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長安輕輕地哼了一聲,但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來,把你的作業本拿來給我看看。」
阿斌忙欲阻止,長安眼尖早用一隻靈巧的手抽出壓在幾本課本底下的語文作業本。阿斌手笨笨的,又不好與女孩子爭奪,呆呆地站在旁邊任憑長安翻閱自己的作業本。心想,這個女生這麼奸詐啊,從前那個胖乎乎的科代表多好說話,也不會打什麼報告之類的。
「你看,不是才一課沒做嘛!」長安看這個男孩子作業本前面寫的字大大的不過很端正,可愛的字可惜做得不太好。長安嗔怪說:「不會做也可以問我嘛,在其位謀其職。哎,我不跟老師說啦,放學之前把它完成,好嗎?」
當阿斌一雙髒兮兮的手遞上作業的時候,長安莞爾一笑,好似漫不經心地看過一遍:「不是比從前做得還好?你也沒什麼問題吧,做個朋友,OK?」
阿斌徹底給弄糊塗了,新來的女生原來這麼大方,自己補交的作業還是問成績好的哥們抄的。「嗯,好吧,我叫阿斌。」阿斌擺出男孩子的架勢,把心裡的慚愧往下嚥。
「長安。」女生伸出手去,阿斌的心撲撲跳,輕輕捏了一下,從沒這麼快又這麼容易地與女生打通交道。
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阿斌不懂這該叫邂逅呢還是命中注定。「長安,就是要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女孩把男孩臉上的汗泥用毛巾擦淨,告訴他她對他的期望。傍晚時分,阿斌和長安常去灘邊的水草地旁。阿斌從湖底捉來小魚給長安玩,長安卻被阿斌白襯衣上的一條泥帶逗笑了……兩個人一起的時光瞬息而逝,剎那兩年過去,他們就該升學了。
阿斌想著想著不覺得天漸漸要黑了,磚廠大煙囪的影子漸漸暗淡下去。阿斌意識到自己還沒吃飯,從床上爬起來。不巧,看到了昨天長安交給母親的字條:「……等我有件事告訴你。」
呀!糟透了,阿斌穿好鞋衝出去,理也沒理母親招呼他吃飯:「唉,天快黑了還亂跑啊!」阿斌聽不見了,一口氣奔到東湖邊上。
天,完全黑了,朦朦朧朧的月亮從湖底鑽出來。水草跟著晚風呼呼嗚咽,銀色袈裟披到草身上,瑟瑟的。路過磚窯底下,裡面燒得紅通通的磚隱約可見,絳色的光把一塊一塊的磚逼得眨眼。白鷺回巢,成行成列地沿著煙囪排出煙氣的方向飛行,翅膀擊打空氣的聲音猶然可鑒,黑影徘徊,還真有點兒嚇人。
阿斌顧不得這些了,長安說過不守時間的人最不可靠。他這次又差點兒把約定的事忘了。長安一整天沒來上學,他正想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麼晚了,長安還在嗎?
湖灘全然空蕩蕩的,沒有光彩,沒有聲音。阿斌低聲呼喚著長安的名字:「長安——長——安——」晚風把湖水吹上來,浸濕了腳下的泥土。泥濘沾到鞋底,有時鞋又陷進去了,費勁兒把一隻腳從泥水裡拔出來,另一隻腳早就陷得更深。一腳高一腳低地在灘泥間摸索著,長安在哪裡?阿斌步入了水草更長、更深的地方,抬眼看到了星星一閃一閃眨巴著,嘲笑不可依靠的男孩。阿斌瞪大眼睛,迷惘一片,「哇」一聲就趴到地上了。
阿斌不明白他失去了與長安最後會面的機會,直到做磚坯的湖南師傅後來告訴他一切。
這天下午師傅頂著日頭,戴了一頂草帽。自顧自哼著湘西小調壓模子。夏天天熱,水分蒸發快,挖上來的河泥沒等到製成磚坯早就粉干粉干了,根本不可能壓搾成型。師傅心煩,又沒有其他辦法,只好一次又一次起來到湖邊提水,水提來澆到曬乾的河泥上。
日薄西山,暑氣漸消,師傅站起來打算去提最後一趟水,再壓幾百塊就好收工嘍。自己得意揚揚地走到灘邊,才發現半凹半水的濕地上蹲著個女孩子,頭髮稀稀拉拉地散亂在微風中,把頭埋在彎曲起來的手臂間,遠遠的也看不清楚到底是誰。
師傅放下兩隻水桶,逕直走上去仔細一瞧,這不是老闆的女兒嗎?一個人跑到湖邊來幹什麼,今天不是要去上課?
