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39章 我的京味兒回憶錄 (2)
    若干年前(有十多年了)在海外看到一篇報道,趙炳南已成為大陸的名醫,不再是一般人叫他是「瞧疙瘩的」了。他所治的疑難之症,不光是像我妹妹滿臉疙瘩或者我兒子的小腸疝氣,什麼鼠瘡、濕疥、挖子彈……各種怪病他都治好過。他出生在一個糕餅店的工人家庭,十四歲的時候在北京的一家德善醫室當學徒,每天工作二十小時。有一天他在制膏藥,一邊用棍子攪油膏,一邊打磕睡,一隻手不小心插進了滾燙的油膏鍋裡,手上的皮整個燙脫掉了,疼得他無法忍受,只好拿些冰片撒在上面。誰知老闆看見了,奪過冰片,還揍了他一頓。可能受了這刺激,他在小小年紀便努力鑽研,終於掌握了一些外科療術技巧。老年後還出版了一本《趙炳南臨床經驗》的三十萬字大書。

    我在西交民巷住的時候,念小學五年級了。某年家旁的房子,白粉門牆上忽然發現了「福音堂」三個字,每個週末,像上課一樣,洋人傳道。我的父親要我去聽,他以為也許可以學點兒英語吧!其實我是喜歡那兒發的畫片,英語一個字兒也沒學過,倒是學會了這樣的歌:「耶穌愛我真不錯,因有聖書告訴我,凡小孩子都牧羊……」

    街頭上也常常來一隊救世軍的傳教人,就在中國銀行門前空地上,她們也是洋鬼子,穿著救世軍的灰色制服。紫紅色的領子上有「救世軍」三個字,聽見她們用的樂器(搖鼓)一響,各家的小孩都往外跑,圍著他們看熱鬧,聽傳教,誰真的去信教哪!

    這時我的父親卻因肺病住了醫院,他住過德國醫院,日華同仁醫院。在我們又搬到梁家園的時候去世。

    梁家園

    梁家園的家是兩層樓,這在北京南城是較少見的。出了南口是熱鬧的騾馬市大街,購日常用品很方便,著名的店如佛照樓、億豐祥、西鶴年堂都在這一帶。北口外對面就是十九小學(後來叫梁家園小學),我的二、三妹及弟弟都入這間小學,出入真是方便極了。我記得在房頂平台上就可以眺望教室前的大操場。可惜的是父親這時已病重,終於在東單三條的日華同仁醫院以四十四歲的英年去世。父親臨死前遺命要火化,骨灰帶回台灣。而且他還囑咐說,骨灰盒不能隨便放在行李箱裡,一定要手捧著。父親在日本火葬場火化,日本和尚念的經。但在做七的時候,是用北京規矩,燒的紙糊冥器樓船人物等。從此以後,我們便在並非陌生的異鄉北平和寡母相依為命過日子。

    父親去世後,祖父曾來數信要我們回台灣,我才念初一,首先就不肯,我說我才不回去念日本書!名字中帶有「燕」字的弟弟、妹妹們,更是對台灣一無所知,而母親,我知道她在北京過了這麼多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是台北板橋人,是講閩南話的,父親是頭份客家大家庭,母親在客家村裡過了兩年吃力的兒媳婦的日子,她是放足,個子矮小,也要背著孩子輪流上灶台,怎能跟那些大腳片子的嬸母、姑母們比,她怎麼願意回去呢!好了,我這大女兒這麼一說,她也就順從我們,正樂得不回去了。

    南柳巷

    既如此,為了生活的節省,就搬到南柳巷五十五號的晉江會館,不必付租金的房子。我們雖非晉江人,但是母親的祖先卻是福建同安移民到台灣的。

    在北平我們認識的朋友、同鄉,說閩南話的,比客家人為多,所以生活雖較艱苦,卻不寂寞,我們姐妹多,每天上下學繞著母親過日子,她為我們洗衣煮飯,燒我們愛吃的飯菜。

    她的菜式是台灣菜,客家菜,許多青菜如韭菜、萵筍葉,菠菜什麼的,都用開水燙了蘸日本萬字醬油。她也善燒五柳魚,青蒜燒五花肉,炒豬肝、豬心、姜絲炒豬肺等等,原來都是台式或客家菜。我卻另有一套北京吃兒,當然以麵食為主,餃子、餡餅、韭菜簍、抻條炸醬麵、薄餅卷大蔥、炒韭黃豆芽菜什麼的。在這樣的飲食愛好下,我從小就學著幫宋媽擀皮包餃子,用炙爐烙盒子。喜歡做是因為愛吃嘛!

