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畫傳 第19章 亦有風雨亦有晴 (2)
    1930年末,徐志摩應胡適的邀請,到北京大學任教。舊歷年前,返回南方過春節。在家時,徐志摩意外地收到了林徽因從北平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還輾轉在病榻上,背面題了一首詩。舊歷初三,徐志摩就回到了北平。他以為林徽因、梁思成已回瀋陽,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到了梁家,夫妻倆仍在家中,林徽因病得更厲害了,臉上瘦得骨頭都能看出來,梁思成也滿臉憔悴。

    在去香山養病以前,也許是因為養病時的空閒與無聊,加上徐志摩重又出現在身邊,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林徽因開始寫詩了。《那一晚》寫於1931年4月,是到目前為止發現的林徽因最早的作品。這首詩是說與徐志摩的愛情的,因為,「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兩人各認個的生活模樣」,這兩句與徐志摩為林徽因而寫的那首《偶然》中的兩句詩:「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我有我的方向」,像一問一答一樣。這首詩以「尺棰」這個筆名發表在徐志摩主編的《詩刊》上,外人不知道作者,也就看不出此詩的「本意」,這也許正是林徽因不署真名的原因所在吧。但徐志摩肯定知道作者,並且肯定是交給徐志摩發表的。那麼,說這首詩是專為徐志摩寫的,也不算太離譜,徐志摩當然對詩中隱含意義心領神會:雖然你我「分定了方向」,但我至今也沒有忘記「那一晚」。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雲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著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

    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恆是人們造的謊,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迴,

    誰又能大膽的愛過這偉大的變幻?

    這些詩以尺棰的筆名發表在1931年4月《詩刊》第二期上。林徽因拿到刊物後,心情很高興,彷彿病也好了許多。

    1931年為了養病,林徽因住在香山半坡上的「雙清別墅」,這裡淡雅幽靜,亭映清泉,竹影扶疏。金時稱「夢感泉」。乾隆題刻「雙清」。1917年,熊希齡在此建別墅而得其名。春天的香山更引發起了她的詩興,她忘了醫生的禁令,竟然如癡如醉地寫起詩來,這一寫,一發而不可收。就這樣開始了自己詩歌創作的生涯。她寫的每一首詩,都與大自然和生命息息相關。林徽因的詩作,一如既往地受到英國唯美派詩人的影響,早期的詩作中就更加明顯。如她寫的《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邊渾圓的游渦。

    艷麗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貝齒的閃光裡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風的輕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發,

    散亂的挨著她耳朵。

    輕軟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湧進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

    雲的留痕,浪的柔波。

    這首詩足可以代表林徽因早期作品的藝術風格,那輕輕地笑的「雲的留痕,浪的柔波」,是從眼神、口唇邊泛起的酒窩,那整齊潔白如編貝、啟唇而露的玉齒,在閃光之間的具象,描繪了一個燦爛無比、甜美絕倫的笑,詩的笑,畫的笑,是那樣甜蜜,癢癢地湧進了人的心窩,體察與表現是那樣的細緻入微,又別開生面,真摯的感情和精微的感覺,描繪出可觸摸的具象。上下兩節,對稱很嚴謹,語言也玲瓏剔透,詩行中透出美的芳馨。香山上的詩,是俯拾皆是的,但是它又特別需要詩人獨到的慧眼,如她的《深夜裡聽到樂聲》: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裡弦子的生動。

    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

    忒淒涼,

    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

    太薄弱,

    是人們的美麗的想像。

    除非在夢裡有這麼一天,

    你和我

    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這樂聲是一種感召,也是一種憶念,輕柔細膩中蘊含著熱烈和真摯,這是來自性靈深處的詩情。在藝術形象的建構上,這首詩也更多地體現了音律美和建築美,那意象細微的彈跳,好像賦格曲中最輕柔的音符。那旋律,讓你心頭蕩漾,心弦顫動,又餘音裊裊;在句式建構上,兩長一短的三段式,抑揚適度,如一曲迴廊,往還復沓,曲徑通幽,構成了深邃的意境,又渲染了那種悲思和淒婉的意味;在韻律上,流暢而不單調,和諧又復自然。

