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生中,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重大事情。有時候發生了重大事情——這是指能改變一個人命運的大事情,往往也需要很久以後你才能領悟過來。龔天賜和麥克少校的相遇就是這樣的。
相遇是偶然,相識卻難忘。
龔天賜在家中養傷的這段日子裡,麥克除陪柏卡爾醫生來換過一次藥,拆過一次線,自己一個人還來探望過幾次,但是,他從來沒有向龔天賜介紹過自己的身份。
等到龔天賜的傷好以後,日本人在南京扶植的所謂「維持會」已經成立,這是以陶錫三為首的。孟唯臣在這個「維持會」裡也謀了個副會長,美國使館南京留守處好像無事可幹,麥克少校似乎就顯得非常清閒。可他生性活潑,非常好動。他很愛玩,只要是玩,他永遠興致勃勃而不知疲倦。龔天賜是劫後餘生,在心有餘悸的生活中顯得不安、苦悶、慘淡……他將仇恨埋在心中,但又無法沉心於工作。於是他不得不常與麥克去一些舞廳、酒吧,尋求暫時的刺激與麻醉。就這樣,他們三天兩聚都在一起玩。由於救命之恩,加上經常往來,兩人便成了親密的朋友。
麥克是一個好奇,直爽的美國青年,對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有很深的興趣。過去,他只是在鼓樓或新街口幾家常有外國人去的酒吧出入,他偶爾吃一次中國菜,除了在國民政府的招待宴會上,那只是到當時專營洋人生意的老廣東菜館。可他與龔天賜交往以後,便常同他一起站在夫子廟的街頭吃那剛出鍋的油炸臭豆腐乾,也常到莫愁路朝天宮去吃小飯館。
過去,麥克只有在使館或國民黨政府外交場合的內部舞會上尋樂。而現在什麼樣的舞廳他都隨便去了,還常找一些涉世不深,只能說他根本聽不懂的各地方言的中國民間舞女跳舞。並學會了把友誼獻給他所喜歡的舞女。他愛同日本舞客作對。當看到日本人去邀所喜歡的舞女時,他就猛竄過去擋住他們,把那舞女抱起來就跳。而對他所討厭的事物他又常常愛去尋開心。由此也招惹了一些麻煩。
龔天賜與麥克相處的這些日子裡,一直過著友好、熱誠、浪漫而有趣的生活,彼此好像都不知道對方有身處現實中的痛苦事情。其實彼此對於對方的內心苦情都是比較瞭解的,也許是因為瞭解得太清楚了,反而不願提及。
過去麥克出門總是穿得很考究,現在他在穿著上卻很隨便了;過去麥克與人交談總是說英語,現在他常常喜歡用漢語和人交談了,儘管那癟腳的漢語講起來引人發笑,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談吐豪放,但不俗氣、不粗野,有時還帶上點幽默。有這樣一種性格的美國人做朋友,對龔天賜的心境自然是有很大影響的。過去龔天賜雖然愛玩,但他總愛玩一些有藝術品味的項目。對於美國式的都市的娛樂,以及他回國後,在首都南京城裡正在學著西方模式興辦起來的舞廳、酒吧、咖啡館一類的娛樂,他只逢場作戲而已,偶爾與幾個朋友熱鬧熱鬧,但從來沒有發生過真正的興趣。如今的心境、環境,都無法使他享受那種藝術與大自然的美的韻律所給的樂趣。他現在只能同麥克在一起玩這些令人乏味的娛樂。他玩得並不開心,卻很放蕩。
每當龔天賜玩得過度,身心疲憊又感空虛時,便想靜下心來讀些書或寫點什麼的,而這時,幾天不見面的麥克,一定會來找他,常常半夜敲門,嘴裡哼著美國流行歌曲,大大咧咧地,一見面就狠拍一下龔天賜的肩膀,活潑而愉快地說:「龔先生,這亂世的年頭,用什麼功呀!」他還會用各種方式來逗樂、打趣,使龔天賜的心思和興趣按他設計的轉移,終於對他屈服,作了他的俘虜,起身換衣。這時,他會很熱心地幫龔天賜挑選西裝和領帶,他甚至調皮地給龔天賜在頭髮上抹點油或香水,然後就拉著他的「俘虜」走了,這一下不玩到次日天亮是不會歸的。有些時候龔天賜也會主動去約麥克,不過每次總是打電話,他從未去過麥克的住處。每次電話一通他總是很爽快的就答應了,從不需要龔天賜多費一句口舌,好像他不答應就怕龔天賜提出去拜訪他似的。而且總是很快就來赴約,總是玩得興致很高。
影響是相互的。麥克親口對龔天賜說過,自從認識了他,才算真正地認識了中國,接觸了中國真實的社會,開始吃到正宗的中國菜和地道的南京小吃。走進了中國式的舞廳,結識到了民間的以舞為生的中國舞女。
「桃花江舞廳」在南京淪陷之前就是貢院街上一家低檔次的舞廳。舞女大多數都比較粗俗,進出的舞客自然也就很少文人雅士了。南京淪陷後不久,老闆一心想掙錢,加上舞女們迫於生活,所以是在日軍佔領下恢復營業最早的一家舞廳。當然,「桃花江舞廳」也就成了日本軍人進出最多的地方。這就引起了麥克的興趣,龔天賜本來就不喜歡到這樣的地方來,但麥克卻很喜歡。不知是因為他對中國民間舞廳的好奇?還是因為這裡出入日本人多的原因?於是龔天賜為了不傷密友興致,只好經常陪麥克到這裡來玩。
