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天賜明顯地發現趙莉娜的巨大變化,她原有的含羞笑容變成了朗聲大笑,她那內向的性格變得十分顯露,她原本遲緩的反映變得迅速敏捷,她的髮型燙成最時髦的樣式,她的服裝日趨鮮艷新潮。她本來是個愛沉默的少女,如今不僅話多,而且能說會道。他們聚會之初,在團體中她總不敢公開發表意見,常常冷落自己,愛私下同他提到她對於人生的感想與思想上的問題,而今則愛在眾人聚會上發表她在政治上或時局方面的高見,吸引座中的每個人都去注意她。
這種愛出風頭的舉止,在麥克太太舉行的生日宴舞會上,表現得更加顯露。今天,龔天賜覺得她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這和他們初會時相比,怎麼也不敢相信現在的她就是那時的趙莉娜,言談、性格、穿著……每一樣對比都是太強烈了。
龔天賜與趙莉娜認識是在他們共同參加歡送艾——拉焙的宴舞會上。那天她完全是個純真、害羞的小女孩,穿著素色的衣服,斯文有禮又不顯眼。敷著很少的脂粉,穩重沉靜的態度,看人都不敢正眼注視,有脈脈含情的溫柔,在那天的舞會上,人們幾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當時為了表現自己在審美上高出別人一籌,首先發現了她,並邀她跳了舞,她卻是那樣的怕羞和拘謹,可才僅僅幾個月的工夫,在今天麥克太太的生日宴舞會上,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當她與母親趙太太進來時,那艷麗嫵媚的風采立即使全場的人都向她行了注目禮!
她穿一件稍有一點花紋茜紅色的晚禮服,袒胸露臂的部位要比梅曼麗、蜜貝貝都大膽得多,那性感,那誘惑,在場的男士們無人為之傾倒。雪白的頸脖上套著閃爍耀眼的鑽石金項練,頭髮燙得非常時髦漂亮,脂粉塗得又濃又艷,眼睛閃著迷惑人的神彩,眉宇間也帶著令人陶醉的嫵媚。一進門她就目光四射,咄咄逼人,有種威懾人的光芒。介紹時再也不用依附著她的母親,十足地發揮了摩登女郎的顯示欲。她今天與龔天賜打招呼時,也套用了一種社交上特有的笑聲,剛剛引起附近男士們的注意就忽然停止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她使用這樣的笑聲,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學會的?
她太美了,許多人在私下裡竊竊議論。就是蜜貝貝今天也要比她遜色幾分,而且她比蜜貝貝還更年輕。飯桌上她談笑風生,舉止大方,偶爾把話題扯到藝術上來的時候,她用上帝賜給她的天賦,來點引人入勝的即興表演,她對著龔天賜朗誦了幾句莎翁的台詞:
你儘管巧言令色,把她鼓裡包蒙,
心裡****邪惡,表面上聖賢君子,
何必讓她知道你已經變了心腸?
……
啊,可憐的女人!天生來柔弱易欺,
只要你們說愛我們,我們就相信;
軀體被別人佔據了,給我們外衣,
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不發生疑問。
她的表演聲情並茂,語言的音樂感很強,有很深的造詣,所表達的感情既充沛而又動人。龔天賜下意識地看了看蜜貝貝,她正好也正窺視著他,四目相撞時,似乎他倆都有一種羞慚;他把視線轉移到梅曼麗的身上,她正低著頭,不知是在陶醉還是在懺悔,他的心情不自禁的顫抖了一下。幸好趙莉娜沒有注意他,她又同別人去談貝多芬了,她應付自如,非常美妙,吸引了眾多的人。這對他們三人之間的微妙反映,正好掩蓋過去了。
飯後,音樂一開始,許多為她傾倒的青年都搶著去請她跳舞,她再也不像龔天賜那次初請她舞時那樣羞澀,舞步也不那樣單調稚嫩,今天顯得特別圓熟,而且有著一種意外的媚態,渲染著一種十分迷人的風韻。
今天,趙太太也好像非常高興,顯得精神煥發,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時時在注意著她女兒的動人倩影,她舌下壓著滿口的稱讚。當龔天賜過去請她跳舞時,她都沒有發現他,眼睛還在睨視著自己的女兒。
「今天你女兒是這個舞會上的女皇。」龔天賜在同趙太太起舞後,讚譽她說。
「啊!龔先生過獎。」她聽了很舒心,漂亮的臉龐,笑得越發亮麗,她又用感激的深情說,「這全虧了你們,特別是蜜小姐,是你們大家把她的人生觀完全改過來了。她再也不苦悶;也不再沉默孤寂;再不每天貪看哲學的書;也不再每天空想那些虛無的問題。」
趙太太說著越發興奮起來,風韻尤存的她顯得更加年輕,跳舞時步代顯得更飄逸。她把朝著趙莉娜方向的一隻手臂鬆了一點,並向龔天賜示意的方向,側過頭去看了一會,又說,「不過我想知道她的歌唱進步怎麼樣?」