    說到吃,我倒要「插播」一下,住西交民巷的時候,每天中午回家吃飯,看見飯好了,菜可還沒炒,就急得跳腳,怕下午上學遲到。母親就拿煉好的豬油和日本萬字醬油澆在熱騰騰的京西稻煮的飯裡,吃起來是甘、甜、香,別提多好吃啦。可是半年下來,我們上學的孩子,臉蛋兒就都胖嘟嘟的滾圓起來。

    入中學正是發育成長期,我又好吃,自己倒也有幾樣怪異的食譜:

    汽水泡飯。夏季裡打開一瓶冰鎮的玉泉山汽水,倒入熱飯裡,好像湯泡飯似的,吃起來非常爽涼。

    茶泡飯就醬蘿蔔。六必居、天源或鐵門,都是北平出名的醬園。母親說我喜歡這樣吃,是因為小時候在日本吃「御茶漬」吃的,日本人常喫茶泡飯,日本的醬菜叫「福神漬」的,配著吃也是很清爽的。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喫茶泡飯就醬瓜,就這樣也能當做一頓飯。

    燒餅夾燒羊肉就酸梅湯。夏季的下午四五點,每家羊肉床子都會燒一鍋五香羊肉,香氣四溢。這時放學,肚子有點餓,買燒羊肉夾在剛出爐的燒餅裡,旁邊如有乾果店,就來一碗冰鎮酸梅湯,熱燒餅羊肉就冰涼酸梅湯,現在想著還是流口水。我想起現在我為什麼喜歡吃洋玩意兒叫「潛水艇」的,把法國長麵包烤好剖開,夾入烤牛肉或鮪魚或火腿,再一些生菜、洋蔥等,配一瓶可口可樂,意思是一樣的啊!

    燒餅油條夾泡菜。這是吃早點的,熱芝麻醬燒餅夾剛炸的油條,再夾入一些酸辣泡菜,另有一番味道。

    自從我們決定不回台灣老家以後,我當然就一天天的成了林懷民所形容的我:「台灣姑娘,而有北京規矩。」飲食、語言,我都是京味兒了。閩南話雖然說,但是變成了「北京台語」。

    就在我家斜對面,是名為「永興寺」卻看不出廟樣兒的房子,俗名兒叫南柳巷「報房」。它在北平在報業史上卻是得寫上一筆的,因為永興寺成了北平報紙的派報處,每早四五點,天還沒亮,所有批賣報紙的都集中在此。就在我家牆外,一片吵噪之聲,因為他們就蹲在牆根兒等報。賣杏仁茶的挑子也來了,冬境天兒,北平人習慣早上喝碗杏仁茶,熱乎乎的,取暖。等到各報館把報紙送來了,又得吵噪一陣,因為先批買了報,先送、先吆喚,先賣錢呀!

    北平街頭的吆喚,是抑揚頓挫,各有其妙語及悅耳之聲。報紙本來不是街頭小吃,也沒有敲梆子打鑼,或以籐棍擊其所賣之器,像賣缸瓦瓷器的敲缸瓦瓷,焊洋鐵壺的敲鐵壺,收舊貨的打洋錢大的小皮鼓,磨刀的打一串穿連的鐵片。受小朋友歡迎的是「打糖鑼兒的」,他的小木槌打在小銅鑼上,清亮的鑼聲沒幾響,小朋友就都從小宅門兒跑出來啦!圍著挑子,看上面有百十樣兒好吃、好玩、好看的東西,如果蛋皮、酸棗面兒、青杏兒蘸蜜、彩色玻璃珠串、小泥人兒、汽水球、香煙洋畫兒、貼紙畫兒、小玻璃戒指、手鐲等等。沒有錢的小孩兒站在挑子邊,以羨慕的眼光看這看那,拿起這看看,問價兒,捏起那看看,問價兒。打糖鑼兒的,早就知道誰手裡捏著錢,誰一個子兒也沒有,就瞪眼哏哆說:「少動!回家拿錢去!」看,多麼傷小孩子自尊啊!

    至於賣小報兒、晚報的,說相聲的曾這樣形容他們的吆喚:「快買份兒群強報看咧!看這個大姑娘女學生上了新聞嘍!」北平的小報,如小實報、群強報、時言報等,上面連載小說特多,看小報是市民的消遣,時局緊張變化多的時候,則是晚報的銷路好。

    南柳巷是個四通八達的胡同,出北口兒,是琉璃廠西門,我的文化區;要買書籍、筆墨紙硯都在這兒。我在《家住書坊邊》,曾詳細描述過,現在,我不但是在家住書坊邊,而且是「家住報房邊」了。出南柳巷南口兒,是接西草廠、魏染胡同、孫公園的交叉口,是我的日常生活區;燒餅麻花兒、羊肉包子、油鹽店、羊肉床子、豬肉槓、小藥鋪,甚至洗澡堂子、當鋪、冥衣鋪等等都有,是解決這一帶住家的每日生活所需。出西草廠就是宣武門大街,我的初中母校春明女中就在這條大街上。

    春明女中是福州人辦的私立女校,學生人數不多,所以全校同學幾乎都彼此認識。因為在南城,是京劇演藝人員住家地方,所以有一些和京劇有關的子女,以及演話劇電影的,都在這兒上學。比如話劇電影明星白楊(學生時代名叫楊君莉)比我低一班,北平學生流行演話劇,學生話劇運動開會,我曾和白楊代表學校去參加。她和她姊姊當時住在西城一個公寓裡。她皮膚白皙,眼睛靈活,笑口常開,很可愛。老生余叔巖的兩個女兒慧文、慧清,和我同班,是好友。她們的功課棒極了,慧文後來讀醫,慧清學財商,生活保守,父親不許她們聽戲,更別說唱兩句了。言慧珠也在本校,比我低多班,所以沒見過。

