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到時光盡頭 第35章
    我們在月底把房子退了。當搬家公司把桃子的傢俱全部弄上車之後,歪嘴上樓來和我們告別,關係已經僵持了一個多禮拜了,這個時候三人坐在桌邊感覺都很尷尬,憋了半天都找不到話頭。最後還是欒軍開了個玩笑:「歪哥,我們這種人做人家的女婿,上床都得帶兩支槍喔!晚上辦事不要搞混了。」歪嘴苦笑了一下,轉頭對我說:「老大,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你如果真的當我是自家兄弟,應該為我高興。我一直想有個家,這次總算……」

    欒軍陰陽怪氣地插進來:「總算修成正果了?」

    歪嘴沒有理會欒軍:「老大,我結婚了還是你的兄弟。」

    我心頭一熱,差點脫口而出:既然是兄弟,一塊兒干多好,把那個女人忘掉吧。但是話沒出口,歪嘴臉上的神色使我明白說了也白說。

    我裝得不經意地問道:「你們搬去哪裡?」

    歪嘴道:「還是在日落區,靠近金門公園的林肯大道,那兒中國商店多,交通也算方便。」

    我說:「留個地址和電話,也好聯絡。」

    歪嘴取過一張紙寫下地址:「老大,我們還是租人家的姻親柏文,你來的話從後面走,進後院的那扇門是不鎖的。」

    欒軍說:「怎麼金屋藏嬌還是藏在地下室?」

    外面響起卡車發動的聲音,歪嘴站起來走到窗前,向樓下叫道:「桃子,你上來一下,跟大哥他們告個別。」

    三人都朝門口望著,聽著腳步聲拾級而上,一下一下很慢地,帶點兒躊躇。門被推開一條縫,一隻女人的手扶著門框。我眼角的餘光瞥見歪嘴的臉抽搐了一下,放在桌面上的那隻手神經質地在桌縫裡摳著什麼。

    門開了,一個很燦爛的笑容呈現在眼前。桃子立在門廳裡,身穿一套淺灰色的跑步裝,身材一點也看不出懷孕女人的臃腫,手挽著一個紅綠條紋相間的提包,頭髮挽了上去,自自然然地跟我們打招呼:「大哥、欒軍,要走了噢,自己保重。」

    桃子的語調裡一點也沒有隔閡的感覺,就像熟人串門子那樣隨意,倒使我一下子答不上話來。只聽到欒軍酸溜溜地說:「桃子啊,一聲不響地就圓了房,還請不請我們喝喜酒啊?」

    「忙過這段。」桃子大大方方地說,「安頓下來,請你和大哥去我家坐坐。我知道,大哥到時一定會賞光的。」

    桃子這話雖然是朝著欒軍說,但大家都聽得出來是對我說的。我在這時不好再裝聾作啞,於是站起身來去臥房拿了五千美金,放進一個信封,走出來遞給歪嘴:「沒什麼東西好送,這點錢算是欒軍和我的一點兒小意思。」

    歪嘴推辭道:「老大,錢我們夠了,你和欒軍也要找房子,要用錢。」

    我說:「我什麼時候送出的錢拿回來過?我倒希望我們還是那麼窮,有了幾個錢大家一起痛快地花。現在想來春夢一場啊!」

    大家都不做聲,最後還是桃子說:「謝謝大哥,我們就收下了。也許……」

    話還沒有說完,窗外響起兩聲汽車喇叭聲,桃子道:「司機等急了,我們先走了。反正也不遠,大哥有空來坐啊!」

    門一關上,欒軍就說:「這女人可真夠厲害的,歪哥在她手裡乖得像隻貓一樣……」

    我疲倦地揮揮手道:「沒意思的話少講,我們管得著嗎?收拾東西去,大件的、笨重的一律扔掉。」

    我和欒軍在金門公園的另一邊找了個地方。現在中美之間的來往多了,有些移民就租下一整幢房子,把臥房、客廳、飯廳都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配上簡單的傢俱,分租給從大陸短期來美的訪客。我們從報紙上找到一所供三餐的房子,姓陳的二房東是從上海來的,他說還有一間帶廁所的主臥房,一禮拜三百塊。我看這間房有扇門通往後院,可以直接從院子裡的一道樓梯進屋,不跟前面的閒雜人員混雜,就付了半個月的房錢住了進來。

    住這種地方的好處是隱蔽,一不要簽訂租約,連姓名都可以報個假的;二是機動,三天,一禮拜,兩個月,隨你便。只要交了錢,拿了鑰匙,關起門來沒人管你死活。有些出國人員為了省幾個美金,往往住在四張床位的客廳,主臥室常常空著。

    姓陳的雇了個老頭給住客做飯,那老頭可能是餵豬的,飯菜難吃無比,我和欒軍吃了兩口就扔下筷子,走去兩個街口外的潮州飯店叫面吃。

    我們除了睡大覺,借那些國內亂七八糟的連續劇來看之外,能消遣的事就是打槍了。在南舊金山附近那個射擊場只容許打手槍,雖然沒有像玩烏茲那麼過癮,也算是聊勝於無了。

    一天我倆打完槍,在中國城吃完晚飯,不想回去傻看連續劇,於是駕了車轉悠,三轉兩轉,不知怎的轉上了市場街,再拐了個大彎,駛上米馨街。

    欒軍點上煙,轉頭問我:「老大,舊地重遊?」

    我不置可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拐到這兒來,三個月前,我們還是人員齊全,憋了勁想大撈一把。哪知世事難測,今天團伙裡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我和欒軍如孤魂野鬼,整天耷拉個頭提不起勁來。雖然口袋裡多了幾張鈔票,但那又怎樣,我情願還是兄弟們聚在一起。