「也可以,」趙太太笑得更天真了,「一星期前她已經每天在練習歌唱,為今天麥剋夫婦的邀請,她是做了認真的準備,要在今天的晚會上好好露一手。」
龔天賜聽後,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也沒有答她的話茬。然而,她並不在意他有什麼反應,仍津津樂道地說:
「我已經與莉娜她爸爸商量過,他已經同意,在適當的時候,要為她籌辦一個歌唱音樂會。但是,他現在不要告訴她,恐怕她對歌唱藝術的回心轉意還不牢靠。我想看她今天表演後的情緒,等回家以後再慎重地同她商量,使她樂意每天繼續練習。」
「好的,好的。」
龔天賜雖然答應著趙太太,但他想已沒有必要照她說的去做。因為現在他瞭解的趙莉娜,早非她母親所擔憂的那個樣子了。他認為她的確已沒有矛盾與寂寞,但解決她矛盾,解除她寂寞的並不是驅逐了哲學的濡信,也不是對歌唱的迷戀。她已不再為思想為藝術而生活,她將以最便利和取巧的辦法,去採取思想與藝術的光芒,點綴她自己生活上的豐富色彩。
當趙莉娜在舞場上出足了風頭,幾乎在場的男賓都請她跳過舞之後,她不知怎麼想到了龔天賜今天還沒請她跳舞,竟主動來邀他跳舞。在他伴她跳舞的時候,並沒有信守諾言,開頭就對她說了。
「莉娜小姐,聽你母親說,她與你爸爸已經商量好,準備籌資為你籌辦一個音樂會。」
「這是真的麼?」趙莉娜聽龔天賜說了這個消息感到很突兀,呆呆地看著他。
龔天賜看著趙莉娜這樣的神態,他忍不住笑了,只奇怪這樣精明的人,對這樣重大的事情怎麼會一點也不知道?
「是真的。」龔天賜又補充說,「我對你說過假話嗎?」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也是今天跳舞時才聽你母親說的。」
「那我得爬緊時間練習了。」
「我預祝你成功。」
「謝謝,你真好!」
趙莉娜的態度果然不出龔天賜所料,她對舉辦音樂會的事不僅願意,而且很熱中。她快活地將手按緊他的肩頭,就著他的面頰親了一下,引起了周圍正舞著的人們瞠目,她卻興奮得如初綻的玫瑰。他卻被嚇了一跳,心情沉重得就像貨車奔馳時向地下拋下一個包伏那樣……
又跳了許多支舞曲之後,趙莉娜唱歌了。她朝鋼琴邊一站,大家就十分熱烈地鼓起掌來。她略為矜持了一下,就大方而婀娜地向前走了兩步,面對著許多拜倒在她裙下的聽眾,微微點頭一笑,兩手握成意大利歌唱家那種常用的姿態,隨著麥克太太彈奏的鋼琴唱了起來。龔天賜認真的聽了幾句,覺著今天的歌唱並無實質性的提高,他再無意欣賞她的歌唱,倒使他想起那次在都樂咖啡廳,那歌唱的姿態,是多麼羞澀,多麼膽小,歌唱得卻很見功底。這二者之間的距離是多麼遠啊!
趙莉娜的聲音宏厚甜美,有這樣一付好嗓音做本錢,的確可算是一個歌唱的天才。不過,她今天的最成功處並不是歌唱藝術的提高,而是她的天生美麗和豐富的表情和優美的姿態。歌唱完了,大家又是一陣熱烈地鼓掌,趙太太尤其鼓得起勁。當她用一個三十度的鞠躬與甜美的微笑,向大家的掌聲表示感謝的時候,又爆發了一陣更加熱烈的掌聲。這回趙莉娜卻用鋒利的眸子睃視著四座,輕柔美妙地拖著晚禮服,緩步走到她母親身邊,這時大家的目光都緊追了過去,這些注目禮不知是對女兒,還是對母親的?龔天賜看到趙太太的眼淚都快樂地流了下來。大家熱情地圍了過去,有的向趙太太祝福,有的祝趙莉娜成功。他是最後走過去同趙莉娜握手的,本想提一點誠肯的意見,見她正處在飄飄然之中,他就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捧場的話。
「趙小姐,今天表演得很好。」
「太生疏了,」她這話聽起來略帶一點謙虛,其實不然,弦外之音是她能唱得更好。所以,她又接著說,「以後我還要好好練習。」
「我祝你前程似錦。」這句話他是真心說的。
此刻,蜜貝貝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滿面得意並笑著,這是一種勝利者的笑容;龔天賜這時猛省到他與她訂下的契約,她的確已經創造了另一個趙莉娜。同時他又在想她使用了何種魔力呢?看來她是確確實實被這樣的魔力所改造了。他覺得她的笑是對他的一種諷刺,但他有氣也只能悶在心裡。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她,今天應該受她的怠慢和無禮,也只好低頭忍氣盡她放肆。
龔天賜與趙太太打了一個招呼,便離開了客廳,他想到院子裡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好安靜一會兒。雖然是深夜,院子裡並不涼快。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天上還有許多星星,只是夜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宅前的草坪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這是黎明前的寂靜。他靜靜地靠在一塊聳立的太湖石上,忽然身後有一個人影向他走近,腳步聲顯得很輕很輕。他回頭一看,吃了一驚,真是個躲都沒法躲的女人精。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享清靜?」悄悄走到跟前的蜜貝貝朝龔天賜莞爾一笑。
