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23章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5)
    貝貝把手中的啤酒罐捏扁:「別提她,別跟我提她。」

    我有點兒不知所措,不知道她們倆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怎麼了?」

    貝貝欠身又拿起一罐啤酒:「她跟你還有聯繫嗎?」

    「有一點兒。她在非洲。」

    「她在非洲幹嗎?」

    「她在給無國界醫生組織幹活兒吧,在乍得,還是在喀麥隆啊。」

    貝貝哈哈大笑,一口酒差點兒沒嗆出來:「她在非洲?季陽說她在非洲?」

    旁邊的朋友們看看她,對我們的談話內容沒什麼興趣,顯然他們不知道季陽是誰。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沒怎麼,丫是在非洲,丫最好在那兒。這個大騙子神經病。」

    我有點兒糊塗,當年貝貝和季陽過從甚密,貝貝說話老故意有點兒粗野,時不時有點兒保護著季陽的架勢。我們一起爬香山的那個凌晨,我能看出來,貝貝早就不耐煩了,但她縱容季陽胡鬧,害怕她有閃失,就一直陪著她。現在她惡語相向,讓我有點兒吃驚。

    此時有個台灣老歌手走上舞台,他是我們多年的偶像,這些年在內地舉辦了很多次演唱會,終於把我們的熱情透支完畢,但我們還對他保持著足夠的尊重。周圍坐著的人紛紛起身,貝貝拉著我朝舞台方向走過去,此時也不好多問什麼。我們先聽他演唱《野百合也有春天》。舞台前站了有兩干多人,那些打扮更年輕更時髦的孩子站在外圍,不鹹不淡地聽著,擁在前面的是四十歲上下的人,還時不時呼喊著偶像的名字。

    然後,他唱起來,《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貝貝在我身邊也跟著唱起來,「穿過你的心情的我的眼」,我也跟著哼哼,「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眼成雲煙」。氣氛漸漸熱烈起來,總有幾百人跟著一起唱,搞不懂為什麼滄海會變成桑田。我感歎造化弄人,我和貝貝,還有周圍這些人,肚子裡大概都有一堆滄桑往事,有一堆難以言傳的微妙感受,誰和誰都不一樣。可我們的心情在合唱時由複雜變得單一,我們的情感在這裡被統一地表達成為「轉眼成雲煙,滄海變桑田」。他好像唱出了我們的心聲,可當歌聲平息,如海潮平息,我們各自翻騰出來的那點心事如海草碎屑,開始在看不見的浪底滾動。

    貝貝大聲唱著歌,面目有些猙獰。她比十年前要顯得凶狠一些,當年她也有股混不吝的勁兒,可底子還是個小姑娘,現在是不怒自威的范兒,哪怕唱著溫柔的情歌,也讓人不敢靠近。老歌手唱了有四十分鐘,轉身下台,我們這些粉絲也知道昔日不再,沒有呼喚他返場,把舞台前面的地方空了出來。貝貝跟我往後走,不時扭回頭看一眼舞台,舞台上空蕩蕩的,還沒有新樂隊出來。

    我們鑽到一個帳篷裡頭,貝貝說要躺會兒。她問我是打算當天晚上就回去,還是要住一晚等著看第二天的演出。我問第二天的演出都有什麼人,她說了幾個樂隊和歌手的名字,我說:「我都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嗎?」貝貝逐一點評了一番,然後說:「其實也都沒什麼意思,就是大家住一晚上好玩。」

    貝貝在帳篷裡頭躺著,我屁股坐在帳篷裡頭,腳擱在外頭,抽了根煙。這是午後陽光最強烈的時候,草地上瀰漫著啤酒味兒,帳篷也被曬出塑料味兒。貝貝忽然又坐起來:「季陽說她在非洲?她怎麼說的?」

    我掉回頭坐到帳篷裡:「她說她回法國參加了無國界醫生組織,然後去喀麥隆、乍得了,這一年多都在非洲。」

    「胡他媽說。」

    我看著貝貝的大眼睛,從她的眼睛裡能看見我的影子,像個小鏡子。她的眼睛瞪著,問我:「她去年跟你說的?」

    「對,去年。」

    「去年她在北京。她跟我說,她要去法國學葡萄酒,她有這方面的天賦,別人的味蕾每平方厘米只有幾百個,她有四千個。她怎麼測得出來她有四千個?」貝貝伸出了舌頭,又縮回去,「她還說葡萄酒這行業現在好做,學回來就能找一個好工作,又能喝酒又能工作。」

    「她要去學葡萄酒?她當年在法國待了好幾年,都學什麼了?不是經濟嗎?」

    「說是去學經濟,到那裡一看,學經濟的中國留學生特別多,全是混文憑的,她又不學了,要去學中世紀神學,這不是扯淡嗎?學了一陣兒又學不下去,太難,說要學歐盟政治,反正她在那邊混了兩三年,屁也沒學成,什麼學位也沒拿到,就回來了。」

