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知遇荷恩深,復睹丈星兩照臨。際會科名留宦跡,流傳翰墨重詞林,論詩敢說承津逮。許恭慎公詩詞絕罕見,濟尤不善吟詠,今誦遺作,益增慚恧。鉤黨相從看陸沉。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廿一日濟與康有為同日召見,甫出宮門,即聞文恭師被嚴譴之命,戊戌政變此為權輿。一例泰山梁木痛,最憐仰屋老臣心。
久病漸起聆醫言有感
(1951年4月14日)
暮年喜得延齡術,忽被橫來二豎欺。今幸病魔潛斂退,大虧元氣待扶持。身心缺陷交相養,器宇沖和順所宜。此是新生真妙用,別無良藥並良醫。
絕詩
宣統庚戌六月至比利時,游馬士河。書此志慨,兼示子琦
(1910年6月)
小小山河點綴多,居然名勝數歐羅。故鄉風景非無比,舉目荊棘可奈何。
丁卯九月二十二日夜,盜入余家,被劫而去,留居窟中凡六晝夜,口佔十絕,聊以自遣
(1927年9月)
數椽矮屋稱幽居,布被繩床體自舒。還我儒酸真面目,安然一覺夢矇矇。
犧易久嚴天澤辦,而今舊習待更張。料應到此無階級,誰識猶分上下床。
余高據一榻。守者皆席地而臥。
寂寂深宵伴侶多,篝燈圍語意偏和。微聞怨說衾裯薄,只為恩情待墨哥。
第一夕天氣寒甚,守者終宵瑟宿。自言為銀錢,故不得不爾。
頻燒銀燭漏聲長,陡覺熊熊焰吐芒。驚起披衣同撲救,猶虞玉石燼昆岡。
守者不慎失火,四周門窗緊閉,無可逃避,幸即撲滅,否則為熏穴之鼠矣。
眼加靉靆耳充綿,視聽全收別有天。悔被聰明多誤我,面牆從此好參禪。
守者強余戴黑眼鏡,並以綿塞余兩耳,解釋良久始允撤去。
靜聽鄰家笑語聲,池塘鴨子更喧鳴。閒中領略皆天趣,隔斷塵囂萬慮清。
天高只許隙中窺,一線晴曦射入遲。偷得駒光分寸好,有書堪讀不多時。
室中有板窗一糊以厚紙,僅於屋頂啟一小穴,方五六寸,借通光線。
摩西十誡傳來久,愧未研求到福音。馬太路加齊卒業,可能穿出駱駝針。
余索書消遣,守者畀以耶教新約馬太路加福音兩冊。翻閱一過,所獲甚微。駱駝針孔即用新約中故事。
鴨欄豚苙貧民窟,安得三遷母教行。堪詫夜深人靜後,鄰童偏有讀書聲。
四鄰皆貧家小戶,兒童叫呼異常喧雜。不意夜間書聲忽起,令人神往。
一之為甚何堪再,闖自此中人語雲。我是塞翁今失馬,評量禍福尚難分。
依韻答和適之先生
(1927年11月10日)
世事遭逢未足奇,本來無喜亦無悲。為言六日清閒甚,此是閒中學賦詩。
戊辰暮秋與心南同游日本,至嚴島,宿宮島旅館。步入肆中購得此杓,雲可郵寄,心南索詩如左
(1928年10月)
二十三年溯陳跡,劉郎前度又重來。深宵一夕傷心語,故國迢遙首屢回。
長崎雨中登山買松不就
(1928年10月)
長崎道上雨濛濛,策杖采尋十八公。誰識是翁多狡獪,偏教避面不相逢。
和鹽谷節山步原韻
(1928年10月)
詩禮傳家述舊聞,更將剞劂壽遺文。敢忘水木尋源本,竊誦清芬願學君。
鹽谷博士以其所刊先德文集見貽。
贈靜嘉堂籐田昆一君
(1928年10月)
我是書叢老蠹魚,駱駝橋畔自欷歔。羨君食盡神仙字,守靜舍嘉愧不如。
贈靜嘉堂飯田君
(1928年10月)
十載辛勤侍石渠,早辭朝籍賦歸歟。重燃天祿青藜火,遍校人間未見書。
贈內野皎亭
(1928年10月)
碧格翠付幽人宅,愧我門停問字車。百宋千元今有幾,眼明真幸見奇書。
贈山崎正董君
(1931年3月)
蓬瀛清淺渡征航,有客東來意氣昂。看盡蘇杭好山水,滿收詩料入奚囊。
居今稽古是真儒,更慕章逢欲與徒。聞先生甚羨我國衣冠,亟思仿製。難得同文惟爾我,忍將舊制換新符。先蒙示本國有人主張令廢漢字,專用假改名,以為不可行。余謂我國近人撰成注音字母,汲汲推行。私意亦慮為全國文字統一之礙。
先生國手擅扶桑,桃李栽成遍故鄉。猶恨中原民瘼在,可能醫國畀良方。