    這段日子裡,林徽因還寫了:《激昂》、《蓮燈》、《情願》、《中夜鐘聲》、《山中一個夏夜》等詩作。應該說,這是她寫詩最多的一年。這些詩表現了她對生活和生命的摯愛,感情纖細,構思巧妙,以獨特的想像,創造了一個內心情感和思想的詩性世界,具有音樂、繪畫和建築美。從這個花季開始,她走上了詩歌創作的漫長旅程。

    6月12日,徐志摩、羅隆基、凌淑華、沈從文,再次同去香山看望林徽因。這時,林徽因的病情又有些加重,剛剛發了10天燒,人也顯得疲乏,怕她寂寞,林徽因的母親也把寶寶帶到山上來了。大家見到林徽因,心情也很沉重。

    這次徐志摩上山,又特意為林徽因帶去英國唯美派作家王爾德等人的著作和新出版的第三期《詩刊》,在這期刊物上,發表了他的新作《你去》,徐志摩曾在信中說,這首詩是為她而寫的。詩中流溢著他對她的情感和愛暱: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地提醒你,有我在這裡,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亂石,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守候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了,我就大步地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求風動,

    雲海裡便波湧星斗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林徽因寫詩常常在晚上。清風明月,林徽因身穿白紗睡衣,點一柱清香,采一朵蓮花,面對一池荷葉,靜思詩作。這不帶人間煙火氣的美麗,其實一直是林徽因根於內心的驕傲與自負。她曾對梁思成說起如果山中有男子見到,一定會沉醉暈倒。梁思成聽罷頑皮一笑,回答:「我看了就沒暈倒。」林徽因於是連聲嗔怪梁思成太過理智,不懂得欣賞。從林徽因到梁思成,一問一答都是戲言,卻也可以一窺梁思成、林徽因二人不同的性情。

    雖然在精神追求上有著水乳交融的無痕默契,林徽因和梁思成卻仍舊是極不相同的兩種個性,說話、行事更有冰炭之別:林徽因異乎尋常的美麗活潑和聰明如水晶玻璃,玲瓏而透明;梁思成的沉穩嚴肅用功卻是靜水深流;林徽因是詩人氣質,「靈感一來,興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顧其他」;梁思成做事卻喜歡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林徽因富於文學家式的熱情,尋常都有鋒芒畢露,行之所至,總成為中心人物;梁思成更多學者的縝密,內斂的幽默常表現出恰中主題的會心與深刻。以這樣風格迥異的兩種個性而共同生活,林徽因和梁思成之間常出現無可避免的碰撞,磨合中的苦惱從1924年離開家留學美國起就開始滋生。

    初次面對共同的獨立生活,林徽因和梁思成各自的稜角都刺到了對方。而煎熬在「刀山劍樹」的幾個月,他們開始試著重新打量彼此的距離,給感情重新的定位,直面現實生活的瑣碎,犧牲自己個性和極不相同的脾氣的條件下相互容忍。因為保留了自我,依然不免個性碰撞時的苦痛;因為彼此體諒,又總能安然化解予匿,各種滋味,林徽因和梁思成都在用心體驗。

