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12章 如煙往事 (2)
    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科舉就廢,他無事在家,每天吃酒,看書。他不要吃羊、牛、豬肉,而喜歡吃魚、蝦之類。而對於蟹,尤其喜歡。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親平日的晚酌規定吃一隻蟹,一碗隔壁豆腐店裡買來的開鍋熱豆腐乾。他的晚酌,時間總在黃昏。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隻盛熱豆腐乾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隻端坐的老貓,我腦中這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還可以清楚地浮現出來。我在旁邊看,有時他給我一隻蟹腳或半塊豆腐乾。然我喜歡蟹腳。蟹的味道真好,我們五個姊妹兄弟,都喜歡吃,也是為了父親喜歡吃的緣故。只有母親與我們相反,喜歡吃肉,而不喜歡又不會吃蟹,吃的時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開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乾淨,父親常常說她是外行。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先折蟹腳,後開蟹斗……腳上的拳頭(即關節)裡的肉怎樣可以吃乾淨,臍裡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作剔肉的針……蟹螯上的骨頭可以拼成一隻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乾淨。所以陳媽媽說:「老爺吃下來的蟹殼,真是蟹殼。」

    蟹的儲藏所,就在天井角落裡的缸裡,經常總養著十來只。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陽等節候上,缸裡的蟹就滿了,那時我們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隻半。尤其是中秋一天,興致更濃。在深黃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場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靜,明月底下只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只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姐——直到月落時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姐不分而散。

    這原是為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為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於中秋,有蟹的節季裡的月夜,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隻。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受在蟹斗裡,剝完之後,放一點薑醋,拌一拌,就作為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為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餚,是乏味的。我們也學他,半蟹斗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餘,就可得父親的稱讚,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力節省。現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後,我不曾再嘗這種好滋味。現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嘗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這一劇的題材,仍是生靈的殺虐!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仟悔。

    第三件不能忘卻的事,是與隔壁豆腐店裡的王囡囡的交遊,而這交遊的中心,在於釣魚。

    那是我十二三歲時的事,隔壁豆腐店裡的王囡囡是當時我的小侶伴中的大阿哥。他是獨子,他的母親、祖母和大伯,都很疼愛他,給他很多的錢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遊玩。他家與我家貼鄰而居。我家的人們每天赴市,必須經過他家的豆腐店的門口,兩家的人們朝夕相見,互相來往。小孩們也朝夕相見,互相來往。此外他家對於我家似乎還有一種鄰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誼,故他家的人對於我特別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產的豆腐乾、豆腐衣等來送給我父親下酒。同時在小侶伴中,王囡囡也特別和我要好。他的年紀比我大,氣力比我好,生活比我豐富,我們一道遊玩的時候,他時時引導我,照顧我,猶似長兄對於幼弟。我們有時就在我家的染坊店裡的榻上玩耍,有時相偕出遊。他的祖母每次看見我倆一同玩耍,必叮囑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罵。我聽人說,他家似乎曾經患難,而我父親曾經幫他們忙,所以他家大人們吩咐王囡囡照應我。

    我起初不會釣魚,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買兩副釣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裡去捉許多米蟲,浸在盛水的罐頭裡,領了我到木場橋頭去釣魚。他教給我看,先捉起一個米蟲來,把釣鉤由蟲尾穿進,直穿到頭部。然後放下水去。他又說:「浮珠一動,你要立刻拉,那麼鉤子鉤住魚的顎,魚就逃不脫。」我照他所教的試驗,果然第一天釣了十幾頭白條,然而都是他幫我拉釣竿的。

    第二天,他手裡拿了半罐頭撲殺的花蠅,又來約我去釣魚。途中他對我說:「不一定是米蟲,用蒼蠅釣魚更好。魚喜歡吃蒼蠅!」這一天我們釣了一小桶各種的魚。回家的時候,他把魚桶送到我家裡,說他不要。我母親就叫紅英去煎一煎,給我下晚飯。

    自此以後,我只管歡喜釣魚。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釣,又學得了掘蚯蚓來釣魚的方法。而且釣來的魚,不僅夠自己下晚飯,還可送給店裡的人吃,或給貓吃。我記得這時候我的熱心釣魚,不僅出於遊戲欲,又有幾分功利的興味在內。有三四個夏季,我熱心於釣魚,給母親省了不少的菜蔬錢。

    後來我長大了,赴他鄉入學,不復有釣魚的工夫。但在書中常常讀到讚詠釣魚的文句,例如什麼「獨釣寒江雪」,什麼」漁樵度此身」,才知道釣魚原來是很風雅的事。後來又曉得有所謂」游釣之地」的美名稱,是形容人的故鄉的。我大受其煽惑,為之大發牢騷:我想「釣魚確是雅的,我的故鄉,確是我的游釣之地,確是可懷的故鄉。」但是現在想想,不幸而這題材也是生靈的殺虐!

    我的黃金時代很短,可懷念的又只有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殺生取樂,都使我永遠仟悔。

    註釋:

    白場,方言,意即場地。

    我的母親

    中國文化館要我寫一篇《我的母親》,並寄我母親的照片一張。照片我有一張四寸的肖像,一向掛在我的書桌的對面。已有放大的掛在堂上,這一張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文從何處說起呢?看看母親的肖像,想起了母親的坐姿;母親生前沒有攝取坐像的照片,但這姿態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不過沒有曬出。現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影液和定影液,把我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一間是我家。但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後凌空。若是沙發椅子,三面有柔軟的厚壁,凌空原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襯在椅子腳下,因此這只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

    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裡面的一隻椅子。這椅子的裡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裡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裡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從裡面吹出的時候,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牆門。牆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裡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翻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向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不便利,不衛生,不清靜的一隻八仙椅子上,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麼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裡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衝要。母親坐在這位子裡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裡。母親為要兼顧內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便利不便利,衛生不衛生,和清靜不清靜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鬱鬱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外都歸母親一人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餓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給我幾句勉勵。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此後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裡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裡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於是她用了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誡告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裡;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隻引線放在我的箱子裡,然後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業,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萊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或責備。

    我廿二歲畢業後,赴遠方服務,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髮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我每逢看見這只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陶淵明詩云:「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這個毛病,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所以現在我每次在想像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於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於她眼睛裡的嚴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註釋:

    「餓殺貓籃」,一種用細篾製成的、四周有孔的、通風的有蓋竹籃,菜碗放此籃中,貓吃不到,故名。

    憶弟

    突然外面走進一個人來,立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向我深深地作揖。我連忙拔出口中的捲煙而答禮,煙灰正擦在他的手背上,捲煙熄滅了,連我也覺得頗有些燙痛。

    等他仰起頭來,我看見一個衰老憔悴的面孔,下面穿一身襤褸的衣褲,傴僂地站著。我的回想在腦中曲曲折折地轉了好幾個彎,才尋出這人的來歷。起先認識他是太,後來記得他姓朱,我便說道:

    「啊!你是朱家大伯!長久不見了。近來……」

    他不等我說完就裝出笑臉接上去說:

    「少爺,長久不見了,我現在住在土地庵裡,全靠化點香錢過活。少爺現在上海發財?幾位官官了?真是前世修的好福氣!」

    我沒有逐一答覆他在不在上海,發不發財,和生了幾個兒子;只是唯唯否否。他也不要求一一答覆,接連地說過便坐下在旁邊的凳子上。

    我摸出煙包,抽出一支煙來請他吸,同時忙碌地回想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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