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4章 蘋果和梨子 (2)
    那個乾瘦男人的目光從莉蓮的胸部轉向了麥爾俊美的背部,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朝她遞送了一個眼色,真可怕,似乎他看到了她的慾望深處,看到了她的絕望,看到她精明的算計,似乎被偷去的每一分錢,每一撮麵粉,每一個紐扣都被他加到一起得出了個總數。她扭過頭去面朝魯本。她想引出個話題和魯本·布爾斯坦聊一聊,而不想受那個眼神的摧殘;她不願再看到這個乾瘦的男人,看到他深黑黯然的頭髮,咄咄逼人的黑色眼眸和像蠟燭一樣蒼白平滑無血色的面孔。

    魯本·布爾斯坦介紹了他。「我最親密的朋友——」

    「你唯一的朋友,」那個男人說,「其他人都是馬屁精,是你的奴僕和逢場作戲的好手。」

    最後那個英文詞莉蓮不懂。她確信這個男人想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有多少不懂的東西。

    「雅科夫·施梅爾曼。」魯本說。

    男人哈了一下腰,遞給莉蓮一張名片。

    雅科夫·施梅爾曼 縫紉師,演員,劇作家

    《愛情之眼》的作者 褲裝熨燙及修改

    莉蓮讀著這幾行字,不禁笑出聲來。

    「好笑麼?」雅科夫冷冷地說。

    「不,不,不好笑。」莉蓮說。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裝作她未曾笑過。

    雅科夫轉向魯本·布爾斯坦。

    「她嘲笑我的名片呢,」他說,「她覺得這很好笑,你看見她笑了吧。」

    也許他有點兒瘋,對此每個人都清楚,但那也救不了莉蓮;她剛剛聽說了,他是魯本·布爾斯坦的老朋友,最好的朋友。一個笑聲毀了她的一生。

    「真的不好笑,」莉蓮說,「我就是吃了一驚。我就是……」

    雅科夫把手放在莉蓮的手上。

    「我逗你呢,小貓兒。那本來就很好笑嘛。沒錯,那絕對讓人悲哀」——他又用英語強調了一下「絕——對——地,完——全——地」——「但這並不會減少它的滑稽可笑。對於我們這類人而言,」他靠近莉蓮注視著她,似乎在揣測她是否與他同類,結果讓他很滿意,「這會讓它變得更可笑。」

    魯本·布爾斯坦說雅科夫·施梅爾曼是不會對她怎樣的,他只不過容易亢奮罷了,沒什麼可怕。魯本邊說邊揉了揉他的脖子。

    雅科夫將一碟青魚和一籃黑麥麵包推到她面前。「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快吃吧,小丫頭。布爾斯坦爺兒倆會替咱們付錢的,替一個男縫紉師和一個女裁縫付錢,替我們這樣的人付錢,你就只管吃好了,正是時候。」魯本讓他的朋友鎮靜下來,別嚇到孩子。

    麥爾回到他父親身旁,看到了父親的這位最好的朋友正在莉蓮身上找樂兒,他擺了擺她的小三明治,又從雅科夫的瓶子裡倒了些梅子白蘭地。雅科夫的「老世界」酒有一股爛水果味兒,麥爾可不想喝;在麥爾看來,雅科夫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

    麥爾看著莉蓮的手,那上面佈滿刺痕和斑斑色跡,還起了老繭。「你該戴副手套,」他說,「人們現在喜歡戴手套來搭配她們的衣服。」

    他並不想使她難堪,也不以她是女裁縫為恥。或者他的確以她是個女裁縫為恥,但她畢竟是個漂亮姑娘,也並不愚笨,而她的貧窮和縫紉手藝很具有吸引力;他認為自己這樣的男人需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不只是個彩繪娃娃或交際花。

    莉蓮沖麥爾笑了笑,雙手****衣兜裡,雅科夫開玩笑似的一把揪住麥爾的衣領,裝出一幅凶神惡煞的樣子來,儘管他的個頭兒只有麥爾的一半大並且毫無地位可言。他用英語叨咕著,這樣他大部分話音就會無意義地從莉蓮耳邊掠過去了。「你想讓她戴手套,就給她買手套啊。你想讓她的手套搭配衣服,就給她買衣服啊。她自己能弄到的就只有絲帶而已,要麼繫在頭髮上,要麼繫在她做出來的東西上。」

