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44章 偶寄閒情 (10)
    世間自動的素食者少,被動的素食者多。而被動的原動力往往是災禍或窮困。因此世間有一種人看素食一事是苦的,而看自動素食的人是異端的,神經病的,或竟是犯賤的,不合理的。

    蕭伯訥〔蕭伯納〕吃素,為他作傳的赫理斯說他的作品中女性描寫的失敗是不吃肉的原故。我們非蕭伯訥的人吃了素,也常常受人各種各樣的反對和譏諷。低級的反對者,以為「吃長素」是迷信的老太婆的事,是消極的落伍的行為。較高級的反對者有兩派,一是根據實利的,一是根據理論的。前者以為吃素營養不足,出門不便利。後者以為一滴水中有無數微生物,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盜鈴;又以為動物的供食用合於天演淘汰之理,全世界人不食肉時禽獸將充斥世界為人禍害;而持殺戒者不殺害蟲,尤為科學時代功利主義的信徒所反對。

    對於低級的反對者,和對於實利說的反對者,我都感謝他們的好意,並設法為他說明素食和我的關係。唯有對於淺薄的功利主義的信徒的攻擊似的反對我不屑置辯。逢到幾個初出茅廬的新青年聲勢洶洶似地責問我「為什麼不吃葷?」「為什麼不殺害蟲?」的時候,我也只有回答他說「不歡喜吃,所以不吃。」「不做除蟲委員,所以不殺。」功利主義的信徒,把人世的一切看作商業買賣。我的素食不是營商,便受他們反對。素食之理趣,對他們「不可說,不可說」。其實我並不勸大家素食。《護生畫集》中的畫,不過是素食後的感想的造形的表現,看不看由你,看了感動不感動更非我所計較,我雖不勸大家素食,我國素食的人近來似乎日漸多起來了。天災人禍交作,城市的富人為大旱斷屠而素食,鄉村的窮民為無錢買肉而素食。從前三餐肥鮮的人現在只得吃青菜,豆腐了。從前「無肉不吃飯」的人現在幾乎「無飯不吃肉」了。城鄉各處盛行素食,「吾道不孤」,然而這不是我所盼望的!

    春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名詞!自古以來的人都讚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詩人,特別是詞客,對春愛慕尤深。試翻詞選,差不多每一頁上都可以找到一個春字。後人聽慣了這種話,自然地隨喜附和,即使實際上沒有理解春的可愛的人,一說起春也會覺得歡喜。這一半是春這個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聽,這個音讀起來何等鏗鏘而惺忪可愛!這個字的形狀何等齊整妥帖而具足對稱的美!這麼美的名字所隸屬的時節,想起來一定很可愛。好比聽見名

    叫「麗華」的女子,想來一定是個美人。

    然而實際上春不是那麼可喜的一個時節。我積三十六年之經驗,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帶雪開了,說道是漏洩春的消息。但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實際上雨雪霏霏,北風烈烈,與嚴冬何異?所謂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縮地躲在房櫳內,戰慄地站在屋簷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罷了!

    再遲個把月吧,就像現在:驚蟄已過,所謂春將半了。住在都會裡的朋友想像此刻的鄉村,足有畫圖一般美麗,連忙寫信來催我寫春的隨筆。好像因為我偎傍著春,惹他們妒忌似的。其實我們住在鄉村間的人,並沒有感到快樂,卻生受了種種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於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間。一日之內,乍暖乍寒。暖起來可以想起都會裡的冰淇淋,寒起來幾乎可見天然冰,飽嘗了所謂「料峭」的滋味。天氣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門,乾燥的鞋子往往拖泥帶水歸來。「一春能有幾番晴」是真的;「小樓一夜聽春雨」其實沒有什麼好聽,單調得很,遠不及你們都會裡的無線電的花樣繁多呢。春將半了,但它並沒有給我們一點舒服,只教我們天天愁寒,愁暖,愁風,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實際而明確的。此外雖有春的美景,但都隱約模糊,要仔細探尋,才可依稀彷彿地見到,這就是所謂「尋春」吧?有的說「春在賣花聲裡」,有的說「春在梨花」,又有的說「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這種景像在我們這枯寂的鄉村裡都不易見到。即使見到了,肉眼也不易認識。總之,春所帶來的美,少而隱;春所帶來的不快,多而確。詩人詞客似乎也承認這一點,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詩詞中的常談嗎?不但現在如此,就是再過個把月,到了清明時節,也不見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極樂。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將要「斷魂」呢。

    可知春徒有其名,在實際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實際,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是從暮春開始的。就氣候上說,暮春以前雖然大體逐漸由寒向暖,但變化多端,始終是乍寒,乍暖,最難將息的時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響完全消滅,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銀爬到temperate〔溫和〕上,正是氣候最temperate的時節。就景色上說,春色不須尋找,有廣大的綠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詞云:「杜宇一聲春去,樹頭無數青出。」原來山要到春去的時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覺得自然景色中,青草與白雪是最偉大的現象。造物者描寫「自然」這幅大畫圖時,對於春紅、秋艷,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墂,輕描淡寫。

    到了描寫白雪與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顏料,用刷子蘸了鉛粉、籐黃和花青而大塊地塗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這彷彿是米派山水的點染法,又好像是Cezanne〔賽尚〕風景畫的「色的塊」,何等潑辣的畫風!而草色青青,連天遍野,尤為和平可親、大公無私的春色。花木有時被關閉在私人的庭園裡,吃了園丁的私刑而獻媚於紳士淑女之前。草則到處自生自長,不擇貴賤高下。人都以為花是春的作品,其實春工不在花枝,而在於草。看花的能有幾人?草則廣泛地生長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眾的欣賞。這種美景,是早春所見不到的。那時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滿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須到了暮春,枯草盡去,才有真的青山綠野的出現,而天地為之一新。一年好景,無過於此時。自然對人的恩寵,也以此時為最深厚了。

    講求實利的西洋人,向來重視這季節,稱之為May〔五月〕。May是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人間有種種的娛樂,即所謂May-queen〔五月美人〕、May-pole〔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遊藝〕等。May這一個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視一年中的五月,猶如人生中的青年,為最快樂、最幸福、最精彩的時期。這確是名符其實的。但東洋人的看法就與他們不同:東洋人稱這時期為暮春,正是留春、送春、惜春、傷春,而感慨、悲歎、流淚的時候,全然說不到樂。東洋人之樂,乃在「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難將息的時候。這時候實際生活上雖然並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動,靜觀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當於東洋的「春」。這兩個字讀起來聲音都很好聽,看起來樣子都很美麗。不過May是物質的、實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藝術的。東西洋文化的判別,在這裡也可窺見。

    註釋:

    三十六,六十二,均指華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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