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沒有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還不如死了哪。
卞 親孩子!
阿明 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媽媽打架。新媽媽不在屋子裡麼?
卞 她才出去,不在屋子裡。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難過,回頭我讓嚴叔叔買糖給你吃。
嚴 準是那老道的符有點兒道理,怎麼吃了那符水一陣子就不痛了呢?
卞 也許佛父保佑。我們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嚴 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 好,去了試試,這回我一定看得見了,這回打你們回來我就沒有見過你們。快去了罷,爸爸。
(卞嚴合蹲侍一邊,卞解去布縛,手發震。)
阿明 怎麼爸爸你發著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雙目緊閉,卞嚴疑喜參半。)
卞嚴 (同)阿明!你慢慢的睜開試試!
(阿明,徐張眼,光鮮如故,卞狂喜)
卞嚴 (同)阿明,你看見我們不?
阿明 (微蹙)我——見。
(但眼雖張而瞳發呆,卞嚴相視。卞以手指劃阿明眼前,不瞬。)
卞 你真的見嗎?
阿明 不——我會見的,爸爸。
卞 那你現在還看不見?
阿明 我——見。
(卞跳起,趨室一邊,倚壁上)
卞 明兒你見我不?
阿明 (循聲音方向舉手指)你在那裡,爸爸。
卞 (復樂觀)老敢,你知道,他初睜開,近的瞧不見,遠的許看得見。
嚴 這許是的,你再試試他。
(卞空手舉起)
卞 阿明!
阿明 (現笑容)爸爸!
卞 我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阿明略頓)
嚴 你爸爸現在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你看不看見?
阿明 (微窘)我看——見。
卞 那你說呀,我手裡是什麼?
阿明 (似悟)一根棍子!
卞 (極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頭伏牆泣。嚴亦失望。阿明倉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 爸爸,爸爸,別結,別結!(幕下)
第五幕
景如上幕
幕時台上全黑,惟左側內屋有油燈光,屋外有風雨聲,院內大棗樹嗚咽作響。風雨稍止,院外木門有剝啄聲,七妹自左側內院馳出,偕尤同上。
尤 喔,好大雨!我全濕了。
李 怎麼早不來,我還當你不來了哪。
尤 我還有不來的!
李 快脫了你的笨鞋,再進我屋子裡去,糊髒的!(摸一椅使坐)
尤 (坐脫鞋)脫了鞋又沒有拖鞋。
李 房裡有他的鞋,你正穿,就這穿著襪子進去罷。
尤 那小的睡了罷?
李 早睡著了。他就睡在這榻上。
尤 瘋子幾時回來?
李 還說哪,他明兒一早就回來,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尤 不走怎麼著?
李 別胡扯了,快進去罷!
(尤七同進房,油燈亦滅。風聲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褻笑語聲,阿明驚醒,起坐呼喚。)
阿明 媽,媽媽!(聲止)媽媽你睡著了?(復睡下。褻聲復作,阿明疾坐起)媽媽,你那兒是誰呀?是誰跟你說著話哪?別是爸爸回來了罷?是爸爸回來怎麼沒有來看我?我曉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他不疼我了!媽媽,媽媽,我怕,我害怕,我什麼也看不見!(屋外風怒號)這風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媽媽,你怎麼也不答應我,我才聽見你說話的,我又不是做夢。媽媽,爸爸!媽媽,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頭有頃,褻聲復作,復坐起,舉手摸索啜泣。忽抬頭睜眼,目光炯然,似有決心,潛取衣披上,摸索床頭得杖,移步及門,手觸簾,作闖入狀,復止,轉步摸索出右門去。目光轉暗,風勢復狂)。
李 (自左室內)別鬧了,不早了,趁早走罷!
(尤自室內出。捫索而行)。
尤 這多黑,天還沒有亮就趕人走!(及門)摸著了,我走了,啊。
(尤出門,即遭狠擊)。
李 (自內驚問)怎麼了?
尤 哼,是你啊,小鬼!
李 (已出房)誰?
尤 (氣喘)那小王八,小壞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緊,我已經帶住了他了……你再凶,試試,好,好膽子,想幹你的老子!
阿明 (嘶聲,極微弱,似將斃然)爸爸!
李 (亦在門邊)把他帶進屋子去!
(尤七共曳阿明入內,時天已黎明,屋內有光,隱約可辨,戶外風拂樹梢,作嗚咽聲)。
尤 (喘息)小鬼,你凶!