    從絢爛的瞬間到平淡的長久,梁思成是這樣的理解:「林徽因是個很特別的人,她的才華是多方面的。不管是藝術、建築乃至文學她都有很深的修養,她能作為一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和我一同去村野僻壤去調查古建築,又能和徐志摩在一起,用英語探討英國的文學或我國新詩創作,她具有哲學家的思維和高度囊括事物的能力……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國有句俗話,『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對我來說是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認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時很累,因為她的思想太活躍。和她在一起必須和她同樣的反應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兩個人的空間裡,梁思成的煩惱是真實的,但同時,字裡行間的包容與愛也是沉穩平和的真實。而一樣是體諒與容忍,林徽因以詩人的氣質感受,又是另外一番情境:1936年2月7日,林徽因在回復沈從文的信中提起一場剛剛爆發在自己與梁思成之間的爭執,「昨天到今晚(我)已整整哭了24小時,中間僅僅睡著三四個鐘頭……我在24個小時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極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個人自己在去上海的火車中也苦得要命,已經給我來了兩封電報一封信,這不是『人性』的悲劇麼?那個人便是說他最不善管人性的梁二哥。」

    林徽因的敏銳細膩使她對尋常爭吵都有自怨自傷的苦痛,但同時,那苦痛也是知心的體貼才會碰到的痛處,是互為一體、情深愛篤時的委屈,所以,在爭吵後離去的梁思成匆匆給林徽因發來掛念的電報,所以,煎熬在一片苦楚之中的林徽因細細梳理情緒,仍然會說:「在夫婦中間為著相愛糾紛自然痛苦。不過那種痛苦也是夾著極端豐富的幸福在內的,冷漠不關心的夫婦結合才是真正的悲劇。」

    梁、林兩家對林徽因與梁思成的這種爭執早就習以為常。梁思莊(梁啟超三女兒)的女兒吳荔明回憶,一次梁家全家在梁思成家中聚會,大家一同欣賞四合院中的花草,突然林徽因的說話高了起來,而且飛快不停地說,梁思成則時不時作一次聲音不大、慢條斯理的反駁。原來他們是對花草的佈局有不同的看法。(吳荔明:《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

    梁啟超的另一位夫人王桂莖把大家轟進屋裡說:「這一對愛吵嘴的歡喜冤家,別管他們,一會兒就沒事了。」他們兩人恩恩愛愛一輩子,吵嘴吵了一輩子,當然他們都是在業務上的高水平的吵嘴,很少有婆婆媽媽的家庭瑣事。

    熟悉梁思成夫婦的人都知道他們兩人的脾氣性格很不相同。林徽因非常美麗、聰明、活潑,善於和周圍人搞好關係。但又常常鋒芒畢露,表現為自我中心。她放得開,使很多男孩子陶醉。梁思成相對起來是比較刻板穩重,嚴肅而用功,但也有幽默感。

    因為他們都酷愛建築學,在事業上他們總是合作得很好,而生活中他們也能各自保持自己的個性和極不相同的脾氣,相互容忍,雖然各自還有稜角,但磨合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他們合作的成果總是1+1>2。

    1932年8月,林徽因生下一個兒子,家裡人都特別高興。儘管他們在許多方面受過西方思想的影響,但是,這次有了繼承香火的兒子,這喜慶是不能免俗的。經過夫婦倆認真商量,他們決定給兒子取名「從誡」,意思是「跟隨李誡」。4年前,他們選擇婚禮的日期,就已經表示了對李誡的敬意。現在,他們再一次表達了對宋代這位天才建築師的崇敬。

    當然,家裡添了人口,林徽因的家務就明顯地多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為操持家務苦惱。雖然林徽因僱用了僕人,但是她的女兒、新生的兒子,還有可能是最麻煩的、感情上完全依附於她,頭腦同她的小腳一樣被裹得緊緊的母親,都牽扯了她很大一部分精力。她要照顧母親、丈夫、兩個孩子,還要監管六七個傭人,還得注意外面來賣東西的陌生人。總之,她是這個家的總管,這些責任耗掉她在家裡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

    同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林徽因是過渡一代的知識女性。她反抗傳統的老規矩,但有些又是她所不能反抗的。她在英國、美國,甚至在讀小學的時候,都廣泛接觸西方文明,她一直都在堅持一個獨立女性的姿態。但是,這次家裡的一切把她牽扯住了。她在書桌或畫板前沒有一刻不受孩子、母親、傭人的干擾,一切都要她拿主意。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