏氏,但她們不明白他的惆悵落寞,她們在他的生命中,只是兩盞燭火,燈光昏暗,照不到納蘭心底的憂傷。

    生活還在進行著。越具有詩性的人,越害怕無味的生活。而納蘭,在與知己好友分別後,還必須在灰色的生活中,扮演那個令他憤懣不堪的角色。此時,二十七歲的納蘭,已經被康熙升為一等侍衛了。但是這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從卒子變成馬或者車,卻始終還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到不了屬於自己的廣闊天地。

    納蘭最討厭的就是察言觀色、點頭哈腰的卑賤姿態,與好友在一起時,他沒有任何拘束,而與皇帝在一起時,無論皇帝多麼欣賞他,畢竟那是天子,伴君如伴虎。納蘭不情願,但卻必須經常賠笑著,笑得那樣不知所謂。

    康熙喜歡到處去巡視,納蘭作為侍衛,必須緊緊跟隨。他的感覺是,自己就是一葉浮萍,漂在水中,水往哪裡流,他就漂到哪裡。毫無疑問,納蘭厭煩透了這種感覺。

    在那些年裡,納蘭跟隨康熙去過很多名勝,走過很多山川。納蘭喜歡旅行,用他純淨的眼睛去欣賞路上的風景,從杏花春雨的江南,到鐵馬西風的塞北,從繁華喧囂的城市,到恬靜祥和的鄉村。足跡所到之處,納蘭都會將心愛的文字串連成詞句。跟隨帝王出巡,對於納蘭來說,也就只有這麼點快樂了。

    我們想像,那是怎樣有趣的畫面。兩個人,兩種生命極致,行走在同樣的旅程,一個人威武煊赫,指點江山;另一個人憂鬱多情,激揚文字。他們似乎有千萬里的距離,卻又那樣相得益彰。他們是一棵樹、一朵花,前者給大地莊嚴,後者給大地絢爛。

    無恙年年汴水流。一聲水調短亭秋。舊時明月照揚州。

    曾是長堤牽錦纜,綠楊清瘦至今愁。玉鉤斜路近迷樓。

    ——《浣溪沙?紅橋懷古,和王阮亭韻》

    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閒氣屬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淒涼。誰教生得滿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

    ——《於中好》

    他們去過江南!那是納蘭想要停駐下來,細細領略一番的地方,那是納蘭的夢。夢裡,有個靈婉的女子,捧著他的詞,如飲清泉一般品味著。可是他不能在那夢一般的地方停留,他是詞人,但跟著皇帝,他只是一個侍衛,一顆棋子,他沒辦法把自己完全地交給那裡的煙水。於是,只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把無盡的眷戀留給那裡。

    不僅是侍衛這個職位讓納蘭無奈,生活中總有那麼些是是非非,讓人想遠離卻又抽不開身。納蘭曾經有一個朋友叫徐嘉炎,是朱彝尊的同鄉,也曾出現在淥水亭的某一次聚會中。但後來徐嘉炎和他們這個圈子漸漸疏遠了,他在《玉台詞記》中寫道:「開亭淥水,雕槧梁溪,幾成終南快捷方式。」意思是,那些與納蘭在淥水亭相聚場合詩詞的文士,在梁溪雕版刻書,不過是為了依附於納蘭明珠這棵大樹,覓得一條做官的捷徑。

    納蘭,他的心那樣明透,聽到這樣的話語,自然是頗感冰涼。

    徐乾學當年被貶職以後,又慢慢爬升到了很高的位置,此時與明珠之間出現了很深的矛盾,一個是老師,一個是父親,納蘭被夾在中間,頗為尷尬;當年的書法老師高士奇受到了康熙帝的寵幸,而高士奇曾經和朱彝尊、秦松齡結怨,納蘭必須從中協調;徐嘉炎因為和朱彝尊的矛盾,倒向高士奇的一邊,朱彝尊被貶職;嚴繩孫見朱彝尊被貶職,便毅然抽身宦海,回鄉過田園生活了;陳維崧在康熙二十一年上元之夜那場聚會後,因患頭癰,不治而之;顧貞觀離京南還,很久未見了。

    雖然納蘭的詞總是充滿了悲悲切切,但在他眼裡,世界是美好的,是絢爛的。他希望世間沒有紛擾,沒有糾葛,沒有風雨,沒有暗流。他希望那是一個永遠明麗清朗的世界,但這只是一顆明淨如水的心,對這個喧囂塵世的美好期盼。塵世,永遠是塵埃漫漫,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純淨,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永遠有一顆純真的心。

    對於那樣波折不斷的塵世,納蘭真的倦了!

    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游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絕頂茅庵裡,老衲正孤吟。

    雲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歲兩屐,誰識臥游心。準擬乘風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

    ——《水調歌頭?題西山秋爽圖》

    他多想,乘一條小舟,劃到江南,劃到五湖,劃到夕陽盡處。他多想,去到那個小橋流水的地方,逢著那個如水的女子。

    這不是夢,不久以後,他就會出現在江南,與那煙水迷濛中等待的佳人,相逢一笑,笑秋風,笑寂寥!

