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我又一次從同一個位置遙望那扇窗戶,阿松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
車廂裡滿是嗆人的煙霧,不時要打開車窗透透氣。最後一次搖上車窗之後,阿松問我:「老大,你主意定了?」
我無言地點了一下頭,把半截香煙按熄在煙灰缸裡。
「這地方僻靜了點兒,一有響動馬上就會有人注意到。」阿松望著那幢房子,又轉頭看了看四周。
我說:「對面就是金門公園,四通八達,幾個彎一拐就到李奇蒙,或上三十五號公路,明天我帶你先熟悉一下地形。」
「得想個辦法把歪哥給引開,否則不好下手。」阿松說道。
我說:「引開歪嘴不難,你辦事需要多少時間?」
阿松說:「半個小時就夠了。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只要幾分鐘就可完事。
我說:「這個女人多謀善計,阿松你不要大意失荊州。」
阿松說:「無論多麼難纏的女人,一拳打昏,不是任你宰割嗎?」
「不要用槍。」我囑咐道。
「不會的。」阿松搖頭,做了個勒住脖子的手勢:「不會驚動左鄰右舍的。」
不知道殺人算不算藝術?我是指那種精細策劃的活兒,用法律術語來說叫做謀殺。至少在我看來,活做得漂亮與不漂亮大有區別,也許真的可以用「藝術」和「非藝術」來相稱。一個毛頭小子,在還沒有動手之前,心中就已經膽怯,只憑一股莽勁胡亂地出手,被殺的人當然會掙扎反抗,於是大動干戈,弄得雞飛狗跳。就算當時沒有人報警,但現場一團糟,有經驗的警探一看就心中有數,手印到處都是,只差沒明白告訴警方姓誰名啥了,作案的車輛也沒有任何的偽裝,只要有人記得車牌號碼一查一個准。最笨的傢伙還會在現場留下點什麼?撬門的工具、辦事的凶器,或半包香煙、一件外套,口袋裡還有駕照。你別說,真有這種傻子,本來就心慌意亂,屁股還沒擦乾淨就提起褲子走人。隔幾天,你就在警察局的拘留所看到他,剃了個光頭,雙手被銬在腰上,穿一身橘紅色的連衣褲,臉上的青腫是被同牢房的黑人打的。警察鬼著呢!他不碰你一根手指頭,但借犯人之力教訓教訓你,你能怎樣?
活做得差勁唯一的結局就是把自己栽進去。
既然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箭。一次下手不成,就會打草驚蛇,歪嘴和桃子就此可能遠走高飛,再也不見蹤影。如果驚動了警方,那後果更不可預料。所以我對阿松的要求是穩、準、狠。穩是指不動聲色,出其不意,突然襲擊,細心收拾,從容撤退;準是指在最短的時間裡取其要害,一擊斃命,不能拖泥帶水,不能被救護車送去醫院又活了過來;狠是指不為所動,無論對方如何苦苦哀求,決不心慈手軟,要知道放過她會對我們帶來不可估量的麻煩。阿松說:「老大,你不用一次一次地關照,我雖然沒像你一樣打過仗,但在洛杉磯也經過了陣仗,死在我手上的對頭也不止一兩個了。殺個女人,不是像殺隻雞那樣?我保證壞不了事的。」我說:「我也希望你順手,但準備充分總沒有壞處。就像打仗,你也要先摸個地形,制訂個作戰方案,撤退掩護之類的計劃。籌劃的越細,成功的可能也就越大。」
我們細細地籌劃了兩天,每一個行動細節都要事先想到。除此之外,還要想到突發狀況,事先沒有預料到的人和事,比如郵差突然來敲門,送上一封要簽收的信件;房東正好在那一天請了油漆工來粉刷屋子,或者隔壁人家放在後院的狗不斷地大聲吠叫。這些都可能打亂我們的行動計劃,所以在事先就要準備好應急的步驟,免得臨時失措。