    「那也挺好,幹嗎非要有個學位呢。」

    「要我說也挺好,找倆法國男友談談戀愛,在巴黎混兩年,當然好了。可你不能老他媽不靠譜啊,去年她就在北京,折騰她那房子的事兒。你知道她爹媽給她買了處房子,就想讓她安下心來好好工作,每月掙個萬兒八干的也不是難事,有房子就不發愁。可她去年非要把那房子賣了,你說這人得多孫子,她爹媽花六十萬買的房子,她賣了兩百多萬,把她媽差點兒沒氣死。」

    「這不賺錢了嗎?賺錢還生氣?」

    「她爸她媽就不同意賣房子。她爸當年用她的名字買的房子,她要賣,她媽就和她吵架,最後她說,賣了房把當初的六十萬還給你們。多孫子啊。」

    「這是誰跟你說的?這都是人家裡的事。」

    「她媽跟我說的,老太太打電話給我,讓我勸勸她,別出國了,在家待著。老太太直哭,說房子賣了就賣了,我也不生她的氣了,求她在北京待著就行。老太太每禮拜給我打三個電話,說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幫我勸勸她,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哭,這叫什麼事兒啊!」貝貝的大眼睛裡忽然流出兩行淚,她掏出紙巾擦眼淚,把紙巾攥在手裡。

    「你是說,她去年一直在北京?」

    「在北京,她一直折騰房子的事兒,和家裡吵架,和男朋友吵架。」

    「那她去哪兒了?」

    「不管,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丫最後拿了一百多萬,給她媽留了點兒。」

    「怎麼就愛去哪兒去哪兒,你不是她閨蜜嗎?」

    「早不是了,她欠我錢,有了錢也不還。太孫子了。」

    「她欠你錢?欠你多少錢?」

    「有十多萬吧。」

    我有些愣神,貝貝也停下來開又一罐啤酒,她喝了一口,又放下:「她沒管你借過錢吧?別借啊!」

    「沒有。要我說,借就借唄,咱們都出點兒錢,讓她周遊世界。」

    貝貝一口酒差點兒沒嗆著:「你牛逼!」

    「不是牛逼,我是說,反正我就瞎混了,她要是有夢想,那我支持。」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是在乎我那點兒錢,我借錢給她是想讓她安定下來,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我們都不小了。」貝貝口氣緩和下來,有一股哀怨的味道。

    「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去法國了,我春節的時候給她媽打過電話,她去年十二月走的,說是去法國學葡萄酒了。」

    我迅速總結出了一個時間軸:二○○九年初,我收到季陽的電子郵件說她在法國加入了無國界醫生組織,大概幾個月後,收到她的郵件說她到了非洲,還帶著普魯斯特的小說看,然後她還說到了乍得。但是,按照貝貝的說法,季陽這一年一直在北京,賣掉了一所房子,到年底去法國學葡萄酒。貝貝的證人有季陽的母親,也許還有她父親,我這邊沒有一個證人。我覺得荒謬,我把季陽當成個超越平凡生活的英雄,沒想到她把這平凡生活搞得一團糟,讓家人生氣讓朋友反目,如果這是為了拯救非洲倒也罷了,她居然是去學葡萄酒。我惱怒的不是季陽騙了我,或者她借錢不還。我散發著無明火,又平靜地想清理出一個更長的時間軸。季陽是二○○○年秋天出去留學,兩三年返回,然後她幹什麼了?我們在二○○四年初在雲南相遇,她說她要去印度和尼洎爾,此後她發來的信是周遊世界,行蹤飄忽不定,事實上我根本不能確定這些郵件的真偽,它們可能都是季陽編造出來的。

    「她管你借錢是什麼時候?」我問。

    「好多次了,一次幾萬,有時候就幾千,我記不清了,這幾年一直借,從來不提還錢的事兒。算了我不說了,她有毛病了,她有妄想症,她一會兒說北京不適合她,一會兒說要去蘇州工作,從來沒有一個工作能做滿半年,三個月都不行。然後就說她有一幫外國朋友要去墨西哥,她也要去。她嘴裡怎麼就沒實話呢?她有毛病了,真的,是病,算了,我不說了。」

    我和貝貝喝了一下午啤酒,聽她說了說她的丈夫和孩子。天色暗下來,我睡了一覺,晚上十點,外面更熱鬧,演出正進入高潮。貝貝一圈朋友在外面用酒精爐子煮方便麵吃,草地上都是喝大了的人,叫喊著奔跑著。山谷的夜晚氣溫較低,我決定還是開車回城。我要了貝貝的電話號碼和郵箱,說好回頭再聯繫。