    【江南夢裡行】

    注定相逢的兩個人,即使是身處天南地北,也會穿過茫茫人海,逢著對方。他們早已在月光裡,在清風裡,見過很多次。他們早已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緊地連在一起,那根線被時間一天天地收緊,他們,便一步步地跋涉過遙遠,走到彼此面前。

    在納蘭對生活中的各種境況感到窒息之時,他終於等來一個好消息。康熙帝又要南巡了。江南,這個如煙如霧、如詩如畫的地方,在遠方靜靜等待著一個才子,等待著他將靈動的詞句,賦予那一片地靈人傑的天地。

    他來了!這次無論如何,要不虛此行,要留下一段故事。

    在妻子過世的這些年,納蘭除了偶爾與好友相聚能體會些許快意,那顆心始終是涼透的、空寂的。他需要一個靈動清婉的女子,給那些蒼白的日子,塗一些色彩。

    康熙二十三年,納蘭三十歲。這年深秋,他隨著康熙帝來到了夢中的江南。雖然是深秋,江南依舊是那樣安恬、靜美,如一幅筆意清淡的畫,展開在納蘭清透的眼前。

    但是他,更想看的是另一幅畫。綠紗窗前,一個倩影,靜倚著斜陽,手捧詩卷,風吹過髮梢,她微微地惆悵。想像中的她,意態柔靜,心思細婉。

    是的,她跟他想像中的一模一樣,正如他跟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他們,在那個深秋,在江南的畫意中,很安靜地相見了。就像早已知道要相見似的,竟然沒有太多驚喜。

    沈宛幽幽地問一句:「你真的來了?」納蘭點頭:「是的,我來了!」

    這便是他們的相逢,很淡,很靜。可就是這樣淡、這樣靜的相逢,誰又能說不是柔腸百轉後的無限喜悅呢?

    她為他彈琴,他在一旁聆聽著,然後為他填一闋詞,再共飲一杯女兒紅,共看窗前的明月在天邊遊走。就是那樣安恬,卻又深刻得無以復加。

    那些天,他們也曾一起走在江南的長天碧水中,走在江南仄仄的青石板小巷裡。他們像是一對神仙眷侶,經過的地方,總會被人投以流連的目光。他們也曾在江南的畫卷中一起泛舟,在水光瀲灩中共吟幾首詞,然後手挽著夕陽的柔光,輕輕依偎著。兩個紅塵中孤寂的人,將那一湖山水,刻畫得那樣旖旎,卻又那樣淡雅。

    飛絮晚悠颺,斜日波紋映畫梁。刺繡女兒樓上立,柔腸。愛看晴絲百尺長。

    風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繡床。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

    ——《南鄉子》

    十里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蘋洲。西風聽徹採菱謳。

    沙岸有時雙袖擁,畫船何處一竿收。歸來無語晚妝樓。

    ——《浣溪沙》

    他們不必說不離不棄,不必說地老天荒,就算只有一天,就算只有一秒,也能用相知築成迷離煙水永遠流不盡的情。因為,他們早已在彼此的心田里停駐了許久。他們,從前生到此生,連輪迴都隔不斷,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相守!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他們的愛情,但對於他們,這兩個同樣孤絕、同樣深情的人來說,自然希望時間停止在依偎著的那些溫柔裡,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將詩一樣的相逢、夢一樣的相依,排列成詞句,描繪成畫圖。

    他們都是孤寂的人,孤寂的心,孤寂的魂。靠近彼此,才能讓慘淡的日子變得多姿。

    心如秋水的沈宛,為他們的未來深深地擔憂。她深知,納蘭是侯門公子,是御前侍衛,身份顯貴,而她,只是一個江南藝妓,如浮萍一般,不管納蘭多麼情深意重,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厚厚的牆。但她不會對納蘭說這些,靈慧如她,不會說這些無謂的話來驚擾納蘭的心。她只是默默地享受與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對於沈宛來說,能得納蘭如此傾心相待,此生再無遺憾。她珍惜那些時光,卻也知道,分別已經很近。

    是的,此時的納蘭,必須從江南的秋水長天裡走出來,從那場被秋風吹過的相逢裡走出來。康熙帝南巡的日子結束了,納蘭必須隨他一起回京。

    那是一場怎樣的離別?已經是初冬了,風似乎很小,卻把兩顆心吹得無限淒涼。江南的水,照著兩個身影,漸行漸遠。在遠離江南後,納蘭似乎仍能看到,那個孤獨的身影,在綠紗窗前佇立著,沒有淚水,心底卻早已濕透。

    白衣裳憑朱闌立,涼月趖西。點鬢霜微,歲晏知君歸不歸?

    殘更目斷傳書雁,尺素還稀。一味相思,準擬相看似舊時。

    ——《採桑子》

    納蘭的心,一陣陣地劇痛。儘管只是短暫的幾天,他卻已經愛得刻骨銘心。他曾經以為,此生不會再愛上任何女子,但是沈宛像月光般照進了他的心裡。這不是背叛,他的每一段情感,都是無比真摯,無比聖潔的。他只是需要一個港灣,讓他疲憊淒涼的心有個地方停靠。而沈宛,不只是一個港灣,更是一幅畫,一首詩,值得他去追尋,去品味,去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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