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2章 一根金色羽毛 (2)
    總是在重復同一個夢。她死了。瞎了。所能看到的只是她眼皮裡迸裂出的紅色,仿佛她正仰臥在圖羅夫最遙遠的土地上,在這六月裡最明媚的一天,面朝正午的艷陽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樹木,飛鳥,煙囪,都消失不見了,四周皆空,只有那片緩緩下沉的白色蒼穹,像床單一樣鋪落在她身上。一根麥稈戳刺著她的面頰,她伸手去拂拭,接著摸到了臉上干涸的血跡。她揉搓雙眼,感覺曾有幾道鮮血流經她的眼皮,滑下臉頰,淌入口中,如胡椒子般堅硬的血塊在她舌頭上變得柔軟,她把它們吐到手裡,手變成了紅色。

    現在她可以看到一切,望見四處。紅色地板。她的丈夫躺在門口,身上披覆著濃稠的血,因此睡衣變得又黑又硬。在她和他之間的地板上還有其他東西:摔成四塊的老祖母的茶壺,口朝下倒栽著的水桶,用來隔開私密空間的簾布。一只手。她的母親也倒在地上,像一只被挖出內髒的小雞,圍裙像粗布簾一樣落在她兩旁。莉蓮赤裸著身體站在這個紅色的房間裡,紅色漸漸退卻,就像落潮時的海浪。

    她的父親倒在前門那兒,臉朝下,手中還緊握著用來對抗入侵者的屠刀,他自己的斧子深深地插在他脖子後面。女兒的小床是空的。床旁邊的地板上是另外一只手,接著她看到了歐斯普的結婚戒指上細窄的金邊。

    莉蓮尖叫著醒來。

    朱迪斯說:“做噩夢啦。”

    莉蓮點點頭,朱迪斯敏感而不無善意地說:“你不必講給我聽。”

    莉蓮並沒有告訴她,她聽到了臥室窗外男人的低語聲,聽到了從那面薄牆的另一邊傳來的一個男人的咳嗽和另一個男人的歎息,莉蓮覺得無法呼吸。小蘇菲正躺在她的肚子上,邊做夢邊吮吸著被角。那群人沖進來,肩膀重重地撞到門上,莉蓮朝蘇菲伸出手去。牆壁劇烈搖晃,緊抓住門不放松,但房子畢竟太過老舊,老舊的木頭,老舊的泥漿,上面布滿像鉛筆一樣又長又粗的凹痕和孔洞,開始有灰泥從門框四周落下來。只消再有一分鍾,這面牆就要放棄掙扎了。

    莉蓮捂住蘇菲的嘴。蘇菲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圓睜著,莉蓮可以感覺到蘇菲的小嘴正貼在她的掌心上,在暗中一下又一下親吻她的手。莉蓮對蘇菲輕聲說,別出聲,我的小貓兒。在外屋,一個利波家人從沒見過的男子正將斧刃按進她父親的脖子裡,莉蓮更緊地抱住了蘇菲。歐斯普在昏暗的房裡站起身來,月光裁出他的剪影。最後一次瞥向他丈夫時,莉蓮看到了一個穿著象牙白睡衣的瘦高的騎士,正在四處摸索著他的眼鏡。

    一個常在利波家麥田附近放牛的農人的兒子闖進外屋,朝歐斯普捅了一刀,在那塊用以隔開私密空間的簾布前面,歐斯普倒下了。他朝前門爬去。

    莉蓮用她的藍色羊毛圍巾包裹住蘇菲的肩頸,把圍巾的邊兒掖進蘇菲的小睡衣裡。歐斯普慘叫起來。莉蓮把小窗戶推開,舉起了蘇菲。她親了親她的額頭。快,跑到雞捨那兒去,莉蓮說。藏在雞群後面。噓——快,我愛你。

    她把蘇菲舉到窗外,直到最後一秒才放手,這樣就不會摔得太痛了。我愛你三個字可能說得太輕、太低了吧,她一直都對此抱憾,但卻不能再說,她不能從院子的這一邊高聲呼喊。她聽到蘇菲結實的小身子砰地一聲落在了地上,她真切地聽到她說,哦,哦,真勇敢。她聽到蘇菲的腳步聲,躊躇著疑惑著,向雞捨挪去。

    莉蓮將蘇菲的臨時小床和玩具娃娃推到床底下,抬頭見一個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盯著莉蓮,心裡做著權衡,或許已經開始對整晚的事感到懊悔了這些人的死並不能換回他父親的牛;也許他們不是詛咒他父親的猶太人吧。有很長一段時間,空氣中只有兩個男人在另一間屋把值錢東西扔進枕套裡的噪聲祈福式上用的水杯,銀色的小相框,銅制的平底鍋,再沒有其他可拿的了;治安官打這兒經過,一邊用警棍撥弄著籬笆,一邊吹出單薄而冗長的哨音,但那哨音只在莉蓮耳邊停留了一瞬。男人舉刀逼進莉蓮,而莉蓮也在做著權衡。她一個猛子撲向他,對將要受到摧殘的預見像水波紋一樣遲緩地彌漫進她的大腦,起身時她只是想著一場持久的殊死搏斗會留給蘇菲多一些的時間。男人的刀在莉蓮的睡衣上劃過,一道割縫從腋下延伸到睡衣邊緣,殘破的布揚起在她四周。

