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10章 黑夜飛行 (7)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給自己瞎催唄,我就想唄。我吃飯從來不吃牛蛙,看著就噁心,我就想起來了,我小時候,有一年冬天,我抓到一隻青蛙,把它擱在罐子裡養,放在屋外的窗台上了。結果那天夜裡降溫,罐子裡的水都結冰了,第二天我看見那青蛙給凍死了。我覺得我做了件特別殘忍的事,那以後就落下病根兒了,不能吃牛蛙了。現在我想起這件事,就能吃牛蛙了,明天咱們去試試,看我能不能吃一盤牛蛙。」

    陳皮雙手捧著茶杯,又有點兒走神兒。余毛毛從廚房裡拿來暖瓶,給陳皮斟上熱水:「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啊?」

    「按道理來說是這樣,可陳青在催眠狀態下回憶起來的東西太早了,不是做手術,也不是童年經歷,她說她能在催眠狀態下看見自己的前世。」

    余毛毛把暖瓶放到地上:「看見什麼?前世?」

    陳皮點頭。他告訴余毛毛,他根本沒看見陳青那張價值幾十萬、填滿了馬毛的大床,他們一直在客廳裡聊天。陳青說她接受過催眠,那個催眠師是個目光犀利的短髮女子,第一次催眠是在一個SPA裡,她們關了燈,點了蠟燭。那位催眠師引導陳青,放鬆手、腳、眼皮,而後陳青就進入了漂浮狀態。她看見了自己的前世,看到了南方的草地、樹林、小河、斷掉的木橋、一個洗衣服的婦人。催眠師讓她回想那一世是如何死亡的,陳青厲聲大叫起來,她看見一片死黑,那種掐滅一切生機和呼吸的黑,與多年來蒙上被子或閉上眼睛就莫名其妙感到的恐懼相類似。後來她還做過幾次催眠,但效果不佳。她想在催眠狀態中看到自己的前世,又害怕這樣做。陳皮在客廳裡和陳青聊天,聽她傾訴,不敢貿然給出什麼建議。他聽陳青講述了多年來纏繞她的噩夢,但他不想向余毛毛轉述,害怕她那個混亂的小腦袋裡再裝進去更多混亂的東西。

    「我也想看見我的前世是什麼樣子。」余毛毛說。

    「你真的相信這些東西嗎?」

    「你不相信嗎?你不是說這條狗是你的同學嗎?它的前世不是你的同學嗎?」余毛毛把老杜抱起來放到桌子上。

    陳皮拍了拍老杜的屁股,把它轟下桌子:「我能做的,就是讓你少胡思亂想,讓你睡好覺,可你就是喜歡胡思亂想。」

    「好吧,我不胡思亂想了。你能治好她的病嗎?聽起來,她比我嚴重多了。」

    「嗯。陳青說她爸爸會做木工活兒,她小時候,她爸爸總拿木頭刻小手槍給她玩。她天天晚上把小手槍放在枕頭下面睡覺,老是想,要是有妖怪來,就拿手槍打他,後來妖怪就真來了。」陳皮摸了摸余毛毛的腦袋:「你看,老是瞎想,妖怪就來了。」

    余毛毛鄭重地點頭:「我要做個乖孩子,不瞎想了,不嚇唬自己。」

    10

    夏天來臨,陳皮無法像往常那樣出去旅遊了,他的病人已經接近十個。這些人裡有餘毛毛介紹的,有陳青介紹的;有失眠症,有睡眠癱瘓,也有被噩夢糾纏的。某女士,總夢到自己置身於森林中,被豺狼虎豹追趕。其病根兒就在她衣櫥裡的十餘件裘皮,陳皮給出的辦法是扔掉那些裘皮。這樣簡單的因果關係本來不需要外人來挑明,但那女士無限愛惜地撫摸衣櫥裡長短不一的皮草,就是不捨得扔。陳皮說,在我看來,你這櫃子裡就是一排動物的屍體,這不像衣櫃,倒像是一個冰櫃。女士聽了這話決定處理掉她的皮草,此後睡眠逐漸安穩。可這樣簡單的病例是少數。

    陳青的病情還是最複雜的。陳皮嘗試讓她進入催眠狀態,她又看見了自己的前世。說那是在江南的一個宅院,她躺在床上,看見輕盈的床幔和遠處的一扇屏風。她能非常細緻地描述那裡的家居環境,視角固定在床上,像一隻從不起身的蟲子。陳皮從圖書館裡借了很多本描述江南歷史的書,還有畫冊,細細的線條勾勒出老式傢俱和古日的玩物。他的大學同學裡有幾個在從事心理治療工作,有國際催眠師認證書和行醫資格,陳皮去找他們請教,他們的催眠手法遠不如陳皮,他們見過的病人更多,但大多不相信什麼前世今生。

