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春天乍暖還寒,經過大劫難的南京市民,似乎是在春寒刺骨中渡過一九三八年春天的。谷雨已過離夏天就不遠了。前兩天開始炎熱起來,許多人家因遭洗劫,箱櫃都被日本鬼子搜空,所以脫掉棉衣,只能穿襯衣了。有的連襯衫也沒有的人,只好仍穿著過冬的棉衣,所以今天來雞鳴寺的香客出現了從未有過的亂穿衣的情景。
雞籠山上那些過冬的落葉樹,無論人世間發生了什麼慘事,它們照樣在春天裡吐芽,長枝生葉。目下滿山的樹林蔥鬱,山色蒼翠。清晨,太陽從橙黃色的塵霧中升起,罩得雞籠山影影綽綽很像一隻碩大的雞籠。霧由橙變灰,又由灰變黑,天空醞釀著雷雨,前來山上雞鳴寺的香客都加快了腳步,想趕在落雨前進入寺院,免去落湯雞的危運。
馬車到達雞鳴寺山門前已將近九點鐘了,從馬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商賈富豪,派頭十足的男士,陪他下車的是位穿著牟登的女郎。從那如牡丹初放的笑臉,很明顯這位牟登女郎就是梅曼麗。她所陪的這名男子,是上海潛伏區周偉龍派來的第三名特務殺手。前兩次槍殺錢佑銘行動都失敗了。戴簽為此十分惱火,周偉龍才不得不痛下決心,派了上海區的第一高手,決心要在這次行動中把漢奸錢佑名除掉。
他倆親密如情侶拾階而上之時,一陣南風吹散了烏雲,灰色的霧化成長條的破絮在空中飛舞,天際從這一端到那一端,原先只有黑鴉鴉的濃雲,現在似被天公撕破的一塊布,裂縫是一條藍盈盈地雲隙,逐漸擴大一片蔚藍色的天空。陽光從兩片烏雲中間照射下來,照亮了整個寺院,大殿前慢慢擠滿虔誠佛祖信徒。殿宇雖算不上金碧輝煌,到也雄偉壯觀,座北面南,正門對著一幢用磚和木建成得寶塔。蹬塔遠望,台城外是碧波蕩漾的玄武湖,鼓樓大鐘亭遙遙相望,雞籠山的全貌盡收眼底。特別是近在只尺的宋公館看得頗為清楚。
宋公館是國府要員宋子文化巨資所建。日本特務隊原來隨田中大佐在煦園辦公。後來********維新政府在子超樓成立,山谷秀夫的日軍憲兵司令部又不原搬離原總統府。田中大佐主動提出搬出煦園,尋覓到宋公館住下。
雲開霧散,坐落在山頂上的宋公館被陽光照得閃耀發亮。站在寶塔頂層能透過周圍的小樹林,看清楚戒備森嚴的公館裡明崗暗哨。梅曼麗十分興奮的說。
「雨沒有下,天轉晴了,這可能是個好兆頭。要感謝老天爺幫忙。」
「老天是幫我的忙,還是幫敵人的忙?現在還很難說!」特務殺手沉默了片刻才解釋說,「陽光明亮使我能看清敵人瞄得準,這是有利的一方面:不利的是在我擊斃叛徒之後,想隱避撤離是很不利的。」
梅曼麗聽後興奮沒有了。並為其擔心起來。
「那你可千萬要保護好自己。」她又勉勵他說,「我等你成功歸來。向戴老闆為你請功。」
「他可能先為你自己到蔣總裁面前去請功吧!」特務殺手帶點怨氣的說,「錢佑名這個叛徒不除,永遠是戴老闆的一個心病。從前他在總裁面前替姓錢的吹過,現在對總裁無法交待。前面兩次連著失敗,他來電狠罵周區長辦事不力,周兄不得不下狠心派我來,並命我這次一定要除掉這個叛徒,不惜一切代價。」
「你要特別小心,現在錢佑名有前兩次的經驗教訓,又很得日本特務對的寵信。不僅搬進日本特務對來住了。而且行蹤很詭秘。」