    欒軍沒再說什麼,只是把腰裡的手槍往前挪了挪,上次在海奧德的停車場吃了虧之後,我們再也不把槍放在後備廂裡,總是掖在腰裡,隨時可以掏出來射擊。

    近九點了,米馨街的行人還是很多,店舖裡燈火通明,賣服裝的、賣球鞋的、賣雜貨的,墨西哥人全家老小無目的地閒逛,一個個長得肥肥胖胖的,像大小不同的肉球在街上滾動。柴油大巴士冒著黑煙慢吞吞地爬行,每到一站就像兔子拉屎地屙下一堆乘客來。也有些黑濛濛的街口,酒吧的招牌半明半暗,門口幾個穿同款夾克的年輕幫派分子閒站著瞪視著來往車輛。這些都是短命鬼,我保證他們活不過二十一歲,我只要對欒軍努努嘴,一輪掃射就可以送他們命歸西天。即使我們不這樣做,早晚也會有人來做。我真不明白這些人的腦子是幹什麼的,沒事站在馬路上讓人做槍靶子。

    還有妓女,年紀越來越小了,只要車子速度慢一點,她們馬上就從人行道上走過來敲你的車窗,操著半生不熟的英語問你要不要約會。有個黑頭髮的姑娘看來不錯,大眼睛,白皙的皮膚。欒軍問我要不要找她出出火?我想了一下還是算了。

    我們來到二十三街,停在「卡洛斯指環」的馬路對面,車子沒有熄火。昏黃的路燈下,一個流浪者蜷縮在門洞裡,一部裝滿雜物的手推車堵在外面。酒吧沒開門,黑洞洞的。我倆坐在車裡,一聲不響地望著那個門洞,第二支煙抽完,我把煙頭扔出窗外。吃進排擋,欒軍問我:「老大,你在想什麼?」

    我答道:「我在想怎麼把歪嘴弄回來。」

    我們和阿松在拉斯維加斯碰面,在一家中國飯店裡慶祝我們的合作。阿松說他會送五六個兄弟上來,只要替他們找好落腳的地方,他們自會去找銷售渠道。我們不需要直接接觸毒品,只要提供一張保護網,每三個月結一次賬,阿松會把我們的份子用現款結清。席上阿松帶來的幾個小嘍囉對我和欒軍一臉崇敬,大哥、二哥叫個不停。我說要給你們立立規矩,要過來的話先把頭髮剃了,長髮染髮的一律不要,別招人耳目,別囂張放肆,別被條子盯上,把生意做開才是正經事。阿松說:「老大,這幾個兄弟唯命是從,你叫他們向東他們絕不向西,叫他們殺人他們決不眨眼,你就是叫他們去死他們也決無二話。」我說:「阿松別這樣說,要死也還輪不到我們去死,雖是爛命一條,但還沒活夠呢!」底下一片附和:我們還沒開過法拉利呢;我們還沒玩夠美國妞呢。「我們有了錢,什麼辦不到?兄弟們,好好幹!」在觥籌交錯之間,我對阿松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出了飯店的大門,來到停車場上抽煙。

    「老大,你有心事?」阿松問道。

    我抽著煙,沒有回答。

    阿松又說:「老大,我們現在是一家人,在舊金山的生意要多仰仗你和欒哥了,但我在席上看你和欒哥都有心事,眉頭不展的。如果你相信我這個小弟的話,有什麼可以為你代勞的事就不要見外了。」

    我長歎一口氣,說:「阿松,我只是在想多些人手就好了。現在就憑我和欒軍,要罩住這麼大一盤生意,怕是不容易啊!我以前還有個兄弟,人可靠,腦子又快,辦事也牢靠,他如果在的話我就心安了。」

    阿松點點頭說:「我聽欒哥說起過。歪哥現在去了哪裡?」

    我說:「哪兒也沒去,就在舊金山。」

    阿松不解:「你們吵翻了?」

    我搖搖頭道:「一言難盡。」

    阿松說:「自己兄弟有什麼過不去的?老大你讓一步,如果是關於錢財的話,我可以先打一年的費用到你賬上……」

    我打斷他道:「不是錢財的問題,我們兄弟從未為這個紅過臉。」

    阿松說:「那就是為了女人?」

    我說:「是為了女人。但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我這兄弟昏了頭,被一個不值得的女人迷了心竅,拋下我們要跟那個女人去開洗衣店。天大的笑話……」

    阿松說:「老大,你消消氣,歪哥只是一時糊塗,過段時日想明白了自會回來……」

    我把煙頭彈得老遠:「太晚了,覆水難收啊!過段時日我不是現在的我,他也不是現在的他。江湖出去難,進來也難。我怕是要永遠失去這個兄弟了。」

    阿松喃喃地自言自語:「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使得歪哥失了魂?老大,你想怎麼辦?說吧。」

    我又點上一支煙,沉默不語。

    阿松左右看看沒人,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做了?老大,我要是你,要做就做個乾淨,一勞永逸。免得歪哥三心二意,生出太多的事端來。」

    我沉吟道:「我不便自己動手,你那兒有沒有合適的人?在酬勞上好商量,比外面行情多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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