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4章 黑夜飛行 (1)
    我就見過有人飛,你們看不見。

    你們看不見,就說是我產生了幻覺。也許是吧,你知道那隻大熊貓去哪兒了嗎?

    它飛走了,熊貓在天上飛。

    北京原來有個地方叫「熊貓環島」,是在北三環安華橋出去一公里處,立著一個兩層樓高的熊貓雕塑,建於一九九○年亞運會之前,拆除於二○○八年奧運會之前。熊貓盤踞於此十多年,屁股底下是花壇和草坪,汽車沿環島而行,都在大熊貓的影子下。有一年夏天,黃昏時分,陳皮打車從這裡經過,看見有一人站在熊貓的腦袋上,雙臂平伸,整個人呈十字架狀,車繞環島左轉,陳皮回身去看,那人振動雙臂,如同一隻鳥抖動翅膀。陳皮相信,那是一個會飛的人,落在熊貓頭上只是歇息一下。可惜陳皮沒能看見他飛起來。過了好多年,有一天夜裡,陳皮打車從朝陽公園東門經過,那邊有個「體育樂園」,門口豎立著NBA球星奧尼爾的雕像,高約十米,黑糊糊的大鐵塔一般,在奧尼爾的腦袋上,赫然站立一人。陳皮立刻叫司機停車,熄了燈,但汽車的聲響還是驚動了那人,但見他兩隻胳膊抖動起來,一躍而起,向著公園裡的樹林飛了過去。陳皮很久才回過神兒來,他問司機:「你看見了嗎?」司機茫然地反問:「看見什麼?我什麼也沒看見啊。」

    有人能看見神跡,大多數人看不到。如同中世紀有人看見耶穌顯聖,陳皮確信自己看見黑夜之中有人飛行。陳皮也想在某個夜晚飛行於天際,有時,他站在二十五層自家的陽台上,雙臂伸展,感受著迎面而來的風,總有縱身一躍的衝動。他知道,這麼跳下去肯定是墜地而亡,起飛的地點可以再低一些。在他家樓下,也有一座雕塑,是一個巨大的海螺,但形狀怪異,周圍居民稱之為「大屎撅兒」,高約三米,從這個屎撅兒上起飛更為安全。當然,首先是飛到大屎撅兒上,然後再向更高處飛行。

    陳皮八歲那年看了電影《少林傳奇》,在地壇公園拜了個師傅學長拳。師傅教導他,練武的目的是強身健體,要練出蓋世武功,就要保持童子之身,師傅就是這樣做的。兩年之後,這位長拳師傅因心臟病去世。又過了幾年,陳皮看到了武俠小說,頓覺自己的長拳沒意思,他想習練九陰白骨爪,但北京城內很難找到新鮮的人頭。陳皮上大學的時候認識一位叫杜仲的四川同學,兩人都喜歡《蜀山劍俠傳》。在學校的操場上,在滿天的星光下,杜仲跟他說:「我高中三年,大多數時間都在峨眉山修行,我師傅能幹裡取人頭,會飛,我也初窺門徑,但來北京上學之前,我師傅封了我的穴位,不讓我飛,讓我認真學習現代科學。我師傅說,科學完全是一種西方體系,學好了能融會貫通,光耀本派。」一年之後,杜仲同學戀愛失敗從物理系八層高的教學樓上縱身一躍,成為該大學該年度第三個自殺者。陳皮不明白,跳樓的人,在空中是否會有飛行的感覺。杜仲同學的去世,讓他對人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兩年後,他考上了心理學的研究生,一方面鑽研心理學,一方面繼續他的武學修煉——他練的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攝魂大法。

    拿到碩士學位之後,陳皮在一家中學當老師,教英語。學生們大都喜歡學英語,有個別孩子剛上高一就考完了托福。但也有害羞的學生,不敢開口說,陳皮就會小試身手,用上攝魂大法:他盯住那害羞的孩子,輕聲說:「Yes,youcan。」那孩子便呆呆地回應:「Yes,Ican。」接著陳皮就說一個長句子,那孩子也會跟著他讀下來,句子越來越長,直到陳皮背誦一整段課文,那孩子也能朗聲跟著背誦下來,對自己的表現感到詫異。按照現代科學的說法,所謂攝魂大法就是催眠術,早就有研究證明,催眠可以減緩壓力、促進學習。陳皮老師教的班,英語成績連年進步,他也獲得了優秀青年教師的稱號。教務處主任讓他寫論文談教學心得,他胡亂拼湊了一篇,自然不會提攝魂大法的威力。陳皮看過「瘋狂英語」的錄像帶,他知道李陽李教主早就將攝魂大法引入英語教學,不過有點兒走火入魔。他還去「新東方」上培訓課,見識功力深厚的俞教主,將學生天天置於白日夢中。