    夏天的夜晚顯得很短,白天很長,陳皮穿梭於他人的夢境之中,宛如黑夜飛行。他的生活規律完全被打破了,經常夜裡兩三點才睡,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來。余毛毛某天晚上宣佈,她辭職了,要天天陪著陳皮。她送他去出診,在家做飯等著他回來,聽他講一講這一天的見聞。但陳皮極力避免向余毛毛描述他人的噩夢,這不是出於職業道德,而是擔心那些噩夢具有傳染性,余毛毛的免疫系統內沒有相應的抗體。

    有一天下午,陳皮去了「添樂寵物店」,他想讓張子語安排一下和金爺見個面。不是要算命或批八字,他想知道金爺如何理解所謂前世今生,如何面對世間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他真的相信自己能洞察一切嗎?陳皮懷疑,某些人的心病根本就不知從何而來,也根本沒法兒治好,陳皮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

    「添樂寵物店」門前有一小塊空地,幾個圍欄圍成一圈,老張的十多條狗都圈在裡面。老張在邊上支了一把躺椅,側著身子抽煙,他見陳皮走過來忙起身招呼:「有一陣子沒見了啊,小兄弟。」

    圍欄中的狗都叫了起來,那條大金毛還在,那條被塗抹了黑一道黃一道的小狗也在。陳皮指著那條小狗問:「這是什麼狗?」

    「這是薩摩耶,怎麼,想給你們家那狗找個伴兒?」

    「它身上塗的這顏色怎麼還不掉啊,都好幾個月了。」

    「我這染料是日本進口的,塗上之後怎麼也能維持半年以上。」

    老張從店裡取出來幾管牙膏似的染料,每管單價四百元:「你拿來我給你畫,八百塊錢搞定,你自己畫怎麼也得買三瓶,還未必畫得好。」陳皮接過染料看,又還給老張:「那我要是不喜歡了,想把它洗掉呢?」

    「那也有專門的清洗液啊,也是日本進口的。」

    「多少錢?」

    「也是四百,一瓶就夠,保證不傷毛髮。」

    陳皮從錢包裡掏出四百塊錢遞給老張:「麻煩你幫我把那條薩摩耶給洗了,我看看。」

    老張對陳皮的這個要求沒半點兒疑惑,他接過錢,從店裡端出大塑料盆,拿出一個藥瓶大小的洗浴液,再把那條串了種的薩摩耶抱出來,嘴裡念叨著:「多好看啊,小老虎似的。」

    張子語半拉屁股坐在躺椅上,溫柔地給那條小狗洗澡,黑一道黃一道的顏色逐漸褪去,它原本的色澤顯露出來,看上去不那麼好看,這讓陳皮有些失望。給狗洗完,老張點了根兒煙:「怎麼著兄弟,你不是專門來給這狗洗澡的吧?」

    陳皮沒提要見金爺的事,眼前的張子語讓他明白,給狗看病給人看病都是為了掙錢,他不相信金爺能給他什麼幫助,更不願意再和他們打交道:「我來買罐頭。」

    張子語吐出一個煙圈:「我這兒剛進了一批美國的罐頭,可棒了。」

    陳皮拎著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兩盒罐頭,離開了「添樂寵物店」。他上次來這裡找老張,是他剛剛收留那條流浪狗。他恍惚間以為,他只是收留了一條流浪狗,從來不知道張子語能聽得懂狗說話,他也沒見過什麼金爺,也沒機會認識余毛毛,他只是到這裡買點兒狗糧,回到家也只有一條狗陪伴,那條狗也沒有什麼前世。

    這一個月,陳皮聽到了很多對夢境的描述。有一位女士,夢到她把一個小男孩的頭割下來,放到一個碗裡,那個頭顱像雞蛋洩掉了一樣,頭蓋骨的眼窩怎麼都對不齊眼睛。她就用兩隻手拚命對齊,像組裝一個玩具人偶,弄得一碗都是血和腦漿,還是對不齊。她想把小孩頭組裝完畢偷偷還給他爸媽的,最終卻把這碗洩掉的雞蛋衝進了馬桶。她還在夢中上天入海,走在高聳入雲的鐵索橋上,腳下不是木板,而是一朵朵白雲。她高興地踩在上面玩,突然間就踩空了,不知道墜落了多久才到地上。隨後又登上一艘荒廢的船,航行於海上,一個穿白裙的小女孩在甲板上乾涸的游泳池裡微笑,游泳池四壁出現無數細孔,開始滲血,那女孩消失了,但依然放肆地在笑。陳皮能夠想像,他的病人遭遇這樣的噩夢,醒來時該多麼驚恐,甚至會鬼哭狼嚎,但這樣的夢境對他不會有任何負面的心理影響,唯獨有一個夢,他聽完之後就印在了腦海裡。