「我在上海出發前就向周兄表了決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成功便成仁。周兄叮囑我說成仁也要先成功。」
「這就是教訓呀!」
「這個叛徒給我們南京站的工作造成極大困難。他把南京潛伏區全體人員名單都獻給日本人請賞了。」梅曼麗說到這裡有點慶幸的又說,「幸虧當初我沒排在那份名單中,否則我早被他們追蹤得不會安全了。」
「所以周區長是瞭解你們難處的,上海即使有再大的困難和壓力,都沒把這個艱難的任務推給你們南京站。」
「請代我謝謝周區長。」梅曼麗深表感激地說,「也要謝謝你呵!」
「別客氣,我們都知道梅站長目前的難處,叛徒錢佑名把南京潛伏區推毀殆盡。你又剛剛接手南京站的組建,真是太難了。周區長常在我們面前誇你是個女中豪傑,將來是做大事的人才。所以,戴老闆再三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好你,不能有一點閃失。」
「我有何德何能啊?都是兄弟們抬舉我哦!」梅曼麗拉著特務殺手,更顯親密的來到塔樓的西窗下,對他說:「你向西邊看,那山頂上的西式洋樓就是宋公館。現在日本特務隊就佔據著這座豪華別墅。孟唯臣不在子超樓常住,有時也來這躲躲;錢佑名一直住在這裡面,他每次進出都有兩個心腹保鏢保護左右,還有一個日本特務隊的人陪著。」梅曼麗很詳細地介紹了她所掌握的情況後,又關心的提醒他:「你行動時一定慎而又慎,一定要有絕對把握才能下手。完事後你向北坡下山,山腳下有一西家大塘,塘邊水草茂密便於藏身。另有許多因兵荒和災年從安徽和蘇北逃來的災民,搭有許多窩棚,有許多窩棚的主人有的在大屠殺中遭害,有的被嚇得又跑回老家去了,現在大多都是空著,你也可以鑽窩棚裝睡覺矇混收查的特務隊那些人。」
「謝謝梅站長,為我的行動作了這樣周密又安全的安排。」特務殺手聽後更自信了,」我會謹慎行事的。你要相信上海區沒有人的槍法比我再准的了。再見。」
特務殺手說過轉身欲下塔樓。梅曼麗急忙叫住:「等等,現在不能分手。你乘現在此處無人,先把自己簡裝以後,再陪我先進大殿燒香拜佛,然後你才能從後殿越牆出寺。」
「還是梅站長想得周到。」
他們下了塔樓,這回再不能伴作情侶,梅曼麗像一富家小姐,殺手卻像一個忠心耿耿的保鏢。他倆一前一後,走上一段台階,大殿上擁擠的香客已沒有了,他倆輕輕鬆鬆,又很虔誠的步入大殿。
梅曼麗選了一柱又粗又高的香,特請寺中主持為其點著香火,然後畢暴畢敬的站在佛祖面前雙手把香舉過頭頂,口中唸唸有詞的無聲祈禱著內心的祝願,求菩薩保佑這次除奸成功,保佑自己的弟兄功成而返。她的祝願很真誠,她的跪拜認真又虔誠,嚴肅又恭敬。
主持點著香火又回坐在佛龕前的蒲草墊上,雙腿盤起,雙手合十,口中念著。
「南無阿彌陀佛,禮佛一拜,施主吉祥,念佛一聲,福增無量。祈施主善根增長,修福修慧,有緣人,相親相愛。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看天下古今有多少可笑人,鬧出世間多少煩惱難耐事,落得自作自受,何妨大肚能容,了卻人間多少恩怨和仇恨,怎不滿心歡喜!」
其實梅曼麗並未認真聽主持的這一番高論,她的目的是想吸引眾多虔誠的香客再聚大殿,集中思想聆聽主持頌經論典。從而使特務殺手的行動方便,並不被人注意,實踐證明了這一舉措的效果極好!
