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滿天悟禪機 第2章 代序二:李叔同先生  曹聚仁
    曹聚仁

    「五四」前後中年人的寂寞、苦悶,在我們年輕的人是不大瞭解的。「五四」狂潮中,記得有一天晚上,沈仲九先生親切地告訴我們:「弘一法師若是到了現在,也不會出家了。」可是李叔同先生的出家,我們只當作一種談助,他心底的謎,我們是猜不透的。

    在我們教師中,李叔同先生最不會使我們忘記。他從來沒有怒容,總是輕輕地像母親一樣吩咐我們。我曾經早晨三點鐘起床練習彈琴,因為一節進行曲不曾彈熟,他就這樣旋轉著我們的意向。同學中也有願意跟他到天邊的,也有立志以藝術作終身事業的,他給每個人以深刻的影響。伺候他的茶房,先意承志,如奉慈親。想明道先生「綠滿窗前草不除」的融和境界,大抵若此。

    「我們的李先生」,能繪畫,能彈琴作曲,字也寫得很好,舊體詩詞造詣極深,在東京曾在春柳社演過茶花女:這樣藝術全才,人總以為是個風流蘊藉的人。誰知他性情孤僻,律已極嚴,在外和朋友交際的事,從來沒有,狷介得和白鶴一樣。他來杭州第一師範擔任藝術教師,已是中年了,長齋禮佛,焚香誦經,已經過居士的生活。民國六年,他忽然到西湖某寺去靜修,絕食十四天,神色依然溫潤。其明年四月,他乃削髮入山,與俗世遠隔了。我們偶而在玉泉寺遇到他,合十以外,亦無他語。有時走過西泠印社,看見崖上的「印藏」,指以相告,曰:「這是我們李先生的。」那時彼此雖覺得失了敬愛的導師的寂寞,可也沒有別的人生感觸。後來「五四」大潮流來了,大家歡呼於狂濤之上。李先生的影子漸漸地淡了,遠了。

    近來忽然從鏡子裡照見我自己的靈魂,「五四」的狂熱日淡,厭世之念日深,不禁重複喚起李先生的影子來了。友人緣緣堂主和弘一法師過從最密,他差不多走完了李先生那一段路程,將以削髮為其終結了。我乃重新來省察李先生當時的心境。李先生之於人,不以辨解,微笑之中,每蘊至理;我乃求之於其靈魂所寄托的歌曲。在我們熟練的歌曲中,《落花》、《月》、《晚鐘》三歌正代表他心靈的三個境界。《落花》代表第一境界:

    紛,紛,紛,紛,紛,紛,……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絕消息。

    憶春風之日暄,芳菲菲以爭妍;既垂榮以發秀,倏節易而時遷,春殘。

    覽落紅之辭枝兮,傷花事其闌珊,已矣!

    春秋其代序以遞嬗兮,俯念遲暮。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

    人生之浮華若朝露兮,泉壤興衰。

    朱華易消歇,青春不再來!

    這是他中年後對生命無常的感觸,那時期他是非常苦悶的,藝術雖是心靈寄托的深谷,而他還覺得沒有著落似的。不久他靜悟到另一境界,那便是《月》所代表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太情!

    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

    惟願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惟願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他既作此超現實的想望,把心靈寄托於彼岸。順理成章,必然地走到《晚鐘》的境界: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煙殘;

    幽鳥不鳴暮色起,萬籟俱寂叢林寒。

    浩蕩飄風起天杪,搖曳鐘聲出塵表;

    綿綿靈響徹心弦,【左目右幼】×2幽思凝冥杳。

    眾生病苦誰持扶?塵網顛倒泥塗污。

    惟神憫恤敷大德,拯吾罪過成正覺;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陳虔祈。

    倏忽光明燭太虛,雲端彷彿天門破;

    莊嚴七寶迷氤氳,瑤華翠羽垂繽紛。

    浴靈光兮朝聖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雲,忽現忽若隱!

    鐘聲沉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無外!

    弘一法師出家後,刻苦修行,治梵典勤且篤,和太虛法師那些吹法螺的上人又不相同。他在和尚隊中,該是十分孤獨寂寞的吧!

    相傳弘一法師近來衰病日侵,他對於生命的究竟當有了更深切的了悟,惟這涅槃境方是真解脫,我們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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