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35章
    「你沒有注意席前我同梅小姐的談話嗎?」

    龔天賜用微笑代替了她這叫他難以回答的問題。

    「不過我想……」麥克太太見他不說話便又道,「今夜你可能被又一種新奇的光芒所炫惑。」

    「這新奇的光芒……」龔天賜立刻感到蜜貝貝的光芒在他心裡閃爍,但他裝著不知不曉地問,「這新奇的光芒究竟在哪裡呢?」

    「那當然是貝貝小姐了。」麥克太太欣喜地又說,「她就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另人炫惑。」

    「可是,我的性格卻喜歡燈光,不僅是我常在燈光下寫作,而且燈光柔和,不像太陽那樣咄咄逼人。」

    「但是人是離不開太陽的,世界也不能沒有太陽,萬物生長靠太陽,這你總得承認吧!「……」龔天賜無話可答,只好沉默,他進一步發覺麥克太太是個多麼聰慧的女人。她的體會,她的感覺,是多麼敏銳!這一點與麥克也是完全不同的。這一對性格差異,而且又有各自文化差別的夫婦,那麼他們真是幸福的一對麼?這時舞曲已終,他們走回座位時,麥克太太對他說。

    「今天你應當同貝貝小姐多跳幾曲舞才是。」

    「為什麼呢?」龔天賜不解地問。

    「因為你也需要太陽。」麥克太太好像說的很認真,「而且我相信你會喜歡她的。」

    龔天賜沒再說什麼。但在第二支舞曲響起的時候,他邀請了很年輕的趙小姐舞起來。看的出趙小姐在交際場上並不老練,還有些害羞,舞步也不很熟練,但是她有一種特別的溫柔,是他以前交際的女性中所沒有的。

    「可以請教小姐的姓名麼?」龔天賜禮貌地問。

    「趙莉娜。」

    「非常榮幸,今夜能同莉娜小姐跳舞。」

    「……」

    趙小姐沉默著,大約是閱世太淺又是第一次與龔天賜相識的緣故。他諒解她的沉默,也沒有看她此刻的面部表情,並不再與她多說什麼了。但他的下頦感到了她含羞的偎依,這是單純的少女特有的情愫。她彭松柔軟的髮絲觸到了他的臉頰,還散發著少女特有的芬芳。他心裡有一陣異樣的騷動,同時又產生了一種意外的責任似的,於是他非常謹慎地把舞步正確地踏著音樂的節拍,挺認真地跳起舞來,排除腦海中的一切雜念。

    「龔先生,你的舞跳得真好!樂感也好。」

    當龔天賜與趙莉娜跳完一曲舞之後,一位中年婦女出現在他身邊這樣說。他忽然想到席前介紹的趙太太就是她,那麼她就是趙莉娜的母親了。原來聽說她是日本人,心中對她還有陳見,但現在她是那麼溫柔,彬彬有禮,而且為中國人生養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他似乎顯得豁達多了,他臉上一陣莫名其妙的發熱,好像偷了人家什麼東西一樣惴惴不安。

    又一曲音樂響起的時候,龔天賜邀請了趙太太同舞。

    「我想只有太太您,才佩做趙莉娜小姐的母親。」龔天賜滿腔熱忱地在恭維著趙太太。

    「她本來不叫莉娜—叫會子,是我父親給她起的名。」趙太太解釋說,「來中國後,她認為『會子』這個名,日本色彩太濃,加上同學中的反日情緒,所以她改了。」

    「還挺愛國的嗎!」龔天賜又誇獎說,「您真幸福,有這麼一個懂事的好女兒。」

    「她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孩子。」

    「但是她具有一顆純潔而美麗的心靈。」

    「希望您以後多多指導幫助她。」

    「完全可以,我希望能榮幸地做你們的朋友。」

    「有您這樣的朋友,那是我們的光榮。」

    「我可以常去拜訪您和趙莉娜小姐麼?」

    「隨時都歡迎光臨。」她主動告訴他說,「我家就住在四條巷四海里五號。」

    在這短短的一支舞曲中,他們邊舞邊交談,他發現原先的尷尬是多餘的,趙太太性格溫順,非常和靄可親。據她說,她的丈夫是在日本留學時與她相愛的,他是她父親最欣賞的學生,本來是留在身邊當助教的,只因可惡的中日戰爭爆發了,他怎麼也不肯再留在日本,她只好帶著女兒跟丈夫來中國了。他回國後棄教經商,一直忙著他的生意,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他常常外出,她極為丈夫擔心。身邊常常只有這個女兒陪著她,日子過得非常寂寞,很希望能有他這樣的朋友常常去看她們母女。她雖然人到中年,身材卻保養的很好,風韻猶存,加上她那豐富的笑容,使人容易接近。他從趙莉娜的模樣推論,這位中年婦人年輕時一定也是很美麗的。

