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弘一法師是我國當代我最景仰的一位高士。一九三二年,我在浙江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當教員時,有一次弘一法師曾到白馬湖訪問在春暉中學裡的一些他的好友,如經子淵、夏丏尊和豐子愷。我是豐子愷的好友,因而和弘一法師有一面之緣。他的清風亮節使我一見傾心,但不敢向他說一句話。他的佛法和文藝方面的造詣,我大半從子愷那裡知道的。子愷轉送給我不少的弘一法師練字的墨跡,其中有一幅是《大方廣佛華嚴經》中的一段偈文,後來我任教北京大學時,蕭齋斗室裡懸掛的就是法師書寫的這段偈文,一方面表示我對法師的景仰,同時也作為我的座右銘。時過境遷,這些紀念品都蕩然無存了。
我在北平大學任教時,校長是李麟玉,常有往來,我才知道弘一法師在家時名叫李叔同,就是李校長的叔父。李氏本是河北望族,祖輩曾在清朝做過大官。從此我才知道弘一法師原是名門子弟,結合到我見過的弘一法師在日本留學時代的一些化裝演劇的照片和聽到過的樂曲和歌唱的錄音,都有年少翩翩的風度,我才想到弘一法師少年時有一度是紅塵中人,後來出家是看破紅塵的。
弘一法師是一九四二年在福建逝世的,一位泉州朋友曾來信告訴我,弘一法師逝世時神智很清楚,提筆在片紙上寫「悲欣交集」四個字便轉入涅槃了。我因此想到紅塵中人看破紅塵而達到「悲欣交集」即功德圓滿,是弘一法師生平的三部曲。我也因此看到弘一法師雖是看破紅塵,卻絕對不是悲觀厭世。
我自己在少年時代曾提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個理想的形成當然不止一個原因,弘一法師替我寫的《華嚴經》對我也是一種啟發。佛終生說法,都是為救濟眾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人世事業的。人世事業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種,弘一法師從文化思想這個根本上著眼。他持律那樣謹嚴,一生清風亮節會永遠嚴頑立懦,為民族精神文化樹立了豐碑。
中日兩國在文化史上是分不開的,弘一法師曾在日本度過他的文藝見習時期,受日本文藝傳統的影響很深,他原來又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的陶冶。我默祝趁這次展覽的機會,日本朋友們能回溯一下日本文化傳統對弘一法師的影響,和我們一起來使中日交流日益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