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佛法難對俗人講。後秦釋僧肇論物不遷,開頭說:「談真則逆俗,順俗則違真。逆俗則言淡而無味,違真則迷性而莫返。故中人未分於存亡,下士撫掌而弗顧。」僧肇的時代,正當我國佛教空氣非常濃重的時候。秦主苻堅為了求鳩摩羅什,命大將軍呂光率鐵甲兵十萬伐龜茲。後秦主嗣興也為了求鳩摩羅什,大舉伐涼,滅了涼國而奪得鳩摩羅什來,供養他在宮中,請他翻譯佛經。當時朝廷何等提倡佛教,蓋可想見。上好之,下必有甚者,當時民間何等崇奉佛法,亦可想見。然而不拘何等提倡,何等崇奉,佛法之理還是不可說。故此論開頭就說「中人未分於存亡,下士撫掌而弗顧。」這兩句話原出老子:「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老子之道尚且如此,而況於佛法乎。
佛法所以難被理解的原因,自來都從人的主觀的賦秉方面說。謂上根利智的人,方可與言;若中根下根的人,則因所秉智慧薄弱,故聽了或者茫然不解,或者認為荒誕而撫掌大笑。但我讀經,每到若存若亡的時候,除自歎賦秉貧弱外,又常向客觀方面,抱怨自然與人的比例支配得不良,致使中根以下的人懾於自然的空威,因而順俗違真,迷性莫返。
自然與人的比例支配的不良在於何處呢?一言以蔽之:大小相差太遠。在這大小懸殊的對比之下,中根以下的人就脅於對方勢力的強大,不得不確認世間為牢不可破的真實,而笑佛說「虛空」為虛空了。
人生時間的太短,是使俗眾迷真莫返的第一原因。有史至今,已是人生的百倍。而況史前還有不可限量的太古,今後還有不可想像的未來呢?我們回觀過去,但見汗牛充棟地陳列著記載史實的書,每部都是古人費了畢生的日月而著成的。我們倘要研究,從童年到白首也研究不盡。提綱擇要地瀏覽,但見書中記載著傳統數千年的王朝,持續數百年的戰爭,還有累代帝王合力造成的長城,運河,金字塔,與大寺院。這些陳跡確鑿地羅列在我們的眼前,絕非虛構。我們眺望未來,但見現代文明負著偉大的使命,安排著野心的計劃,準備著無限的展開。對目前的繁華而推測千年後的世界,二千年後的世界,三千年後的世界,令人不堪設想。而我之一生所能參與於其間的,只是區區數十年的日月!因此人生有「朝露」,「大夢」,「電光石火」,「白駒過隙」之歎。你倘告訴一般人說:古今就是許多一生的集合,一生就是整個古今的代表,古今不過是許多一生的反覆,一生具足著古今的性能,他撫掌大笑而不顧。因為比例相差太遠,他沒有這麼遠大的眼光,不能見到你所說的話。
人身所佔空間太小,是使俗眾迷真莫返的又一原因。天高無限,地廣無際,而人身不過七尺。坐在亭子間裡,這七尺之軀似乎也夠大了。一旦走出門外,低垣也比你的頭高,小屋也比你的身體大。粉牆高似青天,危樓上干雲霄。相形之下,人身便似螻蟻,不得不情怯氣餒了。古來帝王利用這作用,竭萬夫之力,建造高大的宮殿,使自己所住的房子比百姓的身體高數十倍,使百姓見了心生畏敬,不敢抬頭。埃及的帝王,死後還要建造比人身高數百倍的墳墓,使百姓在他的墳墓前自慚形小,不敢彈動他的王祚。然而這也只能在七尺之軀面前逞威。
你倘離開城市,走入大;自然的懷裡,但見高山峨峨,層出不窮;大水洋洋,流泛無極。這裡一個小丘比宮殿還大,一個浪頭比金字塔還高。吾人的七尺之軀,對此高山只能仰止,望此大水惟有興歎。倘再仰起頭來看看,更要使你吃驚: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蒼茫無極,不可以道里計。前之高山大水,在這下面又相形見小了。於是人生有「滄海一粟」之歎。在滄海與一粟的懸殊比例之下,一粟就退避三舍,覺得這藐小的自、己毫不足道,而那廣大的滄海正是根深蒂固的真實的存在。你倘告訴他說:滄海是你的倍數,你是滄海的因數,你身中具足著滄海的性狀呀!但他撫掌大笑而不顧。因為比例相差太遠,他沒有這麼遠大的眼光,不能見到你所說的話。
人心的智力大小,是使俗眾迷真莫返的又一原因。過去的歷史很長,遺下來的文獻太多。十年窗下的鑽研,所鑽到的還只是一部分。廿四史已經讀不勝讀了,四庫全書更浩如淵海,單讀目錄也費許多時光。這裡面記載著的都是人生的事,都是前人留告後人的話。這裡面蘊藏著種種廣博的知識,種種高深的學理。能夠用畢生的心力來探得一種,其人已算是聰明好學之士了。人世的範圍很大,要研究的事也太多。天文,地理,動物,植物,礦學,物理,化學,醫藥,美術,工業,機械,政治,經濟,法律,……沒有一樣不是人生所應該知道的事,又沒有一樣不是畢生的心力所研究不盡的。能夠用畢生的心力來貫通了某一種的一部分,其人已可頂戴學士、碩士、博士或專家的榮名了。加之世間各國方言各異,而交通方便;為了生活的要求,一國的人非學他國的語言文字不可。若欲廣博地應付或研究,更非兼習數國的語言文字不可。各國的語言文字,各有其構造,各有其習性。