    南柳巷也是在我一生居住中佔有重要的地方,時間又長,從我在無父後的十年成長過程中,經過讀書、就業、結婚,都是從這裡出發;我的努力,我的艱苦,我的快樂,我的憂傷……包含了種種情緒,有一點,我們有一個和諧的、相依為命的家庭,那是因為我們有一個賢良從不訴苦的母親。

    永光寺街

    1939年我和承楹結婚,夫家住在附近的永光寺街一號,走路五分鐘就到,我雖然離開了南柳巷,但那兒還是我的娘家,來往非常方便。我來到一個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做第六個兒媳婦。這家庭的情形和生活,我在《閒庭寂寂景蕭條》一文中,曾有描述。永光寺街房子是公公自宦海退休後,自己設計建造的房子,他在《枝巢記》中曾為文描述,裡面提到所種植的白丁香,馬纓花、葡萄架、紫籐架,我都欣賞。前兩年焯兒訪大陸,特回他出生故居,想尋找爺爺、奶奶、叔伯的住屋。誰知院子裡蓋滿了一個一個小破廚房,住了二三十人家,哪還有白丁香、綠葡萄、紅纓花、紫籐花的影子呢!這也是可以想見的。焯兒想拍一張奶奶堂屋地,竟無法拍到,慘哪!

    大家庭的生活,有其好處,1941年我做了第一個孩子的母親(夏家老規矩,生了孩子滿月時,要先到婆婆屋裡向她叩頭,並且說:「娘,給您道喜!」)。我那時仍然在師大圖書館工作,家裡雖然有僕婦,但是我不在家時,婆婆、妯娌,都幫著照顧孩子,可以說在辦公室整日伏案工作而無「後顧之憂」吧!我們這一房住在東院樓上,焯兒是個夜哭郎,住在樓下的爺爺,冬日裡會夜半披衣上樓來觀看。二嫂更是疼愛焯兒,她常常上樓來陪我住一兩天,照顧孩子。二哥、四哥都到後方四川,二嫂和她的五個孩子從上海移來北平依大家庭住,在大家的生活都很艱苦下,她竟把還縫著五彩絲線的陪嫁緞子衣服,叫我給焯兒拆做外罩大褂。

    夏日的天棚下,在堂屋裡一邊和婆婆話家常,一邊替她搓吸水煙的紙媒兒。有時賣南貨的上海人來了,挑擔放在院子裡,婆婆就挑買她所需的金華火腿、杭州茶葉、錫箔銀紙、福建煙絲等。這種生活經歷一直過到抗戰勝利後,我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們才要求搬到南長街一所小三合院的房子,過獨立的小家庭生活。

    南長街

    南長街是一條安靜、美麗的大街,它是屬於紫禁城區。這條大街向下走,過了西華門大街就是北長街,太監李蓮英的大府第在那兒,一女中在那兒,我未曾問過家人原因,為什麼這條紫禁城區的大街,會有那麼一排八所小門小戶的三合院呢?我們就住其中的一所,門牌二十八號。我後來猜想,這當時一定是前清在宮裡當差的旗丁、車伕、廚子、小太監的住家吧!在我們家後面死胡同裡有一人家,有個說話陰陽怪嗓娘娘腔的老人,據說就是個太監。可能民國後,公公把這排房子便宜買下的吧!房子雖小器,地區可好,對面就是中山公園的冰窯後門,天氣好的假日,我們推了籐制小孩車,拉著大的,推著小的,四口兒過馬路從冰窯門進去,就是大柏樹下的那一片茶座了,柏斯馨,長美軒,春明館,可以飲茶、吃點心、下棋,屋子裡可以開畫展。

    南長街南口外的府右街,有私立藝文中小學,焯兒在這兒讀一年級,我也在這時做了第三個孩子的母親。我每天早上牽著焯兒的手,送他到學校,下午又去接他。站在教室窗外,看他們上最後一堂課,大概是有多餘的時間,老師就讓小朋友自由講故事,焯兒有發表慾,常聽他講的,總是有「放屁」的故事,有一次竟然唱起京戲:「武家坡蹲的我兩腿酸,下得坡來向前看,見一位大嫂……」窗裡窗外的人都笑了,我也只好不好意思的笑吧!

    這時已經是時局不安的時候了,剛一光復,台灣的家人——包括我林家和母親簡姓娘家(母親生母家姓簡,後給黃家做女兒),都不時來信要母親返台,拖延到1948年下半年,才做決定。

    我們在南苑上飛機,飛機在北平城繞過,最後的一瞥是協和醫院的琉璃瓦屋頂。

    綜觀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六年,北京話說得嘎巴脆,七聲的閩南話卻是以國語的四聲來說,可謂是「京味兒台語」,所以返台後人常問我:「你是高雄人吧!」

    我的京味兒回憶,到此暫告一段落,寫時老是想起這個那個還沒寫呢,其實,要撒開兒寫,是沒完沒了的,留待日後想起什麼再慢慢兒找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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