先生邃於西洋醫學,任熊本醫科大學長。
故人卅載相思苦,一刺歡然入眼來。閱盡滄桑幾塵劫,為言蒲柳未輕摧。
友人古城貞吉君,相見詢知近狀,甚慰別懷。
散原先生卜居匡廬,彌見矍鑠,今歲欣逢八旬正壽,謹集查初白廬山紀游詩成四絕句,借申頌祝
(1931年)
人間難得好林泉,氣爽風清秋景妍。扶老安心就閒散,依然冰雪照蒼顏。
先生旅滬時有小疾,山居後返臻康復。
行盡懸崖接翠微,林深谷暗人更稀。相逢不談戶外事,惟有松柏參天枝。
先生結廬在松樹路側。
此間臨池頗自可,一燈照壁猶吟哦。想像先生舊遊所,矧乃手澤存巖阿。
重修白香山花徑,新辟黃家坡;先生均有詩文,勒石紀勝。
六朝風景獨留松,突兀西南五老峰。有此林巒應著我,他年終伴釆芝翁。
先後三次亟思追隨終老於此。
贈傅沅叔
(1931年10月)
車笠相逢勝會初,調停新舊費躊躇。回思天寶當年盛,坊市琉璃滿異書。
國事艱難不忍言,倦居海上且偷閒。小樓一角無囂雜,靜讀南華秋水篇。
萬卷羅陳待賈沽,海東尤物問鄰蘇。書囊珍重憑攜取,寒月雙車返寓廬。
半山遺集雁湖箋,清綺重雕憾未全。忽訝姑蘇來足本,更看完壁出人間。
韻高詞麗誇才調,千首詩歌認舊刊。最是故人嘉惠意,故將遺墨祖庭還。
小印猩紅是涉園,萬卷飄零亦未湮。祖庭手澤君堪識,傳家時復返青氈。
郁華閣冷意園荒,散盡芸簽豈慢藏。流寇長篇元秘史,載來珍異盡琳琅。
朱明大典今希覯,況有胡元經世編。估客東來爭捷足,只憐過眼等煙雲。
看罷龍湫又石樑,山中商榷為書忙。君矜繩武興文鑒,我亦完歸敬業堂。
我為古人蘄續命,更從新法試留真。多君不惜瑯嬛秘,舉世莘莘獲饋貧。
鴻鐫涑水未叢殘,兩宋名刊待續刊。七寶樓台看湧現,漫雲一角補天難。
道家靈宇白雲深,寶菉玄文尚可尋。喜見異書誰縱讀,孫洪遺響未銷沉。
經籍銷亡千載後,藝林飢渴甚今時。窮披四部新梨棗,發篋頻頻借一瓻。
善夫佳刻補龍門,舊史重翻百衲新。難得蕭齊歐五代,更驚蛺蝶漫輕嗔。
七閣崔巍半劫灰,願開中秘可重開。天風未許□□□,已近神山卻引回。
快睹無雙居士集,郵筒穩渡達京華。空勞駿骨千金市,遺恨淮南一顧差。
鐵琴銅劍巋存外,冀北江南此二樓。君自丹鉛吾石墨,相期事業共千秋。
蜀中山水多石勝,宋代文章幾作家。最羨敬恭桑梓意,盡移瀛海待披沙。
咸陽道中口占
(1935年5月3日)
王侯將相今何在,滿眼纍纍盡一抔。底事群雄猶逐鹿,拼枯萬骨委蒿萊。
驃騎勳名萬古留,長將馬足踏胡頭。同仇敵愾差堪取,不滅匈奴誓不休。
咸陽古道豐橋岸,虞美人花白間紅。倘許項王窺國色,當年應悔讓關中。
我車輕駛逐紅塵,穩坐飛行百里程。堪歎道旁牽索者,猶隨牛馬作勞人。
由西安乘車至華陰,將登華岳;縣長馬君子翔迎於驛中,下山後招至衙齋午飯,情誼殷拳賦此以謝
(1935年)
管領名山吏亦仙,花陰栽遍縣堂前。他年若遂買山志,更願為氓受一廛。
游華岳畢,乘轎下山;山形陡峻,特倒坐以避其險,拈此解嘲
(1935年夏)
游盡三峰兩日程,去時無限別離情。好山未許回頭看,故使輿夫對面行。
千巖萬壑爭奇秀,歸去難忘此畫圖。倒退看山看不厭,漫嗤張老又騎驢。
勝境重來在何日,欲將真面更參詳。山靈笑我貪癡甚,特展層雲一斂藏。
是日將午有,群山盡掩。
至鄭州遇霽雲女士偕其弟永昭見訪;翌日招飲,登堂拜母,並晤其季弟永昌,既飽盛筵,即席賦謝
(1935年夏)
道韞能工詠絮詞,更覘介弟鳳鸞姿。名門母教超恆俗,舊學新知並女師。
畫稿詩囊收太華,又來廚下作羹湯。我聞彼美多才藝,未許西方獨擅場。
民國廿六年九月挽粹和侄孫
(1937年9月)
鈴聲一震等驚雷,失箸俄然膽欲摧。太息無多佳子弟,階前玉樹久長埋。
余正午餐,震生以電話相告,聞訊為之失措。
童孤羸弱最堪憐,卻喜成人轉健全。不似輕柔蒲柳質,如何零落望秋先。
汝髫齡失恃,繼又喪父;自幼多病體弱,余甚憂之。邇來漸見壯碩,乃仍不能永年。傷哉!