    陳皮安心在中學裡當一個好老師,每年兩個假期,他就去遊山玩水,拜訪名山古剎。平常每天上兩三節課,早飯午飯都在學校食堂解決,下了班自己在家做飯,有時候懶了就一個人去飯館要一盤魚香肉絲。多年前他所幻想的富足生活是想吃一盤魚香肉絲的時候就能去吃一盤,如今他已經過上了他所盼望的富足生活。他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漂亮的汽車,他的體重多年來保持在六十八公斤,每天夜裡會出去跑步。他談了幾次不成功的戀愛,有過幾段不太美妙的性關係。作為一個習練攝魂大法的人,他對那些意欲控制心靈的東西都有所警惕——廣告、電視、書本、愛情。

    那天夜裡,陳皮跑出去五公里,往回走的時候,發現有一條狗跟在他身後,體形不是很大,應該是一條雜種狗,不聲不響。陳皮加快腳步,那狗也加快,陳皮跑起來,狗也顛顛地跟上來,陳皮慢慢走,那狗也若有所思地踱步。路過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賣部,陳皮進去買了兩根火腿腸,他坐在馬路牙子上把火腿腸的包裝撕開,狗盯著陳皮手中的食物。路上空蕩蕩的,街燈昏黃,有一輛金盃車極快地開了過去,那條狗很快就吃下去兩根火腿,眼巴巴地看著陳皮。他到小賣部裡又買了幾根,還有一瓶水,自己喝了兩口,剩下都給狗喝下了。把狗餵飽了,他起身想離開,他根本沒打算收養一隻流浪狗,但這條狗不吵不鬧,像一個熟悉的朋友,跟著陳皮直到家門口。

    陳皮把狗帶進家門,從衣櫃裡翻出來一個日毛毯打算先給它弄個窩。忽然,那狗對著電視叫了起來,那個電視是個老款的「海爾」,十四英吋,按下遙控器足有半分鐘才出畫面。狗坐在地上看電視,是午夜十二點的新聞,正在報道瑞士有個叫羅西的傢伙,從飛機上跳出來,借助自身攜帶的裝置,用十分鐘飛躍了英吉利海峽。這個羅西,原來是空軍飛行員,後來迷上了高空極限衝浪,他現在的裝備是一套一百二十一磅重的噴氣動力飛行翼,碳素纖維構架,四具由德國JetCat公司提供的小型噴氣引擎處於折疊的雙翼下方,還要攜帶一個可容納3.5加侖燃料的油箱,聽著就像是把一輛小摩托車綁在身上。這條新聞結束之後,那條流浪狗踱步到日毛毯鋪就的床上,陳皮關上電視,疑惑地打量那隻狗。

    他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但這天夜裡睡得並不安穩,屋子裡平白多出來一個生物。第二天早上,他做了個夢,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飛到了他的陽台上,推開門走進屋,那人的身影很熟悉,他開口說,這些年沒見,你過得怎麼樣?陳皮歪在床上回答,挺好,還能怎麼樣。外面天色已亮,晨光打進來,陳皮認出,飛來的訪客是大學時自殺的杜仲,他的樣子沒什麼變化,坐在地板上說著話,還帶著四川口音。陳皮看著他不停地說著,卻聽不到他到底在說什麼。醒來的時候,那條狗正蹲在他的床前,眼中似乎飽含淚水。陳皮問:「是你嗎,老杜?」那條狗汪汪地叫了起來。

    按照網上的信息,陳皮找到了「添樂寵物店」。這家寵物店在一片高樓林立的住宅小區的商舖裡,老闆姓張,是一個「狗語者」,據說能聽得懂狗說話。寵物店裡有好幾排貨架,上面是肝、肉、蔬菜罐頭。往裡走,摞著十幾個鐵籠子,裡面都是狗,有的狗身量很大,在籠子中幾乎沒有回身的餘地。陳皮只認得拉布拉多等少有的幾種狗,他看見最上面的一個小籠子裡關著的一隻小狗,身上被塗得黃一道黑一道,像老虎的花紋。陳皮在籠子前站了一會兒,不由得想把這些籠子全打開,把所有的狗都放出來。此時,屋裡的張老闆開腔了:「您看點兒什麼?」

    老張正在給一隻大金毛洗澡,金毛站在一個大塑料盆裡,直愣愣地看著陳皮。陳皮問:「您是張先生吧?我想請您看看我們家的狗。」老張沒接茬兒,把金毛從澡盆子裡抱出來,用毛巾擦,擦完了抄起手邊的電吹風,給金毛吹乾,左手在濃密的狗毛之間穿梭。寵物店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讓陳皮有點兒呼吸不暢,他湊近一步:「聽說,您能和狗說話?您能幫我看看嗎?」

