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捨的原名是舒慶春,字「捨予」,是把姓分開,所以又起「老捨」作為筆名。老捨的原籍是山東,落籍北京,1898年在北京出生,到去年(1966)盛傳他自殺而死,已經是六十八歲了。他的死,最後的證實由莫斯科電台發出來的,不久以前音樂家馬思聰曾這樣提到老捨:
……這種對藝術家及知識分子們所發動的連續性的運動,或者使得作家們個個緘默,或者使得他們專門寫些宣傳性的作品,任何一個人如果還具有格調及人的特資,他的作品就會被禁。像老捨這位以他的同情及對北平一般人的生活描敘見長的著名小說家及劇作家,就是一個例子。(我聽說老捨已於去年夏天病故,另外一項報導說:他是投水自殺死的。還有另一種傳說是:他是在他的房子裡被毆打致死,當時他曾試圖抗拒一群紅衛兵的侵擾)……
無論老捨是怎樣死的,在「文化大革命」的狂暴中,老捨是無數被整死的文化人之一,是不用說的。
老捨在中國文壇是以他的文字的特色見長,這特色就是用純粹的北平話來寫小說,不止於用在人物的對話上,而是徹頭徹尾的。這固然是使他的作品有了前所未有的個人風格,但是為了使用這樣的方法寫小說,小說題材的選擇,也就必得是配合那種文字才可以,這樣也就局限得使他不能在某些題材以外寫作了。雖然光是可以使用這種文字的題材,老捨已經寫下了不少作品。
老捨的小說,最有名的《駱駝祥子》,人盡皆知,但這是他自1928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老張的哲學》以後又寫了若干長短篇小說的1938年才出版的。以他的小說作品出版秩序來看,是這樣的:
《老張的哲學》、《趙子曰》(1928),《貓城記》、《離婚》(1933),《小坡的生日》、《趕集》(1934),《櫻海集》(1935),《牛天賜傳》、《蛤蕩集》(1936),《駱駝祥子》(1938),《火車集》、《微神集》、《月牙集》(1939),《火葬》、《東海巴山集》、《四世同堂》(1946),《二馬》(1948)……
除了小說以外,老捨還寫有劇本《面子問題》、《國家至上》、《殘霧》、《張自忠》,論著有《老牛破車》。1949年以後,他也曾寫出兩個劇本,一本是《方珍珠》,一本是《龍鬚溝》。
老捨是在北平讀的師範學校,後又進燕京大學。1925年他到英國前,是在天津南開中學教書。他到英國前後五年,考察英國教育,並在倫敦大學東方研究院任教,講授中國語文與文學。在英國期間,他為進修英文讀了許多英文小說,其中他最欣賞狄更司;所以他的第一本小說《老張的哲學》便模仿了狄更司的《匹克威克先生傳》的逗笑的筆調。後來許地山也遊學英倫,讀了他的原稿,非常欣賞,便介紹到雜誌上連載。跟著老捨又寫了同樣類型的那本《趙子曰》。《趙子曰》的技巧就比《老張的哲學》又進步多了。
1930年老捨在回國的中途,在新加坡停留了一些時候,完成了《小坡的生日》,這是為小朋友寫的有趣的書。1931年回國後,他便在濟南齊魯大學教了三年書,其後又在山東大學教了一年。1935年,他辭去教職,專心寫作,成了一位職業作家。雜誌向他拉稿,使他不得不趕著應付。他在《老牛破車》的自供狀中曾說,他這以後所寫的小說是不大好的,但是到他的《離婚》及《駱駝祥子》的出現,可以說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的地位是肯定了。
老捨的作品的行文,是慣用幽默滑稽的筆調,他有時也很想嚴肅一點,但是不可能。他自己也說:「我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像便充分地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叫我哭喪著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情,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他又說:「朋友們常勸我不要幽默了,我感謝,我也知道自己常因幽默而流於討厭。……努力而寫出篇鄭重,有點模樣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總缺乏自然的情趣。」這本是他的本性,他創造了他自己的文體,以這種文體——北平的口語,幽默的筆調,贏得了大部分的讀者,但是也還有許多讀者討厭他的筆調,說他「耍貧嘴」,說他的作品只有熱鬧的表面,沒有深刻的內容。
