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62章 離家的一年 (1)
    他和他的小姊姊對坐在石階上。小姊姊只低著頭織絨襪子。他左手握著絨線球,右手抽著線兒,呆呆地坐著。戀家惜別的心緒,也和這絨線般,牽挽不斷地抽出來,又深深密密地織入這襪子裡。

    十三歲的年紀,就要離家遠去,自然是要難受的。然而他是個要強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說戀家不去的話。只因他不肯說出,他的眼淚只往心裡流,加倍地刺傷他的心。

    當他去投考大學附中的時候,他父親不過是帶他去試一試罷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歡。母親說他太小,取上也罷了,不去也使得;離家太遠了,自己也難受,家裡也不放心。父親也是這麼說。他自己卻堅執要去,說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坐失機會!他小姊姊也說是去好。兩個小孩子,一吹一唱,高興得了不得。他父親和朋友們談起,他們都著實誇獎他;又說那大學的進學考,限制得很嚴,難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結果,還是定了要去。

    他母親忙著替他收拾這個,預備那個。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裡兩個人廝守著,又將自己最愛的一管自來水筆,也送給他——他們為這一管筆曾拌了一回嘴,至終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現在又無條件地送給他,他倒覺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歲,所以在他們的稱呼上,都加上個「小」字。——

    離著動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漸漸地覺得難受起來,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們都不說出。小姊姊要替他織一雙絨襪子,織了三天才成了一隻。

    這時父親和一位年輕的朋友,從外院進來。小姊姊只管低著頭,他也裝作沒有看見。等他們一齊進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時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父親在客室裡喚他。他連忙放下線球,走了進去。父親說:「這是大學教授周先生,後天你便跟他一塊兒走,周先生好照應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著他,和他談幾句話。他站了一會兒,搭訕著又走出來。

    小姊姊悄聲問:「叫你進去做什麼?」他說:「叫我去見周先生,後天和他一塊去。」小姊姊說:「是大學的周先生麼?他的夫人我認得,是個很好看的……」

    父親同客人又出來了。他便站起來。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飯的時候,母親笑著說:「你要走了,叫你父親帶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罷。」他搖一搖頭說:「我不去,只在家裡便好,出去又煩得慌。」小姊姊說:「我那襪子還沒織完呢。」父親說:「等你織完,他也畢業回來了。」母親不覺笑起來。

    他在家裡也忙了兩天。有些東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帶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裡。母親看了笑說:「有現在的相讓,當初又何苦為這些東西生氣?」他們都笑著,一面只管忙忙的,丟下這個,拾起那個。

    這一天晚上,母親叫他到屋裡去,打開箱子叫他看,說:「這邊是裌衣服,這邊是棉衣服,天氣一冷,千萬記著換上;這底下是被單……」他只管點頭答應著。父親站在一邊笑著說:「你不必吩咐,他哪裡記得這許多?橫豎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這時小姊姊從自己屋裡進來,說:「好容易趕完這雙襪子了,放在這邊角里,你可記著。」放下了襪子,又說:「這是信封,都貼上郵票了。」他接過來說:「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麼又給我?」一看那十二個封面上都已寫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隨手也放入箱子裡。

    僕人進來,將幾件行李都捆好了。母親和父親又囑咐他好些話。他這時真是傷心了,幾乎撐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裡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覺得無有牽掛,這樣真是太叫人難受。父親看出來了,便說:「你們早去睡覺罷,明天早車是七點鐘的,還要早起呢。」母親說:「可不是還得先到周先生那裡,李媽!叫他們明天早飯早一點開。」李媽答應著。他和小姊姊便出來了。

    兩個人又坐在台階上,小姊姊說:「你到那裡就寫信回來;年假是什麼時候放的,也早幾天告訴我。」屋內的燈光,從竹簾子裡射將出來,人影在地,小貓從廊下慢慢地走入他懷裡。他一面撫著小貓,一面說:「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說:「我還有幾天也就上學了,不過放學回來,也是……」這時母親在屋裡又一疊連聲,催他去睡。他放下小貓站了起來,小姊姊也自回屋裡去了。

    他走入屋裡,桌上都空了,開了燈坐了一會兒,心裡只亂亂的。躡著腳又走出來,院中無人,對面小姊姊屋裡,燈已經滅了。走了幾轉,才進去臥下。心裡猜想到校後情形如何?功課怎樣?同學多少?想了半天,正矇矓欲睡,忽聽得外面叫門,又聽見隔壁黃家開門了。他重行臥下,睡魔又走了,翻來覆去,以後不知什麼時候睡著。

    第二天五點鐘,他就醒了,開了門放進小貓來,在地下玩了一會兒。聽見李媽在院子裡和母親說話,就走進母親屋裡,坐在一邊,看著母親梳頭,心中萬分難過,似乎盼望母親留他不去才好。母親抬頭看見,問道:「怎麼樣?你怎麼起得這麼早?」這時他萬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絹兒捂著臉,嗚咽著哭了起來。母親看著他也不言語。一會兒李媽進來,他連忙伏在桌上,不做一聲。

