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笑臉道:「親愛的曼麗,別再生氣。」她並不理會他,又揚起左腳狠命一下,又踢中了他的左膝。他實在疼不可忍,「噯喲」慘叫一聲,手一鬆放開了她。她乘機開了門,進門後隨即又把門插上。他被踢的跌坐在門外,等他爬起敲門,她怎麼也不理睬。他只好坐在青石門坎上,藉著月亮的光,拿出手帕來,皺著眉,忍著痛,拍了拍膝蓋上的腳印跡,又用手心在雙膝上揉搓了一陣子,等雙膝的疼痛減輕了一些,正欲站起來再敲門。他忽然看到了劉長興麵館的夥計拎著一隻竹編籠屜走了過來,急忙站起向另一個方向走開,在不遠的暗處窺視著。他本想等劉長興的夥計送過面,乘他出門之時再鑽進門去。他等了好一會,猶豫再三,今天也確實領教了梅曼麗的脾氣,怕是事到此步已無挽回的餘地。他終於無趣地離開了。
龔天賜是走著回家的,走到半路上,天也驟變起來,月亮躲進一片厚雲,天色變得一遍灰白,碎星數點,寥落地散在天空,路上空寂無人,路燈疲倦地閃著微光,街樹蕭條非凡。他踏著淒迷的樹影無精打彩的走著。春夜還有點寒氣侵人,於是他加快了步伐,想用跑步來增加熱能。
梅曼麗回到屋裡心情很沮喪。她並非為情感上的事而痛苦,是對龔天賜的突然離去很生氣。今晚能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聚,這很難得,她對他的身份一直是個謎,很想回到家裡以後,好進一步摸清他究竟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若是國民黨的話。是蔣屬派?還是汪屬派?後來龔天賜返回來的動機,叫她更難揣摩,而且餘氣未消,所以把他拒之門外。在她內心十分矛盾之時,忽一陣敲門聲,她忙去開了門,出現的卻是劉長興送面的夥計。她將夥計帶進客廳,收下面點,給了小費。夥計走的時候,她故意不起身送行,並關照夥計把門開著,目的是好讓龔天賜乘勢好溜進來。
兩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牛肉麵放在桌上十分誘人,梅曼麗的腸胃還真的蠕動了幾下。但是,她沒有吃,她目光穿過院子注視著大門,寂靜的夜空下,什麼動靜也沒有,她陷入了沉思……
武漢空戰的勝利消息,一度給她帶來喜悅。接著在春暖神州的時候,又傳來國民黨在武漢召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信息,她收到了大會發表的宣言和《抗戰建國綱領》,這些文件都闡明了當前抗戰時期國民黨的外交、軍事、經濟、民眾運動、宣傳教育等各方面的政治綱領,規定了制止日本侵略,加強抗日力量,發動全國民眾,還有保障民主等政策條文。但同時又用抽像、含混的詞語掩蓋****的實質,並暗在全國範圍內要與共產黨爭奪抗戰的領導權……
半年多以來,梅曼麗都保持得十分鎮靜,但是,最近也被恐懼動搖了。前不久日本人在南京剛拼湊扶植起來的所謂「********維新政府」這個「維新政府」全由一些早為人們不齒的北洋軍閥餘孽與一些早就投靠日本,賣國求榮的忠順走狗所組成。這些人在民眾心裡是狗屎不如的貨色。因此,日本人也明白,利用國民黨為其統治工具會比這些烏合之眾更起作用。於是,日本政府在發表了「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聲明,同時不斷地開展對國民黨的誘降活動。這在國民黨的上層對日分歧也更顯明朗,原在南京「低調俱樂部」的先生們,現在又披上灰色的偽裝,唱起媚日的老調,同時以****為目的而成立了「藝文研究會」,這些先生們戴上這頂華麗桂冠,更便公開出現在社會上。同時,這也標誌著汪精衛集團在組織上的進一步擴大。他們的民族失敗主義「亡國論」低調更加甚囂塵上。
在武漢政府中,汪精衛開始明目張膽地反對抗日。有一次,他到武昌一個訓練班發表演講,說什麼「打敗仗要和,打勝戰也要和,到底總是要和。」要大家放下武器,去向日本帝國主義乞求「和平」。又有次,他更直接了當地對唐生智等人說:「這個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要另想辦法……」於是他的那幫親信們也學著他腔調,以「優勝劣敗是絕對真理,強權就是公理。」還說什麼「近百年來的歷史證明;貧弱的中國和富強的外敵打仗總是吃虧;結果不是割讓土地,就是賠款求和。而自己沒有力量,外援又靠不住,空喊抗戰,這樣抗下去,一定要把整個國土抗光」這些言論在武漢出籠,又通過各種渠道傳來南京。梅曼麗怕自己主觀上那點抗日決心在這些「亡國論」的可怕衝擊下會精神崩潰。她現在只能坐視以待。有時候她心裡很固執,總忘不了外公一家所遭悲慘的屠殺,也忘不掉路遇那父女倆抗敵拚搏的精神。
