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外閱世 第4章 藝韻書香 (3)
    但我的頭腦沒有這樣清楚,我的記憶力沒有這樣強大。我的頭腦中地位狹窄,畫不起一覽表來。倘叫我閒坐在草上花下或偃臥在眠床中而讀知識學科的書,我讀到後面便忘記前面。終於弄得條理不分,心煩意亂,而讀書的趣味完全滅殺了。所以我又不得不用笨法子。我可用一本notebook〔筆記本〕來代替我的頭腦,在notebook中畫出全書的一覽表。所以我讀書非常吃苦,我必須準備了notebook和筆,埋頭在案上閱讀。讀到綱領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列表,讀到重要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摘要。讀到後面,又須時時翻閱前面的摘記,以明此章此節在全體中的位置。讀完之後,我便拋開書籍,把notebook上的一覽表溫習數次。再從這一覽表中摘要,而在自己的頭腦中畫出一個極簡單的一覽表。於是這部書總算讀過了。我凡讀知識學科的書,必須用notebook摘錄其內容的一覽表。所以十年以來,積了許多的notebook,經過了幾次遷居損失之後,現在的廢書架上還留剩著半尺多高的一堆notebook呢。

    我沒有正式求學的福分,我所知道於世間的一些些事,都是從自己讀書而得來的;而我的讀書,都須用上述的機械的笨法子。所以看見閒坐在青草地上,桃花樹下,伴著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而讀英文數學教科書的青年學生,或擁著綿被高枕而臥在眠床中讀史地理化教科書的青年學生,我羨慕得真要懷疑!

    註釋:

    賣野人頭,源出本世紀初上海租界一些猶太人以西洋人體模型的頭冒充野人頭,騙取觀眾錢財,後用作欺騙人、使人上當之意。

    在日文中,日本國又稱「大和」,故「和英」即「日英」之意。

    藝術三昧

    有一次我看到吳昌碩寫的一方字。覺得單看各筆劃,並不好。單看各個字,各行字,也並不好。然而看這方字的全體,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好處。單看時覺得不好的地方,全體看時都變好,非此反不美了。

    原來藝術品的這幅字,不是筆筆、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個融合不可分解的全體。各筆各字各行,對於全體都是有機的,即為全體的一員。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濃或淡,或剛或柔,都是全體構成上的必要,決不是偶然的。即都是為全體而然,不是為個體自己而然的。於是我想像:假如有絕對完善的藝術品的字,必在任何一字或一筆裡已經表出全體的傾向。如果把任何一字或一筆改變一個樣子,全體也非統統改變不可;又如把任何一字或一筆除去,全體就不成立。換言之,在一筆中已經表出全體,在一筆中可以看出全體,而全體只是一個個體。

    所以單看一筆一字或一行,自然不行。這是偉大的藝術的特點。在繪畫也是如此。中國畫論中所謂「氣韻生動」,就是這個意思。西洋印象畫派的持論:「以前的西洋畫都只是集許多幅小畫而成一幅大畫,毫無生氣。藝術的繪畫,非畫面渾然融合不可。」在這點上想來,印象派的創生確是西洋繪畫的進步。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藝術的三昧境。在一點裡可以窺見全體,而在全體中只見一個體。所謂「一有多種,二無兩般」(《碧巖錄》)就是這個意思吧!這道理看似矛盾又玄妙,其實是藝術的一般的特色,美學上的所謂「多樣的統一」,很可明瞭地解釋。其意義:譬如有三隻蘋果,水果攤上的人把它們規則地並列起來,就是「統一」。只有統一是板滯的,是死的。小孩子把它們觸亂,東西滾開,就是「多樣」。只有多樣是散漫的,是亂的。最後來了一個畫家,要寫生它們,給它們安排成一個可以入畫的美的位置,——兩個靠攏在後方一邊,余一個稍離開在前方,——望去恰好的時候,就是所謂「多樣的統一」,是美的。要統一,又要多樣;要規則,又要不規則;要不規則的規則,規則的不規則;要一中有多,多中有一。這是藝術的三昧境!