    在龔天賜走到瑪德爾太太面前,為表示對她曾照顧他養傷時的感激,準備邀瑪德爾太太跳一曲舞以表謝意。瑪莎卻撒嬌的要她媽媽把龔天賜讓給她,並不由分說牽引著龔天賜就熱烈奔放地跳起來,他被她弄的開始時有點手腳無措,舞步混亂,但是瑪莎的熱情與開朗,深深的感染了龔天賜,很快他倆節奏就合拍了,一種愉悅在心中由然而生。這種愉悅一直延伸到與瑪德爾太太跳完另一曲舞。

    不知已跳過多少支舞曲了,龔天賜才邀梅曼麗伴舞。

    「你還沒有同貝貝小姐跳過一曲舞吧?」梅曼麗不知出於何意在問。

    「怎麼?你一直在注意我。」龔天賜很感驚呀。

    「所以,我才能發現你今天對她有特別的興趣。」

    這話真是一針見血。龔天賜一時尋不出可以搪塞的話來應付。他又想,她怎麼會同麥克太太有同樣的察覺呢?這肯定是他在席間偷視蜜貝貝時,臉上的表情有什麼特別的顯露被她們看破了。

    「我可是說對了?」梅曼麗緊逼追問。

    「我想不見得。」龔天賜答得莫稜兩可。

    「看得出,你並不否認。」

    「我弄不明白,」他這下完全是要抵賴了,「你是根據什麼來說這話的呢?我連一曲舞都沒有同她跳過,而且自見面認識後連一句話都沒有與她說。」

    「就是根據這個。」她帶著神密的微笑,也帶著幾分詼諧,又說,「我們對著黑暗是看不見東西的,但對著太強的光芒也看不見東西。」

    「你……你可真利害。」

    龔天賜此時才覺得,麥克太太說他被新奇的光芒炫惑,是因他不同蜜貝貝跳舞和談話的緣故,他可以不去理會;現在梅曼麗又說出是同樣的原因,他真想和她講明,話到嘴邊又吞下肚去了。他在想,蜜貝貝究竟是誰?她為什麼說我們早就認識?為什麼在他欲與她相認時她又改了口?看來她與梅曼麗原來也是認識的,並有較多的來往。他沉默著,他反省著,看來梅曼麗激他去與蜜貝貝跳舞是有來由的。哪麼,他一定要請蜜貝貝跳一次舞,來證明自己是無所謂的。當他決定下一曲音樂響起時,去請蜜貝貝跳一支舞,心裡突然有些不寧起來。

    就在龔天賜心慌意亂之時,一曲「華爾滋」舞曲從容而高雅地響了起來。他決定去請蜜貝貝跳舞,她卻主動迎了過來。這真是又一個令他吃驚的舉動。在他與她起舞之後,正被她所用的香水陶醉之時,她又展開了貫用的主動進攻駕式。

    「我總感覺,今天有一位出色的男子還沒有請我跳過舞呢!原來就是你呵。」

    「你不是到現在才想起我嗎?」龔天賜低聲地又說,「你真的在給我治傷之前是不認識我的?」

    「我不是說,好像我們早就認識了。」她帶著狡獪地笑,故意與他玩著文字遊戲。「我還以為你今夜要一直矜持到最後都不來請我跳舞呢。」

    「這不是還沒有到最後我就來請你了嗎。」

    「是出自心願,還是受別人的慫恿?」

    「是我的情感和理智決定了此刻來請你的。」

    「這麼說是你的感情戰勝了理智。」她用一種特有的全聲笑語在說。

    「不,應該是理智戰勝了感情。」

    「這麼說又是我看錯了!」她說話時,聲音柔和得像撒嬌似的。

    「這倒叫我沒有法子解釋了。」龔天賜鼓足勇氣又一次試探性地問道,「蜜小姐,可知道太湖嗎?」

    「太湖?」她雙眸有晶亮的東西閃動了一下,又平靜地說,「那可是個好地方。」

    龔天賜肯定她是知道他問的意思,心中也有所觸動,但不知她為什麼不願接近事實?又故意把話中的意思岔開!他想敞開自己的心懷來感動她。

    「不,它給我的痛苦太多了……我在洞房初夜逃出來之後,又去了河口那片太湖水面,一塊傷心的宿地,湖風在吼,在我聽來象秋妹淒厲的呼喚。水淼淼,路漫漫,天蒼蒼,人慘慘,人生啊!為什麼有這樣的苦難!我跪在湖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秋妹,想把剩下的一點點生之念頭全部叫去,讓我這個在人生荊棘道路上刮得遍體鱗傷的軀殼永遠地解脫,永遠離開那黑暗而渾濁的人間。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寂寥,無人聽我訴說。很久,很久,哀傷的激浪把昏死的我拍醒,我又想到秋妹。你究竟在哪裡呵?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突然覺得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忽然,蜜貝貝在龔天賜的懷中抽抽嗒嗒地哭起來。他這下真傻了,最害怕懷中的蜜貝貝哭聲被別人聽見,那將會引起舞場上的嘩然,甚至會有人懷疑他在跳舞時對她有不軌的無禮行為,那將使他的名聲大壞。他此刻開始後悔對她的話講得太多了,而且講得也不是時候。幸好音樂聲比較響亮,別人都沒聽到。