第一步就是把歪嘴引開,他在屋裡一切免談。我本不想露面的,但實在沒有別人可以叫他出來,只能硬著頭皮承擔下來。第二步是找個合適的理由敲開門,如果門外有動靜,麻煩就來了,一則桃子可能不開門,二則惹得四周鄰居探頭張望。我們決定化裝成煤氣公司的修理人員,接到煤氣洩漏的報告前來查看。在米馨街有專門售賣各種制服的商店,從黑皮警裝到大廚白色制服一應俱全。兩套連體工作服,戴上手套和壓得低低的工作帽,再戴上一副平光的防護眼鏡,也許還可以戴上個防護口罩。這樣的裝備,就是福爾摩斯見了也認不出來。一般的居民聽到有煤氣洩漏的可能,絕對會讓煤氣公司的員工進入室內檢查一番。一旦進入,門關上了,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半。
說好盡量不用槍,槍聲是個大問題,而且會留下警方追查的痕跡;刀子也不好,到處血跡斑斑的。我們在工具箱裡放了根尼龍繩子,兩頭有把手,用得上力。
還有就是車子的問題。我們準備了三輛車,一輛是阿松自己的車,停在海邊的停車場上;另外兩輛都是偷來的車,其中有一輛是沒有窗戶的貨車,阿鬆開了這輛車去桃子的住處,完事之後開去金門公園,換乘另一輛車,再在海邊停車場換乘自己的車直接回洛杉磯。警察做夢也想不到是外地來人做的案。
星期一我打了個電話給歪嘴,第一次是桃子接的,我沒做聲,把電話掛了。隔了半個小時打過去,歪嘴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我說:「白子,是我。」
歪嘴顯然想不到我會打電話給他,怔了怔,但語氣馬上歡快起來:「老大,正想你怎麼失蹤了?也沒個電話,你和欒軍都還好嗎?還住舊金山?」
「都好,」我也用歡快的語氣答道:「還住舊金山,就在李奇蒙,就是日子過得太寂寞了,什麼時候聚一聚?」
「既然住在同一個城市,兄弟們聚一聚有何難處?老大,我請你和欒軍吃個飯吧!」
「要請也是我請你,我只是怕你老婆不讓你跟我們見面,弄得你為難。」
歪嘴尷尬地笑了一聲:「沒的事,老大,桃子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跟你和欒軍一起吃個飯,她不會阻攔的。」
「那好。就明天?」我怕他變卦:「在唐人街的新亞洲茶樓飲茶,十一點半,不見不散。」
掛上電話我對阿松說:「上鉤了,我們約十一點半碰頭,在中國城,這樣他在路上就要用去四十分鐘,再加上吃飯,來回三個小時。夠你幹活了。」
阿松說:「哪要得了三個小時,二十分鐘足夠了。」
我說:「這件事不比別的,還是小心為妙。今天要做好所有的準備工作,等會兒就去買工作服,用現款。晚上出去偷車,白天先要看好,順帶把撤退的路線定好。明天你和阿光早點到,確定歪嘴出門了再下手。」
忙了一個下午,該準備的都準備了。買工作服不費吹灰之力,付錢時店員連頭都不抬一下。煤氣公司有個維修站在舊金山市立學院附近,我們在附近兜了兩圈,正好看到一輛煤氣公司的工程車,幾個橘紅色的路障放在旁邊,不但車窗開著,連鑰匙都插在方向盤下的鑰匙孔上。阿松說幹嗎還要晚上再跑一趟,乾脆現在就開了走。我們把車開到近海邊的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從海邊停車場可以走路過來。
晚上我帶眾人去吃了頓豐富的晚餐,吃完又去著名的米曹兄弟戲院看脫衣舞。弄到深夜回來,眾人散去,我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先是想明天的行動中還有什麼沒有想到的,又想歪嘴事後會有什麼反應。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桃子,一切順利的話,明天這個時候,世界上就沒了桃子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和我們恩恩怨怨、糾纏不清的上海女人。
我會趁願嗎?當然,我巴不得她死,她一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的心病也會不藥而癒。我不再擔心她是否是小平頭的未婚妻,也不再擔心她會不會站上FBI的證人席,更不再擔心她會挾持歪嘴遠走高飛。歪嘴肯定會回到我們的團體中,不是嗎?否則他還能上哪兒去?
