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可
朦朧的晨靄漸漸散去，整座城市裡的機械人都活動了起來。然而，機械人的城市裡還是居住著一些現今真正意義上的生命，那便是人類。
這兩個種族之間的關係無比微妙。
黃銅造成的巨大齒輪在第一道陽光裡開始了每日的不懈轉動，閃出熠熠光芒。旋即所有的齒輪都轉了起來，帶動環城河的水波瀾地向前奔湧，拍打河岸濺起浪花。
機械人的思想裡不免有炫耀的一部分。
他們的先人造出齒輪的那一刻，肯定想像過這樣的機械時代總有一天會到來。在這個時代到來之際，這群自命不凡的機械人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把巨大的齒輪裝到了環城河裡，以帶動死寂了千年千世的河水。
古老的史冊記載著每一條命脈，每一滴血液。但是這個發達的年代不屬於歷史，抑或可以說是被忽略了，不曾記載。
逶迤無端的城牆曲曲折折之後在一片刺目的金黃日光中消失了去向。在一定的時候，會有一些暗設的門窗打開，機械獅子會探出頭來噴水。而在獅子口裡噴出水的那一刻，城牆上邊的照明燈詭異地一笑，然後忽地滅掉了。
通常，燈要是滅了，天也就亮了。
而這會兒，天早就亮了。
機械人的城市裡到處都是閃爍的金屬光澤，以及轉動的機械。
精密細微的齒輪帶動心臟，由金屬構成的身軀，走起路卻不發出一點兒聲響——金屬讓機械人渾身上下發亮，他們便以此來和其他生命區分。無數機械人生活在這座城市裡。
城市的土地無限廣大，以至於沒有人知道邊界在何方。連城牆的建築師都不知道城牆有多長。而機械人只認為這座城市只比寥廓天空略小一點，然後便把它列為「不值得探討的問題」，不再過問。
鋰區。
第九街。261號。
朝東的窗戶上的玻璃透過幽藍的太陽光，落在了窗前的書桌上。房間裡的佈局一點新意全無，所有的東西都規規矩矩地擺在該擺的地方。風從不易察覺的窗縫中不時地吹進來，窗幔叮叮噹噹地發出聲來。
木床上仍然蒙頭大睡的是佐賢，故事裡的第一個人類。
牆上被潑了不少彩漆，但看得出是刻意弄上去的。
佐賢自從出生第三天就被帶到這個房間裡，現在，十五年都過去了，除了書櫃上書的數量有明顯變化外，其他東西原封不動。他的主人是柒壹?鋰先生，被創造出來已經五十六年了，對於佐賢關愛備至，只可惜在這裡不存在「父親」的概念，不然，柒壹?鋰先生也算得上好父親。柒壹?鋰先生屬於高級機械人，他的工作只是繪圖、寫計劃書。
機械人的名字一律是數字，在這群機械人看來，數字就如同元素一樣，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他們的姓，來自所居住的地方的區域名。機械人認定數字是高貴的，自負地規定，只有機械人才配得上數字。
長久以來，機械人的法律從未允許人類用數字取名，或許就是原始的種族歧視。可實際上，人類對數字名字從沒有任何渴望，就像歐洲貴族在法律裡禁止平民佩帶短劍，但問題是，短劍對於平民甚至貴族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這是題外話，佐賢並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佐賢醒了，仰躺在床上。今天比起往常醒得早了些。
桌子上放著微熱的早餐，柒壹先生上班去了。吃過早餐，回到房間裡看柒壹先生為他安排好的書，頁碼寫在一張光滑的銅片上，放在書房裡。
今天的安排特別多，包括《造船工藝》第一章，《信息獲取與傳播》第一章這種特別難的課題，當然，柒壹先生是會抽空檢驗佐賢的。通常的方法是要求在規定時間內完成逼真程度百分百的模型製作。
鈹區。
第一街。11號。
安凡是一個很精緻的女孩，故事裡的第二個人類。
這會兒，她站在鏡子的前面，看著自己穿上新裙子的樣子。在後面不遠處的扶手椅上，陸貳?鈹女士很高興地點頭，輕輕說：「就這一件好了。」安凡取起鏡子前的別針，別在了上衣的胸口。陸貳女士對安凡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一如自己的女兒，當然，陸貳女士永遠不會知道「女兒」是什麼意義。此時，陸貳女士只想著去參加沙龍的時間快到了。
窗外，火辣辣的太陽高掛。
街道正對面的那棟精緻的房子裡的一個機械人似乎在忙碌些什麼，幾次經過窗前，身體的金屬都把太陽光反射回去，格外晃眼。
那不屬於鈹區，而是鋰區的第九街。
在城北的氫區，有一個巨大的入口，通往地下的一個出發站。從這個站台出發前往的目的地是一個有巨大水域的地方。佐賢曾經去過幾次。
有一回，正值酷暑。柒壹先生明白人類的耐熱能力有限，發現佐賢在家中無所事事。於是，領佐賢坐上了自己的車子，穿越車流如洪水奔騰的道路，頂著一動不動，只顧散發出多得惱人的熱量的太陽，來到了那個黑洞一般的入口。
佐賢一言不發地望著入口，心裡一種從未有過的慾望驅動著他向前跑去，將茫然的柒壹先生遠遠拋下。