學通一國的語言文字,雖上智者也不能速成;中人大都需要數年;下愚學了數年還只略識之無。中學的課程中,英文為必修課,每天教學一小時。shall〔(我)將〕與will〔(你,他)將〕,tobe〔是〕與tohave〔有〕,糾纏不清地纏了六年,高中畢業生中還有許多人看不懂英文報。英文只是求學工具之一種耳!但人生裡有幾個六年呢?於是人生就歎「學無止境」。又說it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明者知道「以有涯攻無涯」之路不通,能從書本裡抬起頭來觀望世間,思索人生的根蒂。但昧者沒有這眼光,他們但見世間的學問太多,人的心力太小,在這大小懸殊的比例之下,但覺自己的心何等淺陋而貧乏,世間的學問何等廣大而豐富,具有如此廣大豐富的學問的世間,定是根深蒂固的真實的存在。你倘告訴他說:萬種世智猶如大樹王的枝葉,你的心才是大樹王的根蒂呀!萬種學問猶如大江河的支流,你的心才是大江河的源泉呀!世間一切都在你的心中呀!但他撫掌大笑而不顧。因世知太多,障蔽了他的眼光,他不能見到你所說的話。
人生的物力太小,是使俗眾迷真莫返的又一原因。人間的建設,照理,田園是為人食而種的,房屋是為人住而造的,百工是為人用而興的,交通是為人行而辦的,學校是為人學而設的,醫院是為人病而設的。但在事實,能完全享受這些建設的人很少。有病不得醫者有之,有子不得學者有之,有身而不得衣食住行者有之。勉強維持最低限度的衣食住行而渡世者,佔大多數。他們但得工作一天,換得三餐一覺,已應感天謝地,不許更有奢望於人世。他們偶入都市,觀於富人之家,朱欄長廊,畫棟雕樑,錦衣玉食,寶馬香車。而自己的物力曾不能辦到他的一個車輪。他們偶入京城,觀於王者之居,千雉嚴城,九重宮闕,前列衛隊,後曳羅綺。而自己的物力曾不能辦到他後宮中的一隻絲襪。他們也曾窺過銀行,看見銅欄杆裡面的法幣成堆,同雜貨店裡的毛草紙一樣。而自己畢生的勞作曾不能換得它的一束。
他們也曾看報,知道某家喜慶的費用幾萬,某月化妝品的輸入幾十萬,某項公債的數目幾百萬,某年戰爭的損失幾千萬,某國軍事的設備幾萬萬。而自己畢生的收入曾不及這種數目的零頭。少數擁有物力的富貴的俗眾,其力比較起世間的物力來又相形見小,因而其心也不饜足,仍在歎羨世間的富貴。於是一切俗眾,皆歎羨世間,而確信其為真實的存在了。自來棄俗出家的人,半是窮極無聊,走投無路之輩。因此佛教向被俗眾視為失意者的避難所。而衣食住行,名利恭敬,成了一切俗眾生活的南針。茶館,酒店中,紅頭赤頸地談判著的,沒有一個不是關於衣食住行的問題。辦公室,會議廳中,冠冕堂皇地討論著的,沒有一件不是關於名利恭敬的事。但這是無足怪的。因為世間物力與個人物力的比例,相差太遠。在這懸殊的比例之下,他們但覺自己何等貧乏,世間何等充實,哪有膽量來否定世間的真實的存在呢?你倘告訴他說:衣食住行之外,你還有更切身的問題沒有顧著呢!名利恭敬之外,你還有更重大的問題沒有顧著呢!但他撫掌大笑而不顧。因為物慾太盛,迷住了他的心竅。他不能相信你的話。
人生幸而有了無上的智慧。又不幸而得了這樣短促的生命,這樣藐小的身軀,這樣薄弱的心力,與這樣貧乏的物力,致使中人以下的俗眾,懾於客觀世間的強大,而俯首聽命,迷真莫返。假如自然能改良其支配,使人的生命再長一點,人的身軀再大一點,人的心力再強一點,人的物力再富一點,使人處世如乘火車,如搭輪船,那麼人與世的比例相差不會這麼遠,就容易看到時間空間的真相,而不復為世知物慾之所迷了。
但世間自有少數超越自然力的人,不待自然改良其支配,自能看到人生宇宙的真相。他們的壽命不一定比別人長,也許比別人更短,但能與無始無終相抗衡。他們的身軀不一定比別人大,也許比別人更小,但能與天地宇宙相比肩。他們的知識不一定比別人多,也許比別人更少,然而世事的根源無所不知。他們的物力不一定比別人富,也許比別人更貧,然而物慾不能迷他的性。這樣的人可稱之為「大人」。因為他自能於無形中將身心放大,而以浩劫為須臾,以天地為室廬,其住世就同乘火車,搭輪船一樣。
只因其大無形,俗眾不得而見。故雖有大人,往往為俗眾所非笑。但這也不足怪。像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