然而現在,日復一日,這種恐怖的心理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使梅曼麗心裡焦躁的火焰越燒越旺。現在還沒有出路——她與她的黨國息息相關,必須看著黨國的要員們何去何從,其中不乏有一些主戰派的意志還沒有崩潰,還沒有向日本帝國主義屈服,但願他們能堅持抗戰到底。這是一場折磨人的考驗。現在她真有點畏懼了,彷彿那日軍屠刀天天架在她的頸背上。這簡直象死神正向她伸過手來,尤其是當他感到十分害怕的時候。
梅曼麗身負重壓,常常喪失對自己的控制。這種折磨對她太難忍受了,意味著剝奪了一切……一切都被拋在腦後。她還得繼續處理和應付日常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但多少有些機械,
看這方面的能動性完全成了外因的指使。真正的能動性卻表現在她的靈魂裡,是這場與民族之大敵——日本帝國主義的生死搏鬥。她本人心裡十分明白,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她既不能低頭,也不能屈服。儘管她駕馭不了整個抗戰的形勢。然而戰鬥還在持續,她只有面對現實,繼續接受難忍的折磨,乃至對她生命的摧毀——其實這個生命已變成了空虛的軀殼緊緊地裹住一個真實的靈魂,這靈魂不斷地象海嘯那樣咆哮。她內心生活極度空虛、寂寞,靈魂彷彿跌入一片黑暗的漩渦中。她在徘徊中惶恐,心裡想到,自己應當找到精神後盾,否則她會崩潰。總之,現實生活的壓力太大了。在她的精神上除了接受死寂的空虛和寂寞之外也應當接受點別的,填充它們,方能用來抵銷局外的壓力,緩解一下這充斥著沉悶的生活。天長日久,她漸漸地感到自己好像抵禦不住了,面臨著一種絕境。
那是個偶然的機會,她在桃花江舞廳遇到了龔天賜和麥克,終於使她旋轉出了意識的彩虹。每當麥克佇立在她面前,直挺挺的,神態俏皮,白皙的皮膚上微微閃著一層光。這是白種人富有的光澤的膚色,還包涵著一層莫名的僖皮笑臉神態。使她從心裡感到不可依靠的憂心,甚至有時會極度的煩躁,看到麥克那雙藍眼睛,看到他玩笑中那副怪模怪樣,她從心裡感到受不了。不過這畢竟是瞬時而過的事情。她的情感自然使她尋向龔天賜。她現在正在做出最大的努力,極想弄清他的底細,和他確立關係。她真想隨他而去,那怕他是共產黨,也要接近他,和他談談心。她和他為什麼不能站在抗日統一戰線的旗幟下,成為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呢!在這一段時間的接觸中,她好像真的愛上他了。有時她又覺得自己的這個念頭好古怪,荒誕可笑——再瞧瞧龔天賜,雖然至今還摸不清背景,近來她覺察到他也在窺測她,特別是今天,當她出現在都樂咖啡廳的時候,他像丟了魂似地不知所措。通過今天她和他第一次單獨約會,她意識到他處在十分矛盾的心境下,他有時心情舒暢,有時顯得茫然……梅曼麗趴在桌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一頭綿羊在荊棘叢生的路上跑著,不知怎麼後面追來了一群狼。不,路上不是荊棘,是刀尖朝上的槍刺,密如荊叢的槍刺;飛跑著的綿羊原來就是梅曼麗她自己,後面追著的一群狼也變成了哇哇亂叫的日本鬼子。
她急急拚命向前飛跑,跑著跑著,腿腳發軟,她越跑越慢。日本鬼子卻叫著追著,越跑越快,離她越來越近。她似乎已感到冷冰冰的刺刀尖已觸到她的脊樑,她拼盡全力地呼喊起來。
「飛呀!飛呀!快長上翅膀跟著我飛呀!」這時在梅曼麗的頭頂上有個人在朝她喊。
梅曼麗抬頭一看,空中飛著喊她的人正是龔天賜,並向她伸來一隻手。她使勁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剎那間,她也肋生雙翅,經龔天賜用力一拽,她便輕飄飄地飛了起來。那群追趕她的日本鬼子胡亂號叫著,乾瞪著眼,在地上轉著圈,無可奈何的朝他倆放著槍,只聽到「辟辟吧吧」的槍聲,卻沒有一粒子彈能打中他倆。
梅曼麗高興極了,她跟著他呼呼向前飛去。他和她像一對比翼齊飛的鳥,飛過高山,飛過森林,飛過田野,飛過河川……她正感受著天高任鳥飛的自由和樂趣,心中還充滿著甜蜜。
突然,梅曼麗聽到近處響起一陣嗡嗡的聲音,再一看身邊出現了幾架飛機朝他倆圍攏過來。她一慌神,撞上了一架飛機。她的翅膀給撞折了,再也飛不起來。她重新掉到地上。這是一條河川,河上滿躺著一個個鵝卵石,她從一個個鵝卵石踩了過去。哎呀!鵝卵石怎麼動了起來?她低頭一看,原來這不是鵝卵石,是人頭,是被日本鬼子在殺人比賽時砍下的人頭。她再也無力跑了,一下撲倒在河灘上,抱起這些人頭,嚎啕大哭起來。
忽然從岸上傳來一陣魔鬼般的狂笑,原來岸邊早已埋伏了一隊日本鬼子兵。梅曼麗站起來,怒視著這群魔鬼。
剎那間,槍聲驟起,子彈從她頭上、身上、肚子上穿孔而過。她腦漿飛濺,鮮血直流,被打穿的肚皮連腸子都漏了出來。
哇——地一聲驚叫,梅曼麗嚇醒了。她渾身濕漉漉的,但,是汗不是血,好像剛在水裡浸過一般。她兩隻手臂被壓得發麻,睜眼一看,兩碗牛肉麵還放在桌上,已經冷透了。她這才想起自己坐在桌邊等了很久,直到後來趴在桌邊睡著了,並且做了一場惡夢。而龔天賜一直也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