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13章 化外紅塵 (1)
    斷鴻零雁記

    百越有金甌山者,濱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無雲,山麓蔥翠間,紅瓦鱗鱗,隱約可辨,蓋海雲古剎在焉。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有遺老遁跡於斯,祝發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故至今日,遙望山嶺,雲氣蔥鬱;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弔,不堪回首。今吾述剎中寶蓋金幢,俱為古物。池流清淨,松柏蔚然。住僧數十,威儀齊肅,器缽無聲。歲歲經冬傳戒,顧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腸峻險,登之殊艱故也。

    一日凌晨,鐘聲徐發,余倚剎角危樓,看天際沙鷗明滅。是時已入冬令,海風逼人於千里之外。讀吾書者識之,此日為余三戒俱足之日。計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師。後此掃葉焚香,送我流年,亦復何憾?如是思維,不覺墮淚,歎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余自養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於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余心且不自明,恆結牆凝想耳。」繼又歎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於斯極耶?」

    此時晴波曠邈,光景奇麗。余遂披袈裟,隨同戒者三十六人,雙手捧香魚貫而行。升大殿已,鵠立左右。四山長老雲集。《香贊》既闋,萬籟無聲。少選,有尊證闍黎以悲緊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報父母養育之恩。」余斯時淚如綆縻,莫能仰視;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

    既而禮畢,諸長老一一來相勸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願力莊嚴。此去謹侍親師,異日靈山會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頂禮受碟,收淚拜辭諸長老,徐徐下山。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

    此章為吾書發凡,均紀實也。

    余既辭海雲寺,即駐荒村靜室,經行侍師而外,日以淚珠拭面耳。吾師視餘年幼,固已憐之。顧吾師雖慈藹,不足以殺吾悲。讀者試思,余殆極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余以師命下鄉化米,量之可十餘斤,負之行,思覓投宿之所。忽有強者自遠而來,將余米囊奪去。余付之一歎。爾時天已薄暮,彳亍獨行,至海邊,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灘小憩,而駭浪遽起,四顧昏黑。余躊躇間,遙見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漁舟經此,遂疾聲呼曰:「請漁翁來,余欲渡耳。」

    已而火光漸大,知舟已迎面至,余心殊慰。未幾,舟果傍岸。漁人詢余何往。曰:「余為波羅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

    漁人搖手曰:「烏?是何言?余舟將以捕魚易利,安能載爾貧僧?」言畢,登舟駛去。

    余莫審所適,悵然涕下。忽耳畔微聞犬吠聲,余念是間殆有村落,遂循草徑行。漸前,有古廟,就之,中懸漁燈,余入,蜷臥石上。俄聞戶外足音,余整衣起,瞥見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

    童子手持竹籠數事示余曰:「吾操業至勞,夜已深矣,吾猶匿頹垣敗壁,或幽巖密菁間,類偷兒行徑者,蓋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

    余曰:「少年英俊,胡為業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間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養吾慈母。慈母老矣,試思吾為人子,安可勿盡心以娛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艱辛,而兼業此。雖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則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見廟側有蟋蟀跨娛蚣者,候此已兩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蟲早落吾手,待鄰村墟期,必得善價,當為慈母市羊裘一領,使老母雖於冬深之日,猶在春溫。小子之心,如是慰矣!吾豈荒傖市儈,盡日孳孳愛錢而不愛命者耶?」

    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觸,泫然淚下。童子相余頂,從容曰:「敢問師奚為露宿於是?」

    余視童貌甚莊肅,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師苦矣!寒舍尚有空闥,此去不遠,請從我歸;否則村人固凶恣,誣師為賊,且不堪也。」

    余感此童誠實,諾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復自闔之,導余曲折度迴廊。苑內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聞老人語曰:「潮兒,今日歸何晚?」

    余諦聽之,奇哉,奇哉,此人聲音也!及至廳事,則赫然余乳媼在焉。

    余禮乳媼既畢,悲喜交並。媼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諦視余面;即以手拊額,沉思久之,淒然曰:「傷哉,三郎也!設吾今日猶在彼家,即爾胡至淪入空界?計吾依夫人之側,不過三年,為時雖短,然夫人以慈愛為懷,視我良厚。一別夫人,悠悠十數載,乃至於今,吾每飯猶能不忘夫人愛顧之心。先是夫人行後,彼家人雖遇我惡薄,吾但順受之,蓋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離三郎而去。迫爾父執去世之時,吾中心慼慼,方謂三郎孤寒無依,欲馳書白夫人,使爾東歸,離彼獦獠。詎料彼婦偵知,逢其蘊怒,即以籐鞭我。斯時吾亦不欲與之言人道矣。縱情撻已,即擯我歸。」