    宇宙是一大藝術。人何以只知鑒賞書畫的小藝術,而不知鑒賞宇宙的大藝術呢?人何以不拿看書畫的眼來看宇宙呢?如果拿看書畫的眼來看宇宙,必可發現更大的三昧境。宇宙是一個渾然融合的全體,萬象都是這全體的多樣而統一的諸相。在萬象的一點中,必可窺見宇宙的全體;而森羅的萬象,只是一個個體。勃雷克〔布萊克〕的「一粒沙裡見世界」,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就是當作一大藝術而看宇宙的吧!藝術的字畫中,沒有可以獨立存在的一筆。即宇宙間沒有可以獨立存在的事物。倘不為全體,各個體儘是虛幻而無意義了。那末這個「我」怎樣呢?自然不是獨立存在的小我,應該融入於宇宙全體的大我中,以造成這一大藝術。

    學畫回憶

    假如有人探尋我兒時的事,為我作傳記或訃啟,可以為我說得極漂亮:「七歲入塾即擅長丹青。課餘常摹古人筆意,寫人物圖,以為遊戲。同塾年長諸生競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甚至爭奪毆打。師聞其事,命出畫觀之,不信,謂之曰:『汝真能畫,立為我作至聖先師孔子像!不成,當受罰。』某從容研墨伸紙,揮毫立就,神穎曄然。師棄戒尺於地,歎曰:『吾無以教汝矣!』遂裝裱其畫,懸諸塾中,命諸生朝夕禮拜焉。於是親友競乞其畫像,所作無不惟妙惟肖。……」百年後的人讀了這段記載,便會讚歎道:「七歲就有作品,真是天才,神童!」

    朋友來信要我寫些關於兒時學畫的回憶的話。我就根據上面的一段話寫些吧。上面的話都是事實,不過欠詳明些,宜解釋之如下:

    我七八歲時——到底是七歲或八歲,現在記不清楚了。但都可說,說得小了可說是照外國算法的;說得大了可說是照中國算法的。——入私塾,先讀《三字經》,後來又讀《千家詩》。《千家詩》每頁上端有一幅木板畫,記得第一幅畫的是一隻大象和一個人,在那裡耕田,後來我知道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圖。但當時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意思。只覺得看上端的畫,比讀下面的「雲淡風輕近午天」有趣。我家開著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務討些顏料來,溶化在小盅子裡,用筆蘸了為書上的單色畫著色,塗一隻紅象,一個藍人,一片紫地,自以為得意。但那書的紙不是道林紙,而是很薄的中國紙,顏料塗在上面的紙上,會滲透下面好幾層。我的顏料筆又吸得飽,透得更深。等得著好色,翻開書來一看,下面七八頁上,都有一隻紅象、一個藍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書的時候,父親——就是我的先生——就罵,幾乎要打手心;被母親不知大姐勸住了,終於沒有打。我抽抽咽咽地哭了一頓,把顏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先生——就是我的父親——上鴉片館去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顏料盅子,叫紅英——管我的女僕——到店堂裡去偷幾張煤頭紙來,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手照」底下描色彩畫。畫一個紅人,一隻藍狗,一間紫房子……這些畫的最初的鑒賞者,便是紅英。後來母親和諸姐也看到了,她們都說「好」;可是我沒有給父親看,防恐吃手心。這就叫做「七歲入塾即擅長丹青」。況且向染坊店裡討來的顏料不止丹和青呢! 後來,我在父親曬書的時候找到了一部人物畫譜,翻一翻,看見裡面花樣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斗裡。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給紅英看。這回不想再在書上著色,卻想照樣描幾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像。虧得紅英想工好,教我向習字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印著了描。記得最初印著描的是人物譜上的柳柳州像。