特務殺手被眾人擁擠在梅曼麗的身後,他沒有跪拜,只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躬身默祈幾句,乘人不注意時離開了大殿,悄悄繞到後院。他認真的觀察了一下,此處僻靜無人,他一個健步越牆而出。
殺手進入雞籠山北極閣的密林中。他輕手輕腳不出一點響動得穿插至宋公館大門外,在遠處正好有一大遍一人多高的桑樹林,被蠶農培養成灌木狀,桑林間還長有幾株高入雲,粗如大水缸的老槐樹。這是個很有利伏擊的好地方,既可以很好的隱蔽,樹桿又可防彈,桑林還可以掩護逃離。他決定在一棵臨近路邊的大樹下守侯,很警惕的不時向兩頭窺探。
到了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錢佑名終於從山下回宋公館大院裡來了。他的確很威風,前後各一個心腹保鏢護著,身邊還有一個日本特務隊的軍曹陪著。不過,他想在北極閣這個地方,由於特務隊的存在,歷來戒備是十分森嚴的,所以,他們四個人走得分散,思想個個都很放鬆,有說有笑的走著,既不成隊行,又非常鬆懈。
隱藏在大樹下的特務殺手,一見這陣勢真的喜出望外,不虧是高手他卻一點不急不躁,十分沉著的用手槍瞄準著錢佑名的腦袋,同時還想捎上身邊的那個日本軍曹。來個出人意外的一槍二賊,好給中國人露臉,殺殺日本人的威風。他一直精神高度集中注視著瞄準器,真是天隨人願,日本軍曹的腦袋與錢佑名的腦袋疊印在一條線上了。說時遲那是快,殺手很有把握又果斷的一扣板機,子彈出膛時那點輕微的聲音,錢佑銘竟然聽見了。他一慌張腳踩在了一隻圓滑的鵝卵石上,向前一個趔趄頭一低子彈擦頭皮而過,鑽進了那個日本軍曹的太陽穴,當場倒地身亡。
錢佑銘命不該絕,又逃過了這一劫,他從心裡要感謝這隻小而圓的鵝卵石,他把它看成是上蒼派來救他的保護神。他對著石頭跪拜不起,這使隱蔽著的殺手對他無奈,情急之中只好對著爬在地上不起的錢佑銘又補了一槍。錢佑銘畢竟是戴笠極為賞識的高級特務,這次他更警惕,子彈還未飛到時,他已緊抓住那顆鵝卵石滾到路邊的排水溝裡去了。
第二次槍響以後,兩個驚楞著的保鏢如夢初醒,既顧不上對錢佑銘的保護,也不管日本軍曹的死活,對著放槍的大愧樹下進行還擊。
搶聲驚動了宋公館內的日本特務隊,他們立即派兵增援。躺在路邊排水溝裡的錢佑銘驚魂未定,一見援軍來了,他立即翻身爬起來參加了戰鬥。小小一片桑田被兩個特務隊團團圍住。
槍戰激烈起來,驚動了雞鳴寺內的香客,有的躲進大殿不敢外出,有的紛紛下山衝出山門逃命。唯有梅曼麗不躲不逃,她一人出了大殿,再次登上寶塔的頂層觀看寺外北極閣樹林中的槍戰。
特務殺手沒能逃到西家大塘,只在桑林中與敵人拚殺了一陣。終因寡不敵眾,身中數彈,眼見將要被擒,他強撐著靠在老槐樹上,潑口大罵起錢佑銘。
「你這個叛徒,漢奸,是個十足的孬種!老子不會像你怕死,不成功便成仁。今天我殺了日本人和漢奸少說也有十多人,我就是死也夠本了,不會像你成為不恥於中國人的敗類。」
特務殺手說完,挺足勁發出一陣自豪的大笑,然後,他朝自己的心臟開了一槍,他手雖然落下,槍也落地,身子卻直直的靠在老槐樹上。
梅曼麗一直在寺塔的頂層看著,心中肅然起敬,悲憤的淚水盈然而下。
錢佑銘這次遭殺,雖遇預外,保住了狗命,他的靈魂早已從擦破的頭皮處出了竅。他藉著養傷為名,害怕的躲在宋公館裡有一個月沒出門。
空殼而沒有生氣的南京城與外隔絕了一段時間,幾乎都物盡糧絕,城裡的人已難維持生存。維新政府不得不請求日軍司令部開放南京城,讓城裡的商人走出去採買,讓城外的商人進城銷貨。
這個告示一出,南京城的市場再不蕭條,這座原本空洞的城池就像剛洩過洪水的水庫,泥沙混雜的人流,從周邊的道道溪流,條條河渠中源源不斷向這座空城流來。外來的人一多起來,要吃、要用、要玩,市場看起來繁榮了許多,在繁榮的背後也增添了不少不安定的因素。乘亂梅曼麗在皖南雄村特訓班召來了一批骨幹力量,充實了南京站的工作。平時,這些人都混在那些外來的人流中,用拉人力車、開小店、作攤販、算命測字、代寫書信作掩護。那些逃出南京城的人們也陸續回家了,被燒燬的房子修好了,有些鋪面也開張營業了,生活也一天一天的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