當時舞女們都不願伴日本軍人跳舞,對他們一是悸怕;二是仇恨。更主要的是,一般常跟日本軍人跳舞的人,中國舞客就不會再找她們,這樣就要丟掉更多的生意。麥克與眾不同,他專門喜歡與日本軍人作對,同時也是為了給那些怕和日本人跳舞的舞女解圍。
有一天舞廳裡的氣氛和往常不一樣,一大群日本軍人如蟻附膻,包圍著一個新來的舞女。她同別的舞女不一樣,二十來歲正是舞女的黃金年齡,容貌嫵媚,文靜端莊,雍容大方,沒有一般舞女的輕浮舉止,幽雅談吐中看得出她有高等文化修養,這是桃花江舞廳原來那些來自各地鄉下的文盲半文盲的舞女是無法可比的。她對那些日本軍人一點也不避讓。
龔天賜的目光也不時地朝著新來的舞女窺視,每當他看到她也在看他的時候,總不免使他怦怦心跳。她臉龐生得非常漂亮,大眼長睫,兩頰豐潤,薄唇皓齒,一笑如牡丹初放,嫵媚動人極了。近來他與麥克常進出過不少舞廳,沒有少和容貌俏麗的舞女打過交道,但從沒有一個舞女能像這位新來的舞女吸引過他。他很想過去邀她跳一支舞,但見她與日本軍人跳舞時的熱呼勁兒,又從心裡討厭她。麥克同往常一樣玩得很開心,一曲接一曲地跳個不停。而龔天賜的心中湧出一股莫名的惆悵。他一邊喝著悶酒,一邊看著那新來的舞女和日本軍人輪番跳來跳去。
當樂台上唱起低沉而悲惋的《五月的風》的時候,一個滿臉橫肉的日本軍官又來邀她去跳,她搖搖手示意自己頭痛,臉上確實有一種痛苦的表情與先前跳舞時恍若兩人。這時龔天賜也不知是出於關懷、同情或者是好奇,也可能是被她的嫵媚所吸引,他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悄悄走到她坐的檯子邊。
「可以嗎?」龔天賜用手指指她旁邊的椅子。
她抬頭看著這英俊先生先是一愣,而後嫣然一笑,輕輕點頭表示同意。
「小姐,貴姓芳名?」龔天賜在她的身旁坐下後又問。
「免貴姓梅——是梅花的梅。」她回答的很大方,同時又帶點日本似的禮節說:「我名叫曼麗,是新來的,剛剛下海,不知深淺,還望先生多多關照。」她說著便站起來,朝著龔天賜恭恭敬敬鞠躬行禮,然後又恭敬謹慎的坐回原座,才回問:「先生貴姓?」
「敝姓龔。」他稍帶不解的口氣問,「梅小姐,我很奇怪,別的女孩都討厭同日本人跳舞,你為什麼同他們跳得那麼起勁,還有說有笑的?」
「這有什麼關係呢?」她好像反問龔天賜,但又不需要他的回答,自己又接著說,「伴舞是我的職業。既然下海當了舞女,眼睛只好向錢看了。誰給我錢,我就同誰跳。」
「但是……這就使更多的中國人都不願同你跳了,這些中國人的錢你不是掙不到了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哎——」她長歎一聲,眼睛裡似有兩顆晶瑩的淚珠在閃動,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衣襟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來,挺直腰,揚起眉,用一種帶刺的眼光盯著龔天惕。她話鋒一轉說,「其實還是中國的男人膽小,怕日本人。叫我一個弱女子又如何是好呢!」
「你的意思是要中國男子與日本人爭搶你嗎?」龔天賜半真半假,帶點玩笑的口氣說。
「話不是這樣說,我是指所有的姐妹,還要敢與日本人爭所有屬於中國的東西、中國的土地……那麼,中國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了。」
梅曼麗的這番話說得龔天賜反倒羞愧起來,兩人一時都沒有話說,共同沉默了一會兒。他把臉轉向樂台,好像是在專心欣賞歌唱,這首《五月的風》唱得還頗感人:
……
五月的風吹在天上,
朵朵的雲兒顏色金黃,
假如雲兒是有知,
懂得人間的興亡,
它該掉過頭去離開這地方。
龔天賜表面上似乎在欣賞聽歌,其實內心卻有點自愧和莫名的愁悵。梅曼麗觀察了他一會,心裡更自信了,她先朝他嫣然一笑又先開了腔。
「龔先生……」梅曼麗忽又很崇敬的稱呼他,「龔教授,他怎麼會到這樣的舞廳來玩?」
「梅小姐,」龔天賜很感驚嚇的問:「你是怎麼認識我的?」
「龔教授真的沒有認出我來?」
梅曼麗又以牡丹初放的笑容試探著問。龔天賜很有分寸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仍然疑惑的,茫然的搖搖頭。這回梅曼麗相信了,微笑著提示他。
「龔教授,不知是否還記得在你剛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那學期,每次下課後那個專愛在半道纏住你問好多哲學問題的學生嗎?」
「哦!你是……」龔天賜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你是……你不是叫朱曼麗嗎?後來沒畢業怎麼就不見你了?」
連著兩個問題使梅曼麗無法一時能說得清楚,再說此地也不適合談這樣的問題,她沉默了片刻,只吝嗇的說了五個字:「都是給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