「長安姑娘?」按照他的習慣,總將她俗裡俗氣地稱呼為「姑娘」。
長安輕輕地抬起頭來,師傅可以清楚地看見女孩子臉上掛了幾滴淚珠和已經風乾的淚痕,她只是閃閃淚眼沒答話。夕陽給她的髮絲鍍上了一層金黃。水草依依,遠處湖心小洲上原本鬧騰的白鷺也靜止了,金燦燦的羽毛愈發清晰。連煙囪的傲然也在夏日午後收斂許多,金光讓它看上去毛茸茸的,似乎同情地觀望著這個在湖灘邊獨自哭泣的女孩,如果能夠,煙囪寧願充作庇護長安的騎士。
師傅幹慣粗活,雖然對於老闆家的孩子生不出多大好感,可因阿斌的緣故,一來一往也多少有了同情,他們真是挺要好的一對兒呢!於是這時候粗枝大葉的他也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兒,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到湖邊,像個受傷的小白鴿一樣哭,那像什麼話兒?
師傅又問了:「姑娘,今天怎麼不用上學?」
長安只是點頭「嗯」了一聲。
「什麼事啊,喲,哭得跟淚人似的,有事可以跟我們斌子說啊,一個人哭哭啼啼像什麼話兒!」
長安一聽「斌子」,把頭又埋下去更深了,還微微地搖晃著。
「是不是被斌子欺負了?那容易啊,我幫你去說。哎,好像天色也晚了,斌子沒來過?」師傅暗想自己猜得沒錯,準是阿斌和長安有什麼小事隔閡了,小孩子有小矛盾本就不是什麼稀奇事。
長安還是不理他,一個勁兒地抽泣。師傅心慌了,想不到還會有什麼大事讓長安課也不上。走下湖灘把自己手上的泥污洗清,回過頭來乾脆把長安拉起來:「喲,褲子都濕了,髒兮兮的還不被你媽罵?跟我來吧,我們好好聊聊也成。」
長安渾身哆嗦著,猶豫了一下,顫顫悠悠地又「嗯」了一聲,被師傅拉著到工場裡坐下。師傅收拾好活計,找來幾塊燒好的成磚壘起當板凳坐下,耐心地問她怎麼回事兒,慢慢的長安總算開口說話了。
長安家早就開辦了湖畔磚廠,師傅還沒來本村之前,長安家就是小鄉村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家。當然因為只有一個女兒,難免要長安遠離村土氣息的窮鄉僻壤,父母到城裡買了房子,沒時間照顧她,就把長安的外婆接到城裡,外婆每天送長安上學接長安回家。建築市場的興旺使長安家經濟條件不成任何問題,長安進本市最好的小學,有很好的老師指導她的學習,課餘還像城裡孩子一般學鋼琴舞蹈。鄉里人無不羨慕這家子,靠湖吃飯,爛泥裡也能出金子,難道這不是因為上蒼的眷顧?
長安剛上初中那年,外婆得絕症去世了。父母忙著經營鄉下產業,無暇到城裡照顧她,才把她接到鄉下。他們的想法是,等再過兩年賺夠了錢,就把磚廠轉讓掉,全家搬到城裡去住。長安下鄉,本是無奈之中的權衡之策。
長安還沒完全從失去外婆的陰影中走出來,又忙著要適應一個全新的環境。不同於城市的鄉村,不同於名校的鄉鎮中學,城裡學校老師流利的美式英語和鄉下英語老師怪裡怪氣的腔調,還要學會如何同那些從小上山下湖和泥土打成一片的新同學打好關係。長安真擔心自己受不了,好在有老師瞭解情況後的關注,好在自己從小養成的善解人意,更因為有了阿斌,蠻可愛的男孩子,帶她瞭解鄉村生活的精彩有趣。雖然不是從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馬,在這個年齡誰心裡不會起波瀾,慢慢地情竇初開的長安發現自己真喜歡上了這個淳樸的男孩子。
按照預定的計劃,長安要考城裡的重點高中,為此父母托關係讓她在中考前先回到原來讀了一年的初中複習複習,相信她能跟上城裡學校的節奏進度。長安可以回到原先熟悉的環境了,那裡有不少老同學和朋友。可是儘管從小就經歷了不少家庭變故,比別家孩子體會了更多人世無常的她有些早熟,更明白自己要有個很好的前途,她心裡還是捨不得阿斌,畢竟是自己碰上的第一個男孩。她下定決心沒有提前把她要轉回城裡的消息告訴阿斌,只想在回家打理完學習生活用品的那天傍晚與阿斌做個告別。可是,千里煙波的東湖,你曉得粗心的阿斌會忘記這事?長安在灘邊等了很久,失約的男孩終究沒來。