    媼言至此,聲淚俱下。斯時余方寸悲慘已極,故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媼,惟淚湧如泉,相對無語。余忽心念乳媼以四十許人,觸此憤慟,寧人所堪?遂強顏慰之曰:「媼毋傷。媼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雖心冷空門,今茲幸逢吾媼,藉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黃泉,無相見之日。以此思之,不亦彼蒼尚有靈耶?余在幼齡,恆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審居何許,且為誰氏。今吾媼所稱『夫人』者,得非餘生身阿母?奚為任我孑孓一身,飄搖悲苦,都弗之問?媼試語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媼既收淚,面余言曰:

    「三郎居,吾語爾:吾為村人女,世居於斯,牧畜為業。既嫁,隨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樂無極,寧識人間有是非憂患?村家夫婦,如水流年。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僅遺稚子,即潮兒也。是後家計日困,平生親友,鹹視吾母子為路人。斯時吾始悟世變,愴然於中,四顧茫茫,其誰訴耶?

    「一日,拾穗村邊,忽有古裝夫人,珊珊來至吾前,謂曰:『子似重有憂者。』因詳叩吾況,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憐而招我,為三郎乳媼。古裝夫人者,誠三郎生母,蓋夫人為日本產,衣制悉從吾國古代。此吾見夫人後,始習聞之。

    「『三郎』即夫人命爾名也。嘗聞之夫人,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爾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裡黨所推。後此夫人綜覽季世,漸人澆漓。思攜爾托根上國,故掣爾身於父執為義子,使爾離絕島民根性,冀爾長進為人中龍也。明知茲事有干國律,然慈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乃親自抱爾潛行來游吾國,僑居三年。

    「忽一日,夫人詔我曰:『我東歸矣,爾其珍重!』復手指三郎,淒聲含淚曰:『是兒生也不辰,媼其善視之,吾必不忘爾賜。』語已,手書地址付余,囑勿遺失。故吾今尚珍藏舊簏之中。當是時,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賜我百金;顧今日此金雖盡,而吾感激之私,無能盡也。尤憶夫人束裝之先一夕,一一為貯小影於爾果罐之中,衣篋之內,冀爾稍長,不忘見阿母容儀,用意至為淒側。誰知夫人行後,彼家人悉檢毀之。

    「嗣後,夫人嘗三致書於余,並寄我以金,均由彼婦收沒。又以吾詳知夫人身世,且深愛三郎,怒我故作是態,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發。甚矣哉,人與猛獸,直一線之分耳!

    「吾既見擯之後,彼即詭言夫人已葬魚腹,故親友鄰舍,鹹目爾為無母之兒,弗之聞問。跡彼肺肝,蓋防爾長大,思歸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復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婦前生,是何毒物?蒼天蒼天!吾豈怨毒他人者哉?今為是言者,所以懲悍婦耳。爾父執為人誠實,恆念爾生父於彼有恩,視爾猶如己出。誰料爾父執辭世不旋踵。而彼婦初心頓變耶?至爾無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倫比。

    「顧爾今亭亭玉立,別來無恙;吾亦老矣,不應對爾絮絮出之,以存忠厚。雖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則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長。世態如斯,可勝浩歎!」

    吾媼言已,垂頭太息。

    少須,媼尚欲有言。斯時余滿胸愁緒,波譎雲詭。顧既審吾生母消息,不願多詢往事,更無暇自悲身世,遂從容啟媼曰:「今夜深矣,媼且安寢。余行將孑身以尋阿母,望吾媼千萬勿過傷悲。天下事正復誰料?媼視我與潮兒,豈沒世而名不稱者耶?」