    回家之後,我把季陽的郵件找出來分析,記錄下時間和地點,早些年的郵件早就在電腦中消失,最近這幾年的我都存著。我發現一個問題,有些郵件,季陽並沒有說「我到了巴西」、「我在秘魯」,她只是說,「巴西的內陸很少有旅行者光顧,但這裡景色壯美,有一本書寫的是十六世紀的巴西,名字叫『內陸』」,或者「聶魯達當年走遍了南美大陸,給這裡每一處地方都寫了讚美詩,當然,他也歌頌過馬丘比丘」,也就是說,我完全可以把它當做讀書筆記來讀,季陽也許在成心誤導我,但不算騙人。另一些郵件就可能是編造,她說,「我遇見一個黑人」、「我在紅海邊曬太陽」如何如何。我整理好一份表格,想讓貝貝也做這樣一份表格,列出她所知道的季陽的活動時間,兩相對照就能看出季陽的漏洞。我給貝貝打電話,她很不耐煩地說,有必要嗎?你這是幹嗎?你要想知道更多,找她父母談談去,季陽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真假,她父母知道得肯定更多。

    過了兩天,貝貝發來一條短信,內容是:「季陽二○○三年五月回來的,她在北京找了工作,干了半年就辭職了。她說要去印度修煉,她那一陣子迷上印度教,差點兒沒死在印度,天天拉肚子,食物中毒,回來之後休息了幾個月,然後還要去印度。」

    我在我的EXCEL表上註明這一點,這樣我就確認我在雲南遇見季陽的時侯,她還神志清醒,沒什麼不正常。我這想法非常自私,不過那天早上她不辭而別,的確有點兒瘋瘋癲癲,我可不願意和一個瘋瘋癲癲的婆娘有關係。我想回信告訴貝貝,我曾經在雲南碰見季陽,這樣做是為了從貝貝那裡套出更多的話來,可這樣做實在卑劣。我雖然自私,但還不好意思使用太卑劣的手段。貝貝後來又發來兩條短信,其中一條說季陽曾經開車穿越美國,還有一條說季陽在北京談過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兩人都快結婚了,最後季陽還是跑掉了。我發現時間真是一片混沌,我無法理清季陽這些年的生活軌跡,有些事前後顛倒,有些事真假參半。我把我的EXCEL表發給貝貝,很快收到貝貝的回復:「你是不是有病啊?你TM做這麼個表幹什麼!她又沒騙你什麼!你可真無聊!」

    我想回信給貝貝解釋一下,準備了一套說辭還是覺得有點兒自欺欺人,這封郵件在草稿箱裡保持了一個多月,最終還是刪除了。我說服自己,季陽沒有騙我,她只不過把她的想像跟我分享,如果她需要一個人充當她的觀眾,好讓她亦真亦假的表演更好地進行下去,我倒不在意被她選中當這個觀眾。一個人想成為另一個人,一個人不滿足於只做他自己,一個人不想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他想去另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又想去另一個地方,我深深明白這種不幸帶來的悲哀。季陽的行為也寄托著我的夢想:去津巴布韋看英國人的老房子,在非洲幫助一個貧窮的病人。同時意識到更大的局限,感歎無數前人的似水流年,想著有很多人已經去了那麼多地方,想著有很多人已經死去,想著這遼闊世界注定有許多地方我們無法踏足,這麼想著又回到自己的悲哀。我也幻想有另一個世界,幻想季陽能實現她的英雄夢想。我想起在雲想客棧那天晚上,季陽和我說,靈魂是物質的,與軀體共生共滅,如果一個人的靈魂想到處走走看看,他的身體就必須跟上。

    我不埋怨季陽騙了我,卻陷入了一種更黏稠的狀態。有一天我讀到了一本小說,《離我而去的娘兒們》,我忽然想把季陽寫下來,隨即發現她並不是離我而去,她沒離去,我和她只不過偶然碰到。後來我又讀到一本小說,《我一個人活在世間》,也許哪一天季陽自己想寫回憶錄,她可以用這個題目。她一個人活在這世間,妄圖擺脫一切羈絆,她可以將自己真真假假的經歷編織在一起。我在某天夜裡忽然開始讀《追憶似水年華》,我知道,如果老幻想著學會法語再去讀它,那我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讀它,它是那麼一大坨,好像寫出來就不是為了讓你讀完,而只為顯示某一個生命的存在。

    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在北京郊外爬山,山頂上下起了雪,雪花一朵朵飄落著,好像能看到晶瑩的稜角。我明確感到,所謂過去、未來都是幻覺,我喜歡的季陽早已有了歸屬,且是安定的所在,無論在哪裡,都一樣笑得生動,無所畏懼。我打算把我認識的這個姑娘描摹出來,不管她在哪裡,不管她有怎樣的自我期許,不管她的夢想有多少未能實現,不管她的謊言或欺騙,也不管我將要流露出來的自怨自艾,我把她寫出來,帶著我的愛與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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