光影斑駁，陰陽交替伴隨著巨大的叫喊聲，視線裡的白光太多，望見的柒壹先生的身影只是模糊的線條，在一陣忽起的大風中，列車拐過一個彎，駛入一個新天地……
無際的水域出現在佐賢的眼前，微涼的風竄進列車裡，把佐賢吹得微微傾斜，在酷熱中待得太久，竟然變得畏懼涼氣了。跨下送他來到水域的列車，周圍嘈雜的一切聲響瞬間不復存在，只見四下裡人影散亂，一股欣喜的氣息在瀰漫開來。
佐賢一個人坐在木舟上，周圍有不少這樣的小船，蕩漾開相互碰撞的漣漪，泛著銀色光芒。他停下划槳，耳畔的聲響由水花拍打聲轉為遠遠傳來的談笑聲。視線所及的無限遙遠的地方，什麼阻礙的東西都沒有，唯有同樣蔚藍泛著銀光的水。
那是無垠的一片藍色，晶瑩地將佐賢緊緊包圍，那是一個在長久之後依舊無法讓佐賢釋懷的幻境，在他的夢中反覆地襲來……
他又開始努力地劃起槳來……
實際上，在那巨大的落水聲飛傳而來的時候，佐賢會掉轉木舟的方向，加速劃了過去完全是一種本能，出於好奇的本能。而當看到是一個女孩落水的那一刻，為什麼會躍入水中去救她，這就誰也說不清了。
佐賢從後面抱著女孩，可問題是怎麼回到船上？
——他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視線裡竟然沒有其他船！
他僵持著，有些不知所措了……
當佐賢和那個女孩都被拽上船後，精疲力竭的佐賢一頭倒在船板上，吐出深深的一串氣。船上的男孩一言不發地看著浸了水的兩個人，目光深邃，漫無邊際的憂鬱。
長久的沉默，突然之間，男孩輕輕笑了起來：「你們叫什麼名字？」
「安凡。」
「佐賢。」
「木原。」男孩說，划動了船。
假若柒壹先生一同到來，或許什麼都不會發生，然而某些時刻裡，有一些生命一定會行走到一起。不是宿命，而是生命本身具備的力量。
安凡和佐賢各自回到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長久之前的世界並不是這個樣子的，機械人的領土在人類領土的另一端。所有的雲朵悠悠地在兩端之間的水域上空徘徊。一個相安無事的和平時代。後來，一部分機械人偷偷地從那一端到來，人類自然不會知道他們是什麼，把他們當成了工具，直到月朗星稀的沉睡之夜，真正的機械人大軍到來了，睡夢中的人類被迫永遠地放棄了醒來的權力。
物換星移，機械時代的到來，讓機械人忘卻了人類世界的樣子。
在那個夜晚，機械人的故土上空無一人，似乎再也不會有人到來。他們留下了一部分人類，要求他們充當奴隸。
他們從機械之城挖出一條漫長的通道，直到那片銘記他們勝利的水域。
隨著荏苒時光而變化的還有一些。一如人類，原本名義上的奴隸，也已變成了實際上的寵物。
柒壹?鋰先生今天回來得很早。佐賢還在苦苦地研究造船工藝，鋰先生進了書房裡沒了聲響，許久，他來到佐賢的房間，預示著今天的檢驗即將開始。
但是，柒壹先生一反常態。
「佐賢，跟我到書房來。」
書房裡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金屬零件。
柒壹先生高興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造一艘真正的船！」
從那以後，佐賢一有時間就到鈹區去找安凡。
佐賢在安凡面前總是表現出一種謙虛的姿態。對於安凡的請求統統盡力而為。
兩個人經常到那片水域去，在岸邊迎著風走著，因為安凡說過，自己最喜歡在海風中看日落。安凡說，這種景像在很久以前似乎出現過。但破碎的記憶總是給人帶來模糊的情緒。
每一次，在最後那道異常光亮的殘照閃過時，安凡總是驚訝地似乎發現了什麼，然而，一切未曾憶起。
在安凡的房間裡，從某一時刻開始，多了一種心情。在無數個或幽或明的夜裡，安凡在笑聲中醒來，因為她夢見了自己在一個完全屬於人類的世界裡，佐賢牽著她的手，靜靜地走。銀灰的雲朵，青蔥的芳草，潺潺的清泉，跟現在的煥發金屬光澤的世界截然不同。
但是，在一瞬間，她卻黯然神傷。
餘暉裡的記憶似乎在一點一點地被低語驚醒。
慢慢的，在時間狡猾地躲閃著經過時，佐賢對機械世界的感覺也在發生變化。許久以來蓄積的神秘情感被莫名的力量喚醒了。
佐賢愈來愈頻繁地到水域去，隱約之中，他覺得那股力量在這片水域的某一角落。
他獨自一人仰躺在細密的白色沙灘上，頭頂低沉的灰色天空，沒有雲朵。
他閉上了眼睛。
潮汐翻湧，氣勢磅礡的聲響卻帶來異樣的平靜。
佐賢感到有人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他睜開眼看到了一言不發的木原寂靜的臉龐，深邃的雙眸。
「我不屬於任何機械人，因為我從不承認我是奴隸。」木原坐在船的一端，看著遠方的水天之線。木舟靜寂，四下闃然。
「你想知道那一邊是什麼。」佐賢淡淡地說。
木原猛地轉過頭，在暮色中露出驚喜的神色。飛越幾個世紀的靜默。
「因為……我也想知道。」
「那麼，你願意和我到那邊去嗎？」
「我會造船。」
「你會跟他一起去嗎？」當佐賢向安凡講起這件事的那一刻，安凡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