    挨著朱迪斯躺在這張溫暖而狹窄的床上,前幾秒鍾還在流汗,一陣冰冷的夜風襲來,她的皮膚驟然繃緊。她的雙手像鳥爪一樣張開去抓他的藍眼睛,那眼睛充血但卻如天空一樣蔚藍。他又嚴肅決然地砍了莉蓮一刀,就在這時,治安官呼喊起他們的名字來。他提高音量呼喊著,友善而堅定,仿佛他逮到了幾個正在畜棚後面摔打瓶子,或在集市上挑逗姑娘的壞小子。回家去,伙計們。大晚上的,誰受得了啊,現在就給我回去。夠了。被莉蓮按倒在身下的男人在她胸前劃了一刀,從肩膀一直劃到髖部,接著搖了搖頭——似乎她在浪費他的時間。治安官又呼喊起來。男人們從莉蓮父母和丈夫的屍體上邁過去,有個人還把一只茶杯撞到地板上;可能只是個意外,只是當他用她母親的餐桌布擦拭那把沾血的刀時犯的疏忽而已。三個男人從前門走出去,離開房子,踏過門前小徑,離那個雞捨越來越遠。

    莉蓮完全可以理解自金番劇院那晚以來朱迪斯對她的疏遠。事實上,倘若朱迪斯找不到工作,她還打算向她道歉,而且計劃著要替她說情兒,如果此種舉動可以彰顯她的慷慨,忠誠和公平,從而可以得到金番劇院布爾斯坦父子贊許的話。

    莉蓮洗好了她的連褲內衣和長筒襪,把它們擱在了一到夜裡就變得冰冷的散熱器上。到了清晨,長筒襪仍是潮的。莉蓮從朱迪斯身邊溜開,穿著透心涼的內衣和濕漉漉的長襪朝第二大街走去。

    朱迪斯往身旁挪了挪,那兒還有莉蓮留下的余溫。莉蓮上了救生船卻沒有為朱迪斯搭放梯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沒有搭放梯子,連一小截繩子都沒有遞給朱迪斯,如果沒有朱迪斯,她甚至都不知道金番劇院是什麼東西。整整五個星期朱迪斯都睡在莉蓮身邊,從莉蓮到達美國之後整整五個星期,莉蓮一次次從夢中尖叫,一次次雙手抓著朱迪斯的襯裙好像那是一張毯子或是一個人的身體,朱迪斯不得不把襯裙扯回來並推開莉蓮,也推開她的噩夢。每個清晨都是這樣的情景:莉蓮驚恐地尖叫,茶壺滋滋地響,三個在客廳過夜的男人起床後在廚房裡喝茶啃面包,直到莉蓮和朱迪斯穿好衣服。在此之前本來有四個過夜人,朱迪斯和三個男人,還不算太糟,不過現在多了個莉蓮,還有另外兩個白天睡在這裡的男人,只有在他們兩個回來後,徑直走到莉蓮和朱迪斯剛剛睡過的床邊躺下來時,才能看到他們的影兒。其中一個還丟了一只襪子,就在床下面,朱迪斯猜想他應該是穿一只襪子走了一整天的路,腳後跟一定滿是鮮血。

    吃過飯,男人們離開了,於是朱迪斯、莉蓮和弗裡達把縫紉物鋪滿了一大張桌子。莉蓮還得多學學,弗裡達說。莉蓮做著朱迪斯曾經做過的弱智的活兒:將疏縫裡的針腳扯出,把用來裝飾帽子的絲綢花的花瓣撥開,往粉色氈布上別粉色的羽毛,將扣子取下。她們無數次被針戳破手指,染料滲進去後就在指尖留下了細密的黑色孔洞。朱迪斯和弗裡達說著依地語和俄語,在碰到只有英文名字的東西時又會說一些英語比如電影啦,地鐵啦,比薩餅啦。莉蓮在努力嘗試著。

    即使莉蓮在獨立日那天一直守在家裡,那也只有弗裡達與朱迪斯能喝上茶。該輪到莉蓮去買線和挑選圖案樣式了。弗裡達“就叫我弗裡茲吧。”她對每個人說每天付給她們一美元,當然,還要扣去房租,再扣去她籌備早餐的花銷“我不會讓你挨餓的。”她告訴朱迪斯。弗裡達睡在廚房裡拼到一起的兩把椅子上,這樣的睡法兒自然會弄痛後背。她不願意與這群房客,也就是她那命運多舛的表妹和七個外人住在一起,也不願每月與意大利人為了在她寓所裡做計件工的事吵個不停,但她把這一切都當作借以向上攀爬的扶梯。