「屋子裡太悶了。」
「是屋裡悶,還是心裡悶?」她鼻子裡像出著冷氣,又挑逗性地問他,「怎麼樣?趙莉娜現在已完全恢復了歌唱的興趣了。」
「是你的魔力……」他本想也諷刺她幾句,但覺得意義不大,就沒說出口來。
「不也是你的成功嗎?」
「不!」龔天賜很坦白地說,「是我的失敗。」
「是不是因她放棄了哲學?」
「我認為她並沒有回到歌唱藝術方面去。」
「你不相信她今後還將會努力嗎?」
「是的。」龔天賜毫不客氣地又說,「她今後將永遠為虛榮而努力。這不知算你的成功,還是你的失敗?」
「你悲哀了,是不是?」蜜貝貝又十分得意地說,「是的,在你看成虛榮的方面;我卻認為是她有了上進心和榮譽感,這就是一個進步。不過,她以後的路,將由她自己選擇。也許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不然的話,這個世界……」
「她現在明明是在受虛榮的誘惑,你卻認為是進步?」
「虛榮……也許是,不過,你只是看到她表現的東西,她內心還有一個斬新的世界,恐怕是你所不能理解的。」她突然停住,差一點說出她與趙莉娜的秘密來。而後她又換了一種口氣,得意洋洋地邊走邊說,「我看你現在這種情感,不過是那種吃不著葡萄講葡萄酸的妒嫉。」
蜜貝貝走後,龔天賜追想著剛才的談話,真不甘心。不過,受她奚落還在其次,只是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使人太傷心了。趙莉娜的今昔之比,簡直是雲泥之別。原本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多麼純潔的,多麼天真的少女;而如今卻變得這樣會投機,這樣愛風流,這樣圖虛榮。在她裂變的過程中,他是有責任的啊!他望天長歎,這煩燥的心情象關在屋裡的野獸,把牆壁狠命地撞抓、敲、打,但總找不到出去的路。
龔天賜又想,這是何苦呢?過去,梅曼麗曾疑心他和蜜貝貝的關係;後來,蜜貝貝也疑心他愛上了梅曼麗;現在,她倆又都疑心他在與趙莉娜談戀愛。哎!這些女人呵……他突然想到蜜貝貝說趙莉娜內心還有一個嶄新的世界,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這些女人是多麼神秘啊!南京晴朗的夏夜,天總是銀亮銀亮地,天空由淡青色很快就變白了,月亮無論圓缺它總是放著銀色的光芒。狂歡過的人們帶著餘興走了……
龔天賜卻帶著重重疑慮回了家,連鞋都懶得脫就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了。但他怎麼也睡不著,帶著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悶,兩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像從昏厥裡醒來,開始覺得心裡隱隱作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一當伸直以後,血脈剛剛流通,就覺得有些刺痛。他在昨天的晚會上,為了應酬囫圇吞棗地忍受著各式刺激和痛苦,當時也沒有空隙的時間去辯別它們的滋味,現在回味起來,心裡像裝了「五味子」的缸缸,又像飽食後的醉漢,嘔吐出來的污物還殘留在口中,真不是個滋味,他難受極了!
難受之中龔天賜這才忽然想起在昨天晚上的聚會,怎麼會少了瑪莎和她的母親?自她母女搬離學校以後,他時常在這間屋子裡陷入一種痛苦和自責之中,於是這間痛苦的房間現在又是一種淒涼的寂靜。經過痛苦的一夜,輾轉思索了瑪德爾太太曾在他養傷時是那樣盡心的照料過他,走的時候他連照面都沒打,是不是太不盡人情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向她道歉。他參加麥克太太的生日晚會回到家裡以後,才想起瑪莎母女都缺席了,再想打聽一下原因的機會都沒有了。
龔天賜大清早就走了出來,想趕到三元裡去看望瑪德爾太太,順便問問她母女為什麼昨晚沒參加麥克太太的生日晚會?本來鼓起的勇氣,一到了外面被初夏的清晨和風一吹,一夜的想法全都消失了。一想到自己是在受到趙莉娜的打擊下,才去找瑪莎以此來擺脫痛苦,他心裡就感到這種不純的動機是可恥的,於是又把去三元裡的念頭壓了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