    老張關掉電吹風,屋裡一下安靜下來。

    「狗帶來了嗎?」

    「沒帶。」

    「沒帶怎麼看啊?」老張把金毛關進籠子,十幾條籠中狗都叫了起來,老張不耐煩地呵斥:「別叫了!別叫了!」轉過身問陳皮:「你的狗多大了?」

    「不知道,我沒養過狗。」陳皮說。

    「養狗得看歲數,要是你那狗才幾個月大,比如七八個月吧,那是最調皮的時候,不聽話,過了一歲就好多了,就懂點兒事了。要是你能把它養到十歲以上,那就比好多夫妻關係還密,那才叫終身伴侶呢。養狗得有耐心。」老張點上一根煙,走到寵物店門外,深深吸了一口。陳皮也跟著走出來:「我那狗是撿來的,是流浪狗,剛到我家沒幾天。」

    「那你覺得你那狗有什麼不對?」此時天色已暗,煙頭明滅之間,老張的大鼻孔裡探出來兩根細長的鼻毛,「要是它不願意你抱,那也很正常,它和你不熟嘛。等它熟悉了環境,和你熟了,就好了。」

    陳皮說:「我覺得這狗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我是說,我這狗像一個人,像我一個死去的朋友,我覺得他托生回來。我們以前在一個大學裡唸書,他死了,現在他好像回來了。」

    老張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踩滅,「我們去瞧瞧。」他回身把寵物店裡的燈關掉,用鐵鏈子給門上了兩道鎖。他們打了一輛車。到陳皮家要半個小時,一路上老張詢問那條流浪狗撒尿拉屎吃飯的種種情狀,顯然,他對一條狗的各種怪異表現都能理解。這沒什麼稀奇的,因為他是「狗語者」。可老張對人的怪異表現也能理解。陳皮撿來一條狗,然後把這條狗看做是自己死去的朋友,在老張看來,這件事也沒什麼稀奇。但陳皮懷疑,身邊這個帶著一股狗臊味兒的漢子,只是一個動物行為方面的專家,他可能懂得一條狗為什麼去聞另一條狗撒過的尿,懂得一條狗為什麼把自己的狗食盆子看得緊緊的,卻未必能明白老杜托生為狗,回到世上要和他說什麼。

    老張進門就要求和老杜單獨相處。他跪在地上,伸出手來和老杜的前爪相握,它不吱聲,覺得這漢子身上的氣味挺熟悉,老張四肢著地,學著狗的樣子在地上爬,嘴裡「汪汪」地叫著,老杜則有些疑惑地往後退。

    老張趴在地上和狗對視,只要這條狗張嘴,他就能從叫聲中獲取他想要的東西。曾經有一次出診,去看一條公狗,白天黑夜叫個不停,老張聽了之後明白,那條狗的兄弟也在狗市上,它要主人把它的兄弟買回來做伴。還有一次是給一條懷孕的母狗看病,那家主人想知道,是誰幹了他家的貴婦。老張和母狗談了一晚上,終於給它肚子裡的狗崽子找到了爹。狗的叫聲雖然單調,但裡面包含的信息非常豐富。老張能從每一聲「汪汪」中辨別出一條狗要表達什麼意思。他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就是要更好地和它們交流。但眼前的老杜一聲不吭,什麼親暱的表示也得不到回應。

    陳皮在臥室裡坐著,關著門,聽到外面客廳裡傳來聲聲狗叫,很想出去看一下老張到底在施展什麼魔法,但他明白,任何一個有魔法的人在施展手段時都不願意有旁觀者在場,如果他在給別人施展催眠術,也不希望有人冷靜地在一旁觀察。他聽得出,狗叫聲來自老張,他甚至能聽出每一聲喊叫中的意思——你好嗎?你從哪裡來?你喜歡這裡嗎?你怎麼不說話呢?被他收留的老杜像啞巴一樣,沒有什麼響動。這個過程持續了有一刻鐘,陳皮焦躁起來,但老張還在周旋。又過了二十分鐘,老張放棄了,外面安靜下來,陳皮推門出去,看見老張坐在沙發上,毛衣上沾滿了灰,老杜蹲在一角,站起身,喉嚨裡發出低沉的一聲哼哼。「這是歎息,」老張說,「就和我們歎口氣一樣。」他終於捕捉到這一聲珍貴的歎息。隨即自己也歎了一口氣:「這狗兩歲多了,不愛說話。」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