李 別掐他了……呀,怎麼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尤 詐死罷,哪有這麼容易,我又沒有使多大的勁。
李 阿明,阿明!你摸摸,氣都沒了,這怎麼辦?
尤 死了也活該,誰讓他黑心要害人?
李 你倒說得容易。這事情鬧大了,怎麼好?瘋子一回來,我們還有命麼?
尤 別急,咱們想個主意。
李 你害了我了……
尤 別鬧。咱們把他給埋了,就說他自個兒跑了,好不好?
李 不成,他們找不著他還得問咱們要人。
尤 咒他媽的,咱們趁此走了不好麼?
李 上哪兒去?
尤 趕大同上火車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李 你能走麼?
尤 還有什麼不能的!快罷,遲了他們回來。你東西也不用拿,我有點兒錢,我們逃了命再說罷。
李 (指阿明)他呢?
尤 還管他哪,讓他躺著罷,自然有他老子來買棺材給他睡。天不早了,我們走罷。
(尤曳七踉蹌奔出,天已漸明,阿明橫臥地上不動,三弦聲忽起,阿明甦醒,強支起,手捫喉際,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 爸爸,爸爸!你來罷!你怎麼不來啊!(復倒臥)
瞎 (捫索入門)我早知道這家子該倒運,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哪兒哪?(杖觸阿明)。這是什麼?阿明!(俯身摸之)可憐的孩子!兇惡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這回可犧牲著了!(坐地下,抱阿明頭,置膝上,撫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話趁早對我說罷。麻雀兒噪得厲害,太陽都該上來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風,一路上全是香味:殺人的香味,好淫的香味,種種罪惡的香味。可憐的小羔羊,可憐的小羔羊!醒罷,阿明。
阿明 (微笑)是你呀,老周!
瞎 除了我還有誰,孩子。
阿明 你是怎麼來的?
瞎 我聽見小羊的叫聲,我聞著罪惡的香味。
阿明 你說的什麼話?
瞎 下雨,下雨,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 你說的什麼話?
瞎 你爸爸幾時回來?
阿明 他今天回來,也許就快回來。
瞎 你覺著痛不?
阿明 我覺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來陪著我。
瞎 你有什麼話對你爸爸說,孩子?
阿明 對他說,我愛他,好爸爸,對他說,我想替他殺那個人,可是我氣力小,打不過他。對他說我見了我的親媽,我的眼一定看得見了。對他說,我要見他,可是我倦極了要睡了。對他說,我——愛——他——好——爸——爸……
瞎 還有什麼說的,孩子,慢點兒睡。
阿明 (音漸低)我——也——愛——你——老——周。我——想——聽——你——彈——聽——你——唱——我——要——睡——了……
瞎 (取三弦調之)好,我唱給你聽。(彈三弦,曲終阿明現笑容,漸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瞎 阿明,阿明!(撫其頭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懷中)張目前望。若有聽見,(面有喜色)再會罷,孩子!(戶外聞急驟鈴聲)最後的人回來了。
(卞嚴入室,見狀驚愕,木立不動。)
瞎 (自語)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來的又來了……
卞 (走近)阿明,阿明!
瞎 他不會答應了。
(卞疾馳至內室,復馳出,聽瞎子自語,立定,嚴見尤所遺雨鞋,撿起察看,點頭似悟。)
瞎 我聞著罪惡的香味,我聽見小羊的叫聲。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來的又來了。
卞 (張眼作瘋狀,嚴伸手欲前扶持之,復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齒,獰目回顧,見壁間佛像,逕取摔地上,復趨靈案前,伏案跪下。)
(長號)媽呀!(踉蹌起立,雙手抱頭,行至阿明模臥處,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親孩子!(復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語)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來的又來了。(忽示決心,疾馳出門)
嚴 (卞狂叫時木立不動,似有所思,見卞出,驚叫)師父,不忙,還有我哪!
卞 (復入,立開口)老敢!(嚴未應,卞復馳出。嚴隨出。戶外有巨聲)
瞎 好的,又去了一個!