    「真對不起,」他一語雙關的向她道歉,「我今天的話講到了你的傷心處。」

    「沒,沒有關係。」她很快又恢復了常態,顯得很自然的說,「你今天講的太感人了,使我終身不會忘記。」

    「沒想到,蜜小姐還是個這麼重感情的人。」

    這支舞曲結束後,他送她回到座位上,他們又交談了一會。當另一支舞曲又響起的時候,麥克太太輕盈地走來邀他和她跳舞。

    「在太陽光芒的照耀下,你不會再喜歡燈光了吧!」麥克太太有幾分俏皮的口吻說。

    「不對。」他仍自信地說,「我還是愛燈光的柔和。」

    「這麼說,趙莉娜小姐就是你理想的燈光了。」她看了一眼從他們身邊舞過去的趙莉娜,又笑著說,「現在我想你不會為貝貝小姐傾倒了。」

    麥克太太今天與龔天賜整個的談話,好像在受著什麼人的唆使,似乎都是在探究他心裡的隱秘,或俏皮,或戲謔,來誘騙他進入什麼圈套似的,這種預感恍恍惑惑又不十分明白。此後的幾支舞曲,龔天賜都沒有機會再同蜜貝貝跳了,等到舞會結束時,他再想找她,已經不知去向。

    夜已很深,陰沉的天空似乎要把整個城市摧毀一樣。人們乘坐的汽車從昏暗的街燈下駛過。這時龔天賜才感到梅小姐、蜜小姐,還有一個趙小姐,在他心裡各自佔據的地位,似乎有時為佔地不均而互相打了起來。

    汽車路過校門口時,龔天賜叫車伕停下,他先下了車,站在車窗外,向車上的梅曼麗告別。她臉上帶著無比興奮的光彩對他揚揚手表示敬意,她所乘坐的汽車在深夜的寒風中開走了。春夜的冷風與孤獨的寂寞,從四周向龔天賜襲來,他覺得那混雜著舞場裡各種氣味的濕潤空氣彷彿充滿了他的全身,坐在車中也不覺輕鬆。此刻戶外夜的世界使他產生了一種印象,呼息了夜間的新鮮空氣,感覺到生活是完整的,現在想想,在他今晚聽到和感受了那一切之後,他格外需要這樣的印象。以前點點滴滴,支離破碎的一些念頭,現在好像在他身上彙集成一個統一的思想,好似一股暖流傳遍了全身,他非常滿意地想,沒有白來這個晚會,而且值得慶幸的是,晚會上他又認識了許多新朋友。他想著梅曼麗重又主動與他約會,心情十分愉快,此時此刻,他對梅曼麗的感情在起著一種說不清的變化。此時,他又想到了蜜貝貝,她為什麼聽了他講的太湖的故事哭了?此刻,他又想起趙莉娜小姐,回味她那含羞的偎依……

    他回到家,關上門,開亮燈,吸起一支煙,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躺在沙發上,想鑽進這書中來逃避這幾個女人在他心中的紛擾,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與壓迫。書中精彩的文筆,使夜象流水般地過去了。

    冉冉的霞光報曉了,龔天賜這個自喻不喜歡太陽的人開始寬衣,迅速地滑進了疲懶的被窩裡去。他雖然初出雲霧,但己疲憊不堪,倒在床上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中,他又好像落在許多光芒的中間。他看見了一種白色銀光,好像是月亮的光芒;又看見了層層疊疊的金色光芒,光芒幻成了整整齊齊的圓圈,金色的光環放射著燦爛的朝霞,啊!一個火紅火紅的太陽。他被這強烈的陽光炫惑而暈倒,他開始祈禱……那麼,他喜愛的燈光呢?他還是企盼著柔和的燈光。

    「燈光在這裡。」他聽見那種含羞而甜潤的聲音。於是,他看見了柔和的燈光,這就是他所喜歡的光彩。他跟著她走,一直跟著她,走出霧,走過雲,走進緣陰遮掩的叢林,他竊喜有這一塊生機勃勃的綠地,這是自由自在的世界。他開始笑了,笑聲中他看見萬盞燈火在四周亮起來,這一下破壞了叢林的自然景觀。他又變得沮喪,彷彿他已經跨進了墳墓,他開始悟到四周的燈光都是鬼火,他想逃,但腳邁不開,他想飛,又沒長翅膀,好像有多少沉重的東西在壓迫他,他在艱難的喘息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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