遘疾傳聞未及旬,忽成危疾究何因。豈真藥石全無效,定是庸醫誤汝身。
聞汝患瘧,余妹來信雲發寒熱,何至殞身,余意必為腸炎,不知警戒。所謂國醫烏能治病,殺人而已。
汝若早來何至死,舟車道阻恨無窮。此身誰殺仇應報,敵愾還期作鬼雄。
聞汝因戰事遲遲不來,若在滬或不致病,即病亦可得良醫;是雖不死於敵,而致死實由於敵也。
挽陳伯巖
(1937年10月14日)
銅駝荊棘傷心事,忍及吾身屢見之。一暝長辭舊京國,千秋遺恨黍離離。
北平淪陷未及二旬而訃音遽至。
湘中新政萌芽日,鉤黨纍纍出漢廷。敢說微名齊李杜,劇憐寥落剩晨星。
戊戌政變君與余俱墨名黨籍,忽忽四十年,今存者僅熊兼三及余二人而已。
銜杯一笑卻千金,未許深山俗客臨。介壽張筵前日事,松門高躅已難尋。
君隱居廬山數年,八十生日時帥有獻千金為壽者,峻拒不納。余同居山中時相過從,自是秋別後遂不復見矣,君所居為松門別墅。
頻年烽火隔鄉關,滿地殘花色自殷。為報返戈同殺敵,應報泉下一升顏。
公籍義寧,久為紅軍所佔。自移軍陝北,其餘部尚有佔據山鄉者,此亦輸誠請纓殺故,而公已不及見矣。
光緒戊戌政變,六君子以身殉國,余亦去職。先後罹黨禍者二十餘人,忽忽四十年,淪喪幾盡。今秋伯巖逝世,存者僅秉三及余二人而已,拔可出示暾谷遺墨,屬為題記。感喟不能成一字,前日作詩數首吊伯巖,拔可復敦促之,率賦二絕,追思往跡,為之泫然
(1937年10月14日)
男兒一死何當惜,棟折榱崩事可哀。江上鴟夷曾幾日,忍看麋鹿上蘇台。
披君遺札墨猶新,舉目山河跡已陳。我愧偷生四十載,浮沈桑海作余民。
民國二十六年十月十四日晨起書於上海寓廬,時炮聲隆隆不絕。
庚辰冬日,余因患癃閉,入上海大華醫院療治,今漸就痊,還家休養。病中蒙親朋慇勤存問,只以體力未復,尚未能趨前詣謝,至深慚歉。病榻無聊,率成俚句八首,謹先錄呈,借博一粲。
(1941年)
自昔文人多水厄,散原海日兩相仍。手揮目送渾無事,欲往從之病未能。
義寧陳伯嚴,嘉興沈子培,二公均患此疾;且均在高年,時發時止,但終以此疾致死,余所患似比二公為重。
十年癥結蹉跎甚,差幸禍根猶可除。人道藏珠曾剖腹,我翻剖腹取吾珠。
曹晨濤醫師為陳叔通所介紹,診治後語佘,病為膀胱內攝護腺肥腫,若不取出,難期痊癒。
故道九河盡寞滅,鑿山鬼斧有神工。新流終使宣房塞,舊跡仍還微禹功。
余入院後小溲全阻,頻頻以金屬管通導,病苦殊甚。曹醫師為施手術,先從小腹啟一小穴,通至膀胱,以皮管插入其中,使小溲改道,徐徐就管中洩出。越若干日再施手術,將攝護腺摘去,使正道無所阻塞,逐漸將小腹穴口封閉,於是悉歸故常。
素衣縞袂絕纖塵,病榻週遭撫視頻。佛氏慈悲耶博愛,西來文化此精神。
院中看護諸女士均曾受高等教育,並實地練習數年,故能於病人心理體貼入微,其照料之周至;尤能脫盡垣蹊,直視為神聖之職業。病人受惠若此,不能不有感於泰西文明之輸入矣。
有報報道天下事,讀罷耳熟余能詳。偶聞與國戰必勝,刀針余痛全相忘。
看護莊繼靜女士每日閱報,在床前為余講誦,聞英希兩國捷音,輒為歡欣不置。
故人聞訊倍關情,知是衰齡一險程。每近奏刀前後日,屬垣幾未駐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