    那是在夢裡過獨木橋,陳皮知道,獨木橋會頻繁地出現在很多人的夢中。過橋的人戴著兩塊手錶,左手是一塊帶指針的機械表,右手是一塊電子錶。獨木橋像跳板一樣懸空在水面上,很長很長。看不見對岸,目光所及之處還是水面,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夢中人去叉魚,叉到一條兩米長的大紅魚。一群人把那條魚大卸八塊,他們在橋上生起篝火,煮魚湯,魚湯很鮮美。那條兩米長的魚不知怎麼就縮小成了飯盒裡的魚湯,只有一飯盒,魚肉和魚骨都消失了。喝完湯,夢中人接著走獨木橋。前面又碰上了一群人,拿著叉子在橋上叉魚,他們的腳固定在橋上,整個身子都能探到水裡。水裡有一條大紅魚,足足有兩米長,它在水裡游著,沒有被叉到。橋上的人都屏住呼吸,等著那紅魚再游過來。

    他們回過頭來,憤怒地看著夢中人,好像她發出了聲響讓那條魚逃遁。夢中人也屏住呼吸,但她驚恐地反應過來,是時間出了問題。她戴著兩塊表,這兩塊表都可以調節,可以改變時間,一個能向前,一個能向後,如果機械表發條的頻率和那塊電子錶一致,那就是正常時間,如果不一致,時間就變成正向或反向的。要命的是,夢中人不知道哪塊表是在走向未來哪塊表是走向過去。為了試驗它們如何改變時間,她在那條沒有盡頭的橋上走來走去,不停地撥指針或者改變數字,對時間做加減法。她看到橋上有人在叉魚,然後她喝到了鮮美的魚湯;她喝到了鮮美的魚湯,然後又看見那條魚還在水裡游。她完全混亂了時間的方向。她不敢再看手腕上的表,她想把表摘下來,扔到水裡,卻發現那兩塊手錶像一副手銬。

    夢中人可沒有收藏手錶的習慣,她覺得這個夢好玩,輕鬆地講給陳皮聽。但陳皮覺得,這是一個最可怕的夢。他拎著塑料袋,袋子裡的狗罐頭磕碰著,好像張子語跟在身後,喃喃地對他說:「我去你家看看,養狗得看歲數,要是你那狗才幾個月大,比如七八個月吧,那是最調皮的時候,不聽話,過了一歲就好多了,就懂點兒事了。養狗得有耐心。」陳皮後悔了,他在幾個月前就應該拒絕這個帶著狗臊味的漢子去他家,根本不去探究那條狗想表達什麼,這樣他就不會糾纏在自己的幻覺中,也不會被別人的夢牽扯。

    11

    陳皮和余毛毛說過,這個暑假他想去青島,在海邊轉轉,上嶗山看看。余毛毛想去雲南,去瀘沽湖、香格里拉,還有梅裡雪山,她說要去雲南怎麼也得有一個月的時間。陳皮說,反正你辭職了,在家也沒事兒干,不如到雲南去玩。余毛毛問,那你不想我嗎?他想的是讓余毛毛離開,離開一陣子,他有時會厭煩余毛毛不斷飄落在地板上的頭髮,厭煩廚房裡沒有收拾的碗筷,外賣送來的餐盒,廁所裡多出來的一瓶瓶洗浴液、香波、香水、眼霜。他蹲在浴簾後面清理地漏裡的毛髮,那地方本來兩個月都不用清理,現在每個禮拜都會堵。他更害怕余毛毛扔在垃圾桶裡的帶血的衛生巾。但他不敢說,你去玩吧,我寧願一個人待會兒。余毛毛盯著陳皮:「我害怕一個人睡覺,我要是在哪個小客棧裡遇見鬼可怎麼辦。」

    陳皮說:「別怕,你原來夢魘,是壓力太大,現在你去玩,一點兒壓力都沒有,肯定是玩得好睡得香。」

    余毛毛試探過,想把她租的那間房子退掉,完全搬過來。陳皮對此不置可否,他說,要是我們吵架了怎麼辦?他們做愛的頻率在減少。他們在夜晚睡得還不錯,每天早上,陳皮都會問余毛毛,你睡得好嗎?大多數時候,余毛毛的回答是睡得挺好。她八點鐘就能起床,不再賴床,她偶爾會起得更早,為陳皮做早飯。只有一次夢魘,那是陳皮早上六點出門拜訪一位醫生朋友,余毛毛在床上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聽到門打開,聽到腳丫子甩掉一雙皮鞋的聲音,她以為是陳皮回來取什麼東西,過了幾分鐘,她明白過來,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進來過。她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不覺得害怕。她並不害怕一個人睡覺,可隱隱地有些害怕要失去陳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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