    麥爾說:「那恰好是個不錯的工作。她跟著海蒂做事,我們對待那些女孩可是很公平的。」

    魯本·布爾斯坦在一旁靜觀這場紛爭。他看著每一個進來的人。人們擁吻他,以俄國方式,以感情不甚充沛的法國方式,更多的是以遍及塵世的永恆不絕的戲劇性方式。一隻隻粉嫩的美手落在他粗壯的前臂上;那些稍見蒼老的手,形狀依舊美麗但卻已千溝萬壑,也會顫抖著撫過他的肩膀以使他記起他們曾經是誰;一些人帶著殘存的記憶走過來,記憶中的金番劇院還是一家餐館樓上的小房間,如今他們想知道那段記憶對魯本·布爾斯坦而言是否還有任何意義。他盯著麥爾,看他如何對付雅科夫,看這個女孩兒如何對付雅科夫,看這個雙手被糟蹋過的聰明的莉露什卡1到底有什麼能耐。

    雅科夫朝莉蓮眨眨眼睛,用依地語說:「有兩樣東西:字典,你可以買本俄英字典,但與字典相比我更喜歡同義詞辭典,你要查什麼詞,它就能告訴你有相同意思的其他詞。」

    莉蓮點點頭。同義詞辭典。

    「還有,聽我說。」

    莉蓮剛剛轉過頭去望向麥爾,他宛如一輪紅日從人群中穿梭而過。

    「假使那不好用,你就來找我,如果你不喜歡做麥爾的protegee2的話,」接著他又加了一句,好像在翻譯那個法語詞,「做他的kallehniu,」這個詞並非指protegee,而是「小新娘」的意思。莉蓮清楚,雅科夫是在拐彎抹角地告訴她,她真正的工作就是做麥爾的情人,即使那個男人從不提及。

    在三個星期的公園漫步,兩個晚上的電影院約會以及無數次牽手和親吻之後,麥爾終於說:「我想要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

    莉蓮一直在等這句話。他可以跳過慇勤求愛的階段;他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生活是怎樣的狀態;他從不問細節,但甚至是在布魯克林住漂亮別墅的猶太人都曉得大瓊斯街上猶太人的生活。也許他曾認為她是一個本分的女孩兒,對於此種表示會震驚,會心碎,但莉蓮卻盡可能讓麥爾瞭解,事實並非如此,她會愉快地讓他接近每一次在路上當他像紳士那樣移到路邊時,她的胸部總會蹭到他的胳膊,並且她雖不反對婚姻關係但也並不熱衷,兩個人無須辦任何手續便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想法並不會讓她煩惱,即使沒有在中央廣場酒店舉辦的盛大宴會,沒有白色婚紗和租來的馬車,沒有在宴會上演唱「如果你認識蘇「」的聒噪的五人樂隊。

    在莉蓮看來,所有花在這上面的錢都應該用在人們真正需要要求、請求、主張,還有垂涎、渴望、欲求的東西上。莉蓮的同義詞辭典時刻伴其左右。書商賣給她一本韋氏字典,很好很有用,還有一本羅熱辭典,每個詞都配有一段小故事。這個詞是這樣的,羅熱辭典告訴她,這個又和那個有關,人們在平常可能會這樣說,它還有一個反義詞是1867年由C.J.史密斯先生提出來的,那個詞與第一個詞絕對地、確然地、完全地不同。慰藉:喜悅、愉快、解脫、振作、煥然一新;慣用法:使鼓舞振奮。反義:悲痛、不安、煩擾、焦慮、憂傷。她的字典尤其是她的辭典以及將成為麥爾·布爾斯坦情人的美好前景就像母親的手一樣給她帶來慰藉。

    莉蓮盡最大可能讓麥爾清楚了這一切,在幾次散步的途中,在一次吃熱狗的時候,麥爾對她說:「你可真是個感覺敏銳的女孩兒。」莉蓮喜歡熱狗,現在已成了吃熱狗的行家,知道要把手指向她想要的而不是擺在後排的那些熱狗,並且在任何時候,內森熱狗都會比安息日吃的胸脯肉更使她感興趣。莉蓮點頭微笑。這正是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自己說的話。她還沒有死,還不是雅科夫常常提到的「行屍走肉」。她還能夠感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