想著想著我不禁迷惑起來。真的有必要這樣做嗎?說到底,我現在還不能肯定桃子是小平頭的未婚妻。四叔,以及派來協助我們的人都沒有提起過小平頭有任何的上海淵源,而那個在現場的女人的臉始終在我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也是我緊緊抓住去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桃子的那個手勢和現場女人的手勢一致。但是很多女人都有相同的手勢,如撩一下鬢髮,說話前先搖擺腰肢,或是掩口而笑,或者是翹起蘭花指……
就算我看錯了,但她知道我們太多的內情,萬一有事,FBI肯定會先從她那裡打開缺口。但也說不定,且看桃子如何對付那個禿頭皮得遜的,我簡直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絕的一手,十個男人也想不出來。就算FBI有一天找上我們,桃子,這麼一個有著聰明的頭腦和透亮的心眼兒的女人,會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如果和FBI周旋起來,皮得遜們很難佔到便宜的。
那我為什麼心心唸唸地要置這個女人於死地?中邪了嗎?……
我茫然地坐起身來,踢掉被子,腳在床底摸索著找鞋。正開門時,欒軍從他床上轉過身來:「老大,哪去?」我說就在門外透口氣,別管我。
外面夜霧濛濛,舊金山特有的冷夏。暗紅色天幕上透出黏黏糊糊的月光,地上黑影憧憧,一隻野貓從黑影裡竄過。我被涼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我走下樓梯,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點上香煙。我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古人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不管桃子是否扯上那些事,但她確實分化了我們這個小團體,我給過她機會,叫她拿了四萬美金走人。憑她那股聰明勁兒,她知道機會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的。
那她為什麼賴著不走?這就怪不得我了。
說實在的,我也不願意下這個狠手,這世界上好女人不多,桃子從各個方面來說都算是出挑的了。在我們的亡命生涯中,出現這麼一個女人,也是一個奇數。江湖上一向毒辣無情,再好的東西,擋在道上,唯一的結果只能是被擊得粉碎。
桃子可不是東西,她是個妖精,勾人魂魄的妖精。就像《聊齋》中的狐狸精,以清純女子的面貌出現,楚楚動人,哀怨可憐;然而一旦挨近男人,男人就會被她拋出的情絲纏住,動彈不得,陷於溫柔鄉而不能自拔。
阿松他們會讓桃子輕輕鬆鬆地走嗎?我知道阿光是個色鬼,越南按摩店都給他逛了個遍。那些按摩女能算女人嗎?頭髮枯黃,嘴唇厚厚的,黑不溜秋的皮色。阿光連這種貨色也要,他能放過桃子嗎?阿松說過進門先一拳打昏,他們兩個面對一具由人擺佈,又秀色可餐的軀體會不動心嗎?
腦子裡突然躍起一個念頭,也許我找阿松他們是找錯了。
就是要滅掉桃子,也應該由我親手來做,而不是借助這兩個越南人之手。我想看著桃子眼睛裡最後一刻的神情,告訴她:不要怪我,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宿命。生生世世的糾纏與爭鬥,誰都要守住自己的地盤,都要爭取主動,都要把對方置於掌控之下。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一切都是命該如此。所以,不要怪我今天殺了你,你不是死在我的手裡,而是死在所有「男人」的手裡。
我會在你香消玉殞之後輕輕地為你合上眼皮,為你整理好衣裝,把你放在床上,我不會侵犯你半絲半毫。若干年之後,所有的恩怨都會淡去,也許我只記得你的好處,記得你為我們做的可口的飯菜,以及飄蕩在我們屋子裡的女人味;記得你在酒吧智斗皮得遜;記得你和我們一起去拉斯維加斯;當然還記得你和我那次不算肌膚之親的肌膚之親……
我呆坐了許久,露水打濕了頭髮。天差不多要亮時,我拖著疲乏的腳步爬上樓去,腦子裡混混沌沌地想著:先睡一會兒,起來打個電話給阿松,叫他暫時緩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