師傅聽完,歎了口氣。安慰長安一下,活了大半輩子,這種事兒還聽說得不多,還都算小孩子便罷了。天黑之前,師傅硬把長安送回了家。一宿無話,第二天長安坐家裡的車,父母帶她回到老的學校。念去去,長安就此從阿斌的世界消失了,那些美麗的夢,那些在灘邊嬉戲的快樂時光,阿斌會不會因為沒有了長安感到黯淡?多情自古傷離別,阿斌的懵懵懂懂倒避免了離別?他永遠也想不到,湖灘邊哭泣女孩的背影,多麼淒涼,像冬天裡迷亂荒老的水草葉子,被西風捲到半空中,無影無蹤的悲哀。
磚廠煙囪被炸掉的那天下午,小鄉村的大部分人都站在安全線外觀看。沒等長安家把整個廠子賣掉,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就要改變小鄉村人們的生活。不久前縣長從外地帶來了一幫陌生人,自稱環境考察團,一夥人走在小村古樸的石板道上,對村莊裡的居民房啊、祠堂啊、幾座雕欄石橋啊指指點點一番。他們還走到灘邊,看看磚廠,又拉住一個工人問了什麼話。一夥人走後就有消息傳出,東湖即將進行大規模的旅遊景觀改造,這個小鄉村地理位置優越,建築古樸典雅,民風淳樸,本身就是一個獨特的人文景觀。政府決定鼓勵湖上人家都改行從事旅遊業,多餘的房子騰出來作農家旅社,閒下來的漁船開發成捕魚活動項目。小橋、流水、人家都好,只是灘邊的磚廠,特別是那麼高的煙囪橫看豎看與周邊環境不協調,留著還嚴重污染環境,取河泥破壞了河灘自然生態。開發商出資賠償長安家的損失,一聲令下,定向爆破組進來了,安炸藥,拉電纜,通知村民當日注意安全,請勿靠近……
阿斌擠在湖南師傅旁邊,看遠處煙囪上放置炸藥的工作人員爬上爬下。師傅百感交集,眼皮不斷翻動,使勁不讓老淚流出,臉上的皺紋明顯由於激動而加深了。他對眾人指著煙囪下面的磚窯子說:「看哪,那裡還有我前幾天制好沒來得及燒的磚啊,就這麼要炸掉了!」
「做磚做了三十多年嘍,想不到有一天真要歇手了。」
「看見車間旁邊的一排房子了嗎?那就是用我燒好的磚蓋的。」
……幾個警察出現了,示意群眾往後靠。一個戴舊時眼鏡的中年人手裡拿著個高音喇叭,一邊看手錶,一邊示意工作人員最後檢查一下線路。時間到了,他舉起喇叭報數:「十、九……三、二、一,起爆!」
不知誰按動了控制電鈕,突然有幾秒鐘出奇的寧靜,人們都平靜地等待著電流把能量帶給炸藥。對村裡人來說,磚窯廠的煙囪倒掉了,預示著他們要開始新的生活,他們坦然接受世界帶給自己的機遇和挑戰。
那幾秒好像有磚廠存在的時間那麼長。終於,就在那麼一瞬,看見高高的煙囪像被擊潰的怪物一樣,從頭到腳四分五裂。直到塵埃逐漸漫起,人們才聽到煙囪分解的轟鳴,它咆哮著,在半空中徘徊了一會兒,似乎舉步維艱。然後,組成煙囪的磚頭像失散的積木一排排按順序墜到地下,頹然的肢體堆積,僅僅個別不安分的才飛到離安全線不遠的地方,村民有些惶恐地朝後退。
待塵埃落定許久,廢墟邊出現了兩個人,一老一小,小的挽著老的。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兩個人漠漠望著天邊的雲霓,湖對岸隱隱約約的群山。水光接天,湖中小洲沒人影,水草,由遠及近,由金黃變赤紅變墨綠變黛青。黑色的河泥露出身體,坑窪處是取泥制磚的痕跡,倒像夕陽匍在灘邊的笑靨。
「斌子,煙囪倒了,你還想制磚嗎?」師傅看呆了,突然想起似的。
「想!我還要去學機器,機器做得比你快!」阿斌近乎撒嬌。
「好呵,機器好呵,比我快……」師傅笑了,像晚風中隨著張揚的水草,露出看似古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