    早飯開來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亂用了一點。看時辰鍾已經六點,自己穿起長衣。僕人進來將行李搬出去。母親交給他幾張票子,說:「打車票的錢在裡面,交給周先生罷。其餘的留著在車上買點心吃,你今早沒有吃飽。別的錢父親都交給周先生了,他自然會給你的。」他含著淚點一點頭。一會兒車來了;母親說:「走罷,父親還沒起來,不必告辭了。」他便走下台階。母親站在廊上喚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小姊姊在屋裡應了一聲,他便到小姊姊門口,低低地叩道:「小姊姊,我可以進來麼?」門開了,床上衾枕還散亂著,小姊姊穿著睡衣,站在鏡台前,攏著頭髮。回頭看見他,便道:「你要走了麼?」他又點一點頭,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語。只有李媽送到門口,僕人就和他一同上車。

    街上行人熙熙地來往,他想:「他們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離家遠去麼?」他心裡只亂亂的,不住地擦著眼淚。

    車停在一所洋樓的門口,許多的行李堆在階邊。幾個同學站在階上,周先生也在中間,看見他來了,便笑道:「你來正好,和他們一塊兒走罷;我還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車去呢!」他不覺為難起來,半天沒有言語。周先生看他躊躇,便道:「你要是喜歡和我一同走,行李先放在這裡,你下午四點再來罷。」他又喜歡了,連忙點頭說好。看著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車和僕人一同回來。

    他覺得滿街的太陽,牆上貼著許多的花花綠綠的廣告,來時竟沒有看見。

    到了家,跳下車來,跑了進去。李媽在院子裡,先看見了,驚道:「少爺怎麼又回來了?」他笑著點一點頭,也不答話。走進上房,見過了父母,說明了;便問:「小姊姊呢?」母親笑道:「你走了以後,她也沒有吃飯,就到黃家去了。」他便回身出來,走到黃家門口。小姊姊和兩個孩子正在院子裡玩,抬頭看見他,連忙走出來。他笑說:「我不去了。」小姊姊看著他道:「胡說,你騙我呢?」他說:「下午才走,我們先回家玩去。」說話之間,他看見小姊姊的眼圈邊,余紅未退。

    一邊玩著,他兀自提心吊膽的。果然至終捱不過下午四點,還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門口,看見他在車上哭了。

    這回真上車了。周先生攜著他的手,擠了上去,找個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卻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說話,一直到車慢慢開動,才走上來。他只背著臉憑窗站著,想著父親母親,想著小姊姊——有許多事叫他非常地後悔:就是從前因為自來水筆打架,兩個人都哭了;還有為爭著看一本少年叢書,至終小姊姊擲過給他,他氣忿忿地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當初為什麼和可愛的小姊姊這樣的過不去?想起一陣一陣的傷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說些閒話。他只低著頭,恐怕人家看見他的淚眼。一會兒車上的燈亮了,他們一起吃過點心。他漸漸地注意到車上別的坐客;周先生又把報紙遞給他,他看著「小說」和「趣聞」,很覺得有味,以後眼睛疲倦,漸漸睡著。

    嘈雜的聲音,將他攪醒了。車走得很慢,燈已經滅了,窗外的曉風,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報紙。周先生從那邊走過來,笑著向他說:「到了,我們下車罷。」

    矮矮的長牆,圍著廣大的草場。幾處很偉大的學校建築,矗立在熹微的晨光裡,使他振起精神來。穿過了草場,周先生走進「庶務處」,一會兒出來說:「你的宿舍定在東樓十五號,和這個堂役先去罷,我一會兒就來。」他答應了,曲曲彎彎地又上了東樓。

    屋裡已有兩個同學,正在盥洗。看見他來了,知道是住在這屋裡的新同學,似乎驚奇他很小,便都走攏來招呼他,又叫堂役搬進行李。他一看門後貼著一張紙,三個名字,是王紀新,唐敬,最後的便是他。

    那個大的同學說:「小唐,你先帶他吃早飯去罷,這屋裡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來,一邊走著,一邊問他是哪裡人?從前在什麼學校唸書?現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說了。他覺得小唐極有趣,只有十五六歲光景;前發覆額,戴著眼鏡,走路永遠是跳著。

    進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學都注意他,有的便過來和他說話。

    飯後回到屋裡,周先生也來了,看著他收拾清楚了;又說:「我的家就在學校後面,從右數第五座樓上,你若去時,叫唐敬帶你去。」說著就走了。

    這時那兩個同學都不在屋裡,他獨自在窗前站著,看見許多同學在操場裡踢球;小唐穿著運動衣,也在內中奔走。他又回來,開了小箱子,看見那些信封和襪子,猛然憶起小姊姊來,不覺退臥在床上,拿枕頭蓋上臉,暗暗垂淚。

    鐘聲響著,王紀新進來了,他裝作睡著,紀新叫起他來,說:「開學式要舉行了,到禮堂去罷。」他站了起來,紀新端詳了他的臉,卻也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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