    既而媼忽仰首,且撫余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於斯極!爾今須就寢。後此且住吾家,徐圖東歸,尋覓爾母。吾時時猶夢古裝夫人,旁皇於東海之濱,盼三郎歸也。三郎,爾尚有阿姊、義妹,嬌隨娘側。爾亦將聞阿娘喚爾之聲。老身已矣,行將就木,弗克再會夫人。但願蒼蒼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陽光燦爛,余思往事,歷歷猶在心頭。讀者細思,余昨宵烏能成寐?斯時郁伊無極,即起披衣,出廬四矚,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矣。繼今以後,余居乳媼家,日與潮兒弄艇投竿於荒江煙雨之中,或騎牛村外。幽恨萬千,不自知其消散於晚風長笛間也。

    一日薄暮,荒村風雪,蕭蕭徹骨,余與潮兒方自後山負薪以歸。甫入門,見吾乳媼背爐兀坐,手縫舊衲,聞吾等聲氣,即仰首視余曰:「勞哉小子!吾見爾滋慰。爾兩人且歇,待我燃燭,出鮮魚,熱飯,偕爾晚膳。吾家去湖不遠,魚甚鮮美,價亦不昂,村居勝城市多矣。」

    余與潮兒即將蓑笠除下,與媼共飯,為況樂甚。少選,飯罷,媼面余言曰:「吾今日見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爾孱軀,今後勿復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兒可為吾助。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資雖薄,然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後,定能敷爾東歸之費,捨此計無所出。三郎,爾意雲何?」

    余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殊異事。雖然,爾異日東歸,仍為千金之子,誰復呼爾為鬻花郎耶?」

    余聽至此,注視吾媼慈顏,一笑如春溫焉。

    歲月不居,春序忽至。余自是遵吾乳媼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裝,攜花出售,每晨只經三四村落。余左手攜花筐,右手持竹竿,頂戴漁父之笠,蓋防人知我為比丘也。躑躅道中,狀殊羞澀。見買花者,女子為最多,次則村嫗耳。計余每日得錢可二三百。如是者彌月矣。

    一日,余方獨行前村,天忽陰晦,小雨溟濛,沾余衣袂。此日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掃墓之事,故沿道無人。但有雨聲滴瀝,愁人而已。余紆道徐行,至一屋角細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紗窗內,有女郎新裝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湧現殷憂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氣清,新綠照眼。余方欲行,前屋側扉已啟,又見一女子匆遽出而禮余,囁嚅言曰:「恕奴失禮。請問若從何方至此?為誰氏子?以若年華,奚至業是?若豈不識韶光一逝,悔無及耶?請詳答我。」

    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無村豎態;但奚為盤問,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釋,亦莫審所以為對。

    良久,彼女復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囑必如是探問。吾女公子情性幽靜無倫,未嘗共生人言語,顧今如此者,蓋聽若賣花聲裡,含酸哽餘音。今晨女公子且見若於窗外,即審若身世,固非荒涼。若得毋怪我語無倫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余驟聞其言,愕極欲奔。繼思彼輩殆非為害於余,即漫聲應之曰:「誠然。余亟於東歸尋母,不得不業此耳。尚望子勿洩於人,則余受恩不淺矣。」

    女重禮余,言曰:「謹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請再蒞此,待我覆命女公子也。」

    余自是心緒潮湧,遂怏怏以歸。

    明日,天氣陰沉,較諸昨日為甚。迄余晨起,覺方寸中倉皇無主,以須臾即赴名姝之約耳。

    讀吾書者,至此必將議我陷身情網,為清淨法流障礙。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為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華不為泥污,復有何患?寧省後此吾躬有如許慘戚,以告吾讀者。

    余出門去矣,此時正為余慘戚之發軔也。江村寒食,風雨飄忽,余舉目四顧,心怦然動。竊揣如斯景物;殆非佳聯。忽念彼姝見約,定有遠因,否則奚由稔餘名姓?且余昨日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艷,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余且行且思,不覺已重至碧紗窗下。呆立良久,都無動定。余方沉吟,謂彼小娃,殆戲我耶?繼又跡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則又胡容疑者?

    亡何,風雨稍止,僮娃果啟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雙手出一紙函見授。余趣接之,覺物壓余手頗重。余方欲發問,而僮娃旋踵已去。余亟擘函視之,纍纍者,金也。余心滋惑,於是細察函中,更有銀管烏絲,蓋貽余書也。嗟夫!讀者,余觀書訖,慘然魂搖,心房碎矣!書曰: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於三郎足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