    她能觸摸到光滑蒼白的木頭,看到自己穩穩站立的雙腳,幾乎每個夜裡她都會夢到她心靈的家園第五大道,夢到她和穿著考究的女友並肩漫步,她們腳踝閃著銀光,穿著有皮帶裝飾的鞋子,在那些英俊闊氣叼著香煙的男人並且胡須剃得整潔,聲音動聽的贊美聲中曼妙地走過,繼而踏上光滑的大理石台階,踱進一幢赤褐色的房子——在那裡,弗裡達跳著華爾茲從一個房間游弋到另一個房間,裙裾飄揚之間她瞥到了擺放在新潮浴室裡的光亮的瓷器物件以及黑白相間的地磚,整個房子都只用氣熱,還有那大理石台面上的銀制淺盤,充溢著葡萄、香蕉、芒果和桔子,在那張有錦緞華蓋的床上鋪放著潔白的床單和十多個潔白的枕墊。

    就在1924年7月的這一天,在下東區的57個街區裡,有112家糖果店,93個屠戶,70所沙龍,43個糕餅屋,以及50萬猶太人。當弗裡達透過廚房的窗戶,透過唯一的那扇窗戶向外張望時,她看到了希望。

    莉蓮也想看到希望。她守候在劇院門口,試圖感受太陽射到身上的溫暖,直到內褲漸漸烘干。如果能得到這個工作,她會給朱迪斯買些什麼的。

    朱迪斯第一次和莉蓮說話是在一個星期之前。當時她的嘴角掛著兩個別針,在她干活時上下跳竄,在她對著莉蓮耳語時微微擺動。她告訴莉蓮下周日在金番劇院要招聘縫紉女工,從德蘭西街到第十四大街,全市的女孩兒都會去的。朱迪斯正慢慢成為一個美國女孩兒。她撇掉了披肩——她告訴莉蓮她把它撇了,她等不及要擺脫那東西——還在克賴斯克店裡買了一件藍色小夾克。朱迪斯有美國樣式的鞋子,有從小販那裡淘來的綠色襯衫,縫制得不合規格但樣子卻還不錯,並且她正在學英語,進步飛快。對莉蓮而言,朱迪斯的英語已經很不賴了,就像你從收音機裡聽到的英語那樣好。

    前往金番劇院時,朱迪斯領著路,兩人從一攤攤馬糞旁經過,從哭鬧的娃娃和賣煙花的小販旁經過,停下來買兩只熱狗加芥末醬和泡菜,那個男人多給了她們一些因為朱迪斯很有本事。她就是這麼對莉蓮說的,我有點本事,就像有人在說“我是右利手”那樣。莉蓮本來也可以有一套本事的。在圖羅夫有人認為她很有本事,但在這裡則不然。按英語中的說法,她是個“丑陋的繼生子”,不會讓人產生施捨之心,甚至最好不要在他們的視野中出現。

    情況就是這樣的。她不斷夢見家人的遇害,驚醒時聽到自己的尖叫聲並觸碰到朱迪斯溫熱的身體,與陌生人在狹小的髒兮兮的屋子裡啃面包和卷心菜,做廉價的帽子時將線縫進又扯出,把藍色花瓣歸攏到一起再挑出有瑕疵的絲綢花並且做得十分糟糕。她正學著這個國家的語言,常常因此心驚膽戰,羞得直想挖一個洞鑽進去。她與朱迪斯在星期六晚上八點鍾走在艾塞克斯大街上,走在這個現代化的世界裡,走在美國人中間,就像一頭蠢笨的牛。

    她又敲了敲金番劇院的大門。

    她想象自己正依照任何一位布爾斯坦先生的吩咐做著事情。她什麼都不懂,但什麼都不懂也許倒會吸引他們,甚至勝過其他事情,勝過那些在莉蓮的想象中由妓女做的事情,倘若她現在知道該去做些什麼,那她會即刻開始練習的。

    毛利斯小姐打開了門。哦,她說,你很准時啊。進來吧,她說。接下來,莉蓮發現自己並沒有拉下小布爾斯坦先生的褲子拉鏈,也沒有坐在老布爾斯坦先生的大腿上,而是穿上一套黑色工作服在一個位子上安坐下來,旁邊是一位叫做珀爾的豐滿漂亮的女孩兒,有棕色卷發和迷人友善的微笑。毛利斯小姐遞給她一件金色天鵝絨束腰外衣,告訴她把腰圍縮減兩英寸。麥克白夫人近來減輕了些體重。

    生活還在繼續。她剛剛從一片可怕的黑暗中穿行而過,來到了被圍困的耶路撒冷,被拯救的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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