(嚴回入室,手抱頭悲痛,忽抬頭。趨壁角撿得利刀,環顧室內,疾馳出門)
瞎 好的,報仇!好的,報仇!血,還得流血!(撫阿明)好好睡罷,孩子,沒有事了!(取三弦彈,幕徐下)
附:《卞昆岡》序
余上沅
不知是什麼緣故,志摩、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戲劇發生了一種關係:志摩譯過《死城》,小曼譯過《海市蜃樓》。或許是偶然的罷,他倆最近合作的《卞昆岡》,在我個人看,也彷彿有一點意大利的氣息。
提到意大利的戲劇,我們便不能不想到他們的兩個重要時期:文藝復興以後和現代。文藝復興以後的意大利戲劇觀念是「食古不化」;變本加厲,批評家誤解了亞里士多德及何瑞思的原理,把它們鑄成了一堆死的規律。他們蔑視中世紀的成績,蔑視民間的戲劇,他們不明白編劇家與劇場演員及觀眾間的關係:結果是意大利沒有戲劇,除掉一些仿古的空洞作品,一般人沒有品味,除掉維持粗俗的短打和蒙面喜劇。經過了十八世紀的法國影響和十九世紀的沉寂,四十年來,意大利的戲劇在世界文藝上終於佔了一個地位。從近代意大利戲劇裡,我們看得見詩同戲劇的密切關係,我們看得出他們能夠領略人生的奧秘,並且能夠火焰般的把它宣達出來。急進一步,他們中間並且創立了所謂之未來派的戲劇,雖然它不能得到生命的延長。在意大利的現代戲劇裡,除了一兩個作家之外,能夠持平不偏的幾乎再沒有了。但是他們的氣魄,他們的膽量,總是配受相當的敬意的罷。
剛才我不是說志摩、小曼合作的《卞昆岡》彷彿有一點意大利的氣息麼?這話可又得說回來了,這個彷彿是有限制的,並不是絕對的。雖然《卞昆岡》也多少有些古典的體制,可它並不是死守那文藝復興以後的呆板理論,並且,我還以為作者在動筆以先並不會想到過任何戲劇理論。至於氣魄和膽量,《卞昆岡》倒比較的和意大利現代劇接近得多。在有意無意之間,作者怕免不了《死城》和《海市蜃樓》一類的影響罷。這都是我妄測的,作者及讀者都不見得肯和我同意,我知道。
其實,志摩根本上是個詩人,這也在《卞昆岡》裡處處流露出來的。我們且看它字句的工整,看它音節的自然,看它想像的豐富,看它人物的選擇,看它——不,也得留一些讓讀者自己去看不是?他的內助在故事及對話上的貢獻,那是我個人知道的。志摩的北京話不能完全脫去硤石土腔,有時他自己也不否認;《卞昆岡》的對話之所以如此動人逼真,那不含糊的是小曼的貢獻——尤其是劇中女人說的話。故事的大綱也是小曼的;如果在穿插呼應及其他在技術上有不妥當的地方,那得由志摩負責,因為我看見原稿,那是大部分志摩執筆的。兩人合作一個劇本實在是不很容易,誰都不敢冒這兩人打架的危險。像布孟(Beaumont)弗雷琪(Fletcher)兩人那樣和氣不是常有的事。詩人葉芝(W.B.Yeats)同格裡各雷夫人(LadyGregory)合作劇本時是否也曾經打架,我不得而知,不過我想用他們來比譬志摩、小曼的合作,而且我以為這個比譬是再切貼沒有的了。至於究竟是否切貼,我也不在此地多說,還是請讀者去看一看「TheUnicornfromtheStars」罷。
說志摩根本上是個詩人,在此地並不含有恭維他的意思。假使莎士比亞不進劇場,沒有白貝治一班朋友,也許他只繼續寫他的商籟(Sonnet)。詩人上再加戲劇兩個字是非經過劇場的訓練不可的,這件事似乎在歷史上還沒有過例外。我曾勸志摩約幾個朋友排演《卞昆岡》,把它排印單行本,我也是慫恿最力的一個(因此志摩便責成我寫一篇序)。那麼,有不妥的地方以後我們及作者自己都好避免,而我們更樂得領會它的長處。我們的戲劇界沉悶極了,有它出來給我們一個刺激多少是件好事不是?新戲劇的成功早晚就要到的,《卞昆岡》正好做一個起點。
我不希望《卞昆岡》有人把它當一件傑作,因為作者還有無窮的希望,而這個無窮的希望又是在《卞昆岡》裡可以感覺得到的。我更不希望只是《卞昆岡》的作者有無窮的希望,因為建設新戲劇決不是一兩個人的私事。
十七年六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