    當時第一次印描沒有經驗,筆上墨水吸得太飽,習字簿上的紙又太薄,結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滲透了墨水,弄得很齷齪,曾經受大姐的責罵。這本書至今還存在,最近我曬舊書時候還翻出這個弄齷齪了的柳柳州像來看:穿了很長的袍子,兩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頭作大笑狀。但週身都是斑斕的墨點,便是我當日印上去的。回思我當日最初就印這幅畫的原因,大概是為了他高舉兩臂作大笑狀,好像我的父親打呵欠的模樣,所以特別有興味吧。後來,我的「印畫」的技術漸漸進步。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已經棄世,我在另一私塾讀書了),我已把這本人物譜統統印全。所用的紙是雪白的連史紙,而且所印的畫都著色。著色所用的顏料仍舊是染坊裡的,但不復用原色。我自己會配出各種的間色來,在畫上施以複雜華麗的色彩,同塾的學生看了都很歡喜,大家說「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問我討畫,拿去貼在灶間裡,當作灶君菩薩,或者貼在床前,當作新年裡買的「花紙兒」。所以說我「課餘常摹古人筆意,寫人物花鳥之圖,以為遊戲。同塾年長諸生競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也都有因;不過其事實是如此。

    至於學生奪畫相毆打,先生請我畫至聖先師孔子像,懸諸塾中,命諸生晨夕禮拜,也都是確鑿的事實,你聽我說吧:那時候我們在私塾中弄畫,同在現在社會裡抽鴉片一樣,是不敢公開的。我好像是一個土販或私售燈吃的,同學們好像是上了癮的鴉片鬼,大家在暗頭裡作勾當。先生坐在案桌上的時候,我們的畫具和畫都藏好,大家一搖一擺地讀「幼學」書。等到下午,照例一個大塊頭來拖先生出去喫茶了,我們便拿出來弄畫。我先一幅幅地印出來,然後一幅幅地塗顏料。同學們便像看病時向醫生掛號一樣,依次認定自己所欲得的畫。得畫的人對我有一種報酬,但不是稿費或潤筆,而是種種玩意兒:金鈴子一對連紙匣;挖空老菱殼一隻,可以加上繩子去當作陀螺抽的;「雲」字順治銅錢一枚(有的順治銅錢,後面有一個字,字共有二十種。我們兒時聽大人說,積得了一套,用繩編成寶劍形狀,掛在床上,夜間一切鬼都不敢來。但其中,好像是「雲」字,最不易得;往往為缺少此一字而編不成寶劍。

    故這種銅錢在當時的我們之間是一種貴重的贈品),或者銅管子(就是當時炮船上新用的後膛槍子彈的殼)一個。有一次,兩個同學為交換一張畫,意見衝突,相打起來,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審問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為畫;追求畫的來源,知道是我所作,便厲聲喊我走過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著頭不睬,但覺得手心裡火熱了。終于先生走過來了。我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他走到我的坐位旁邊,並不拉我的手,卻問我「這畫是不是你畫的?」我回答一個「是」字,預備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體拉開,抽開我的抽斗,搜查起來。我的畫譜、顏料,以及印好而未著色的畫,就都被他搜出。我以為這些東西全被沒收了:結果不然,他但把畫譜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張一張地觀賞起來。過了好一會,先生旋轉頭來叱一聲「讀!」大家朗朗地讀「混沌初開,乾坤始奠……」這件案子便停頓了。我偷眼看先生,見他把畫譜一張一張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的時候我夾了書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個揖,他換了一種與前不同的語氣對我說:「這書明天給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畫譜中的孔子像,對我說:「你能看了樣畫一個大的嗎?」我沒有防到先生也會要我畫起畫來,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支吾地回答說「能」。其實我向來只是「印」,不能「放大」。這個「能」字是被先生的威嚴嚇出來的。說出之後心頭發一陣悶,好像一塊大石頭吞在肚裡了。先生繼續說:「我去買張紙來,你給我放大了畫一張,也要著色彩的。」我只得說「好」。同學們看見先生要我畫畫了,大家裝出驚奇和羨慕的臉色,對著我看。我卻帶著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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