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到時光盡頭 第20章
    回來的第三天我正在房間裡擦槍,聽到樓下門鈴響,開門出去一看,一個穿長風衣提公文包的美國佬站在門口。這兒臨近教堂,常有西裝筆挺的男人女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分發基督教福音的宣傳小冊子,你一不留神他們就擠進你的客廳,天堂地獄地說個沒完,磨得你一個頭有兩個大。我不耐煩地朝那個美國佬揮揮手:「我們不懂英文,我們中國人信佛教,你可以走了。」

    那男人宛然一笑,用比我還標準的普通話說:「我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叫皮得遜。是來調查東海公司詐騙案件的,我能不能跟陶小姐和你們談談?」

    我一聽是聯邦調查局的,心裡「咯登」一下,再一聽他是來調查東海事件的,心寬了下來。我們都是受害者嘛!我把他引進門,再去叫桃子出來。

    桃子聽到聯邦調查局的人找她,臉一陣煞白,退縮著不願意去。我說你如果心中沒鬼,就應該趁這個機會說清楚,桃子你這麼個聰明人能不明白聯邦調查局是吃什麼的?難道你避不見面他就會放你一馬嗎?

    桃子想想也對,簡單地梳了個頭,抹了點口紅,隨我上了樓。那男人坐在沙發上,長風衣脫下來放在沙發扶手上,正在低頭看著一疊案卷。聽到我們進來便站起身來跟我們握手,並遞上名片。趁他跟桃子說話時,我冷眼觀察這個四十來歲有點發福的男人。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地看到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平時在電影裡看見的FBI人員都是精明冷靜,身手矯健,鼻樑上架著墨鏡,掏槍的動作很快,一槍擊倒一個歹徒。面前這個男人卻無論如何看不出身手敏捷的樣子,在街上迎面碰上這麼個人,要我猜他的職業往好了說是個牙醫,往壞了說可能是賣熟菜的,一件油膩膩的圍裙掛在他脖子上倒很相稱。FBI怎麼會找了這麼一個老兄?碰上歹徒他能有什麼能耐?

    那探員好像猜透我的心思,突然抬頭睃了我一眼,臉上雖然帶著微笑,可那雙似藍似灰的眼睛卻極為冰冷,像蛇芯子一樣穿透我的內心。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告訴自己,面前坐的是美國的專政機關,警察中的警察,千萬不可以貌取人,掉以輕心……

    他詢問桃子的語氣很平緩,但對具體細節卻扣得很緊,一步也不放鬆地追問關於戴維·趙失蹤前幾日的所作所為。桃子一個婦道人家,在咄咄逼人的詰問前倒沒亂了方寸,輕聲細語地回答,條理分明,滴水不漏。有些事情她會停頓下來,作出努力回想的樣子,正待那個叫皮特遜的警探翹首期盼時,桃子就給他來了一句:我實在記不清了。或是:我當時沒留意到。

    期間欒軍進來過一次,開口問道:「哪來的洋鬼子?」我連忙把他搡進房去,低聲告訴他這個洋鬼子是FBI探員,來調查東海事件的,會講中文。你不要大嘴巴漏出什麼去。

    那洋人寬容地一笑,轉頭問我:「裝修生意還好吧?」我說是混口飯吃罷了。皮特遜像拉家常似的和我談起如何安裝硬木地板,如何切割大理石,廚房怎麼安排會讓空間看起來更大,他說他的房子全是他自己動手裝修的。這傢伙比我們四個人加起來懂得還多。說著他話鋒一轉,問我來美國之前是幹什麼的?我說在一個小城市干苦力。他直視我的眼睛:「你打過仗。」這句話聽來像是提問也像是陳述事實。我心裡一驚,但盡量穩住情緒,回答說在中國每個人都要服兵役。皮特遜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合上面前的宗卷,站起身來感謝我們提供的情況,說如有需要再請我們幫忙。

    皮特遜的來訪給我們心裡投下陰影,聯邦調查局上門,誰心裡都會七上八下的,何況我們心裡有鬼。我再三關照大伙小心行事,避過這一陣風頭再說。

    桃子從拉斯維加斯回來之後,在我們面前公然作出一副和臧建明勾搭上的姿態,飯桌上有意無意地流露出親暱的態度,出門時指定臧建明陪伴,管束他的日常用度,甚至督促他洗澡理發這些瑣事。儼然是做給大家看——名花已有主。