說到老捨的名著《駱駝祥子》,多年前好萊塢曾有拍攝電影之說,而且消息已向世界廣佈,但是不知怎麼,後來沒了下文。此書老捨筆下的人物,幾乎都是男性的,所以一點兒娘娘腔也沒有。「駱駝祥子」是一個人力車伕,關於這部小說,曾讀林書交先生《有關駱駝祥子數點》一文,這樣談過:
《駱駝祥子》一書人物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書中主角祥子的形象更是十分真實和生動。「他沒有什麼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般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這段文字把祥子的外表描繪了出來。他的外表是如此地平凡,沒有一點驚人的地方,除了面上那個疤沒有什麼特徵。但卻是北方勞苦大眾的典型形象。
祥子的性格也沒有突出的地方。初進城的祥子保存著勤勞、節儉、沉默寡言的農民的性格。他一點點地將錢積蓄起來,目的是為了買自己的車。有了車他覺得自己十分滿足快樂。他樂於幫助人,但不去討好人。他有時貪小便宜,他有良知不去幹壞事。這種聽天由命,知足易樂的性格在我國農村到處都可找到。但無情社會現實連這樣的好人也將他驅向黑暗的深淵。他的車被搶去了,曾給他一點幫助的虎妞死了,心愛的小福子上吊了。他受不了這一連申的打擊,他自暴自棄,他走向墮落。自以為頂天立地的硬漢子變成一個不知羞恥沒有靈魂的騙子,將他的殘生去做他所能做得到的壞事。讀者可以從書中看出,這不單是人力車伕的悲劇,不單是勞苦民眾的悲劇,而是中國社會民族的悲劇。
作者以平凡的人物,平凡的故事,描寫一個不平凡的時代。一個新舊交替,充滿血淚,充滿矛盾的時代。從那平庸的人身上,從那俚俗的語中,我們感覺到我們民族的靈魂在痛苦地抽搐。
老捨在《駱駝祥子》一書中所表現出成功之處,是他真切地瞭解他所寫的人物的生活及思想感情。我不知道老捨有沒有實在地去體驗人力車伕的生活,但他的描寫令人懷疑他在寫自己。他對人力車伕的外貌、姿態(包括動與靜)、思想、言語,甚至內行的術語,瞭解得那麼清楚,知道得那麼多。這些是從真生活得的活東西,有血有肉,與那些閉門造車式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語。
老捨的作品有濃厚的地方色彩,《駱駝祥子》也不例外,寫的北平城中的人物環境,書中的人說的也是北平方言。讀慣洋書的人可能覺得是土頭土腦的東西。但這些純樸,有泥土氣味的東西,的確是中國的東西。不譁眾取寵,不故作驚人之筆,樸素之中見純真,這便是老捨的風格。
關於老捨的北平話的文體和幽默滑稽的筆調,見仁見智,有的說很好,有的不喜歡,但無論如何,總是不同於別的作家的一種獨家風格了。前面說過,他的這種筆調,局限了他寫作的題材,所以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是粗俗的,這樣才可以適合他的筆調,寫起來才能滑稽突梯,適合身份。而這些粗俗人物,大多是男性,這樣才比較容易描寫。他的中篇小說《月牙兒》則是用第一人稱寫一個女孩子由七歲父親死,到她因為生活而淪為暗娼的一個悲慘故事,便是用的北平土語,但是到了她和一個男人戀愛的時候,那段「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裡,……」不是北平方言,就顯得不合適了,因為描寫一個女學生的戀愛,就不能以粗俗的字句寫了,這也就證明了這個文體的受局限了。讀者可以由《月牙兒》這一篇小說看看老捨的文體,研究比較一下,這樣的描寫,是「貧嘴」的感覺,還是也有它的可取點呢?如果不以這種筆調寫,是不是會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