    欒軍酸溜溜地說:「臧建明,當初怎麼說的?最後還不是被你弄到床上去了。」

    臧建明只笑不答。

    歪嘴悶聲不響,臉色陰沉得像窗外舊金山冬季連綿不斷的陰雨天。

    只有我知道,桃子是做給我看的,告訴我少打她的主意。

    我心裡直冷笑,桃子,你打錯算盤了。

    說到底美國的日子過得也真枯燥。金門橋,金門公園,漁人碼頭早就逛遍了,在錄像店裡租來大陸的連續劇,看得天昏地暗。剩下兩件事還能引起興趣,一是打槍,再有就是麻將,吃過晚飯擺開方城。臧建明是牌桌上的祖宗,奇怪的是歪嘴變得癮很大,桃子也是,玩到半夜還興致勃勃。回房時我問道:「你怎麼有這麼多閒工夫跟那兩個男女廝混?」

    歪嘴倒在床上不作聲。

    我又道:「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桃子那個女人了?」

    歪嘴悶聲道:「別開玩笑,老大。」

    「對我有什麼不能說的,你盯著桃子的那副眼光,眼珠子像是要掉到桌面上似的。但是,我告訴你,這個女人不合適你。」

    「老大,打牌而已,你胡謅些什麼呀?」

    「打牌打牌,心中難道沒有鬼?男女一桌,渾水摸魚。你以為我沒有看見你洗牌時有意無意地多摸幾下桃子的手啊?她要的牌你放給她,可以胡她時偷偷地放一馬。你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惜逃不過我的金睛火眼。」

    歪嘴翻了個身,面向裡,用被子兜著頭。

    我在床沿上坐下,揭開被子,歪嘴眼睛盯著天花板:「老大,你把我講煩了,幫我拿支煙?」

    我拿了香煙和煙灰缸,幫歪嘴點上,他吐出一大口濃煙,說:

    「老大,你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思?吃過了,屙掉了;喝過了,尿掉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兩腳一伸,死掉了。世界上就像從來沒有過你這個人。」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你還指望什麼?為人類作出個大貢獻?」

    「我沒那樣說,我只是想為人一場,總要留下點什麼。好比說再沒用的人,種田的、賣菜的、拉板車的、掃垃圾的,就是個殘廢人都留下個子孫後代,至少有個把人還會想起你。否則心裡真是空空蕩蕩的。」

    我不做聲,心裡卻想歪嘴這是怎麼啦?中邪似的。我才不要子孫後代呢!這年頭,養兒女作什麼?又不養老,也不指望他為你送終。我們這一行,活在秒針的滴答之間,前一秒你還是個人,後一秒你就可能是塊肉,被斬骨刀砍成一條條一塊塊。還顧得上子孫後代?

    說到底,人也沒什麼活頭。好時日是飛一樣的過去,眼睛一眨就不見了;苦累日子、勞心日子、擔驚受怕的日子揮去又來。窮時想掙個溫飽,溫飽了又想發達,發達了又提心吊膽。這個「發達」隨時都會雞飛蛋打,股市暴跌啊,做生意被人騙啊。什麼事沒有的話也可以來場大病,飛來樁橫禍啊!如果可以選擇投身為人或石頭的話,我情願選擇做塊石頭。

    我這輩子殺人夠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心裡深處知道這些賬一筆筆都記在那兒。被我殺的人幾輩子前殺了我,或者殺了我的先人,這輩子就輪到我來殺他。有些人沒有得罪過我,我取了他的性命是要償還的,也許下輩子,也許現世報。我如果有子孫後代的話,也許有一天報應會莫名其妙地臨到他們的頭上。何必呢?我做的孽,還是我來領受吧。

    我從來沒有把這些想頭兒講出口過。一個殺手,如果相信報應的話,這行當還做得下去嗎?我身為老大,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影響軍心。我們這個小小的四人幫正處於一個斜坡上,如果不想滑下去,就得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上攀爬。幾個人的眼睛骨碌碌地都盯住我呢。

    歪嘴是我唯一的換頭兄弟和推心置腹之人,要是他也洩氣了,這台獨角戲我就唱不下去了。戲唱不下去了,我們這些人連個退路也沒有的。俗語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騙你的,哪能哎!你一放下屠刀,馬上就會有人找你算賬,驢打滾利加利。玩兒完算了!

    歪嘴要明白作為一個殺手是沒有退路的。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必須知道我們已經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範疇之外,成家、育子,都跟我們沒有關係。他要睡幾個女人,把桃子弄上床,都沒問題。但不能兒女情長,酸不拉嘰的。

    歪嘴又自言自語道:「人就是那麼個奇怪的東西,明明知道沒你的份兒,心裡就放捨不下,真的到了你手上呢,又不知珍惜。你看臧建明對桃子的那個態度。」

    我皺了皺眉頭,沒做聲。

    「桃子贏了幾個錢,臧建明一把全摟了去,正好被我在走道上撞見。這種男人,軟飯要吃到哪一天?也真虧桃子忍得下去……」

    我悶了他一棍:「當初是你把他相中的。」

    歪嘴苦笑了一下:「真是的!算了,管我屁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就是願挨也沒得挨,自作多情……」歪嘴撩起手來在自己臉上很響地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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