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52章 骰子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對著站在床前的媳婦說道:「聰如!你看我病的不過半個月,指甲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聰如正端著藥碗,一手撩著帳子,聽了老太太的話,連忙笑著說:「不過今天的天氣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發得又厲害一點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搖頭道:「也不見得怎樣瘥減,夜裡還是不住地咳嗽,且看這一服藥吃下去再說。」一面掙扎著坐起來,就聰如手裡吃了藥。聰如又扶著她慢慢地躺下,自己放下了藥碗,便坐在床沿,輕輕地拍著。一會兒老太太似乎矇矓睡去,聰如便悄悄地站起來,開了一線的窗戶,放進空氣來,又回來坐在床前。

    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一個小女孩子,口裡叫道:「媽媽!祖母今天……」聰如連忙對她擺手,她便輕輕地走近前來問道:「祖母今天好一點了麼?」聰如一面撫著她的頭,一面也悄悄地說:「也不見得怎樣。」她又問說:「爹爹回來了麼?」聰如說:「還沒有回來呢,你先出去玩罷,回頭把祖母攪醒了。」她躡足走到床前揭開帳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剛出了屋門,恰好她父親則蓀陪著大夫,一同走了進來。看見她便問道:「雯兒!祖母醒著麼?」雯兒正要答應,這時聽見老太太在屋裡咳嗽,聰如便喚道:「母親醒了,請進來罷。」他們便一同進去,這位馮大夫手裡拿著旱煙袋,向著聰如略一點頭,便坐在床前桌邊。吃過了茶,就替老太太診脈。雯兒也站在旁邊,看見馮大夫指甲很長,手上也不潔淨,暗想他做大夫的人,為何還不懂得衛生。一會兒馮大夫診完了脈,略問了幾句病情,拿起筆來,龍蛇飛舞地開了藥方,便告辭回去。則蓀送到門口回來,又進到裡屋,只見帳子放著,聰如皺眉對則蓀說:「母親今天仍不見好,我看馮大夫的藥,不很見效,還是換個大夫來看看罷。」則蓀點一點頭。雯兒道:「馮大夫手上臉上都很污穢,自己都顧不過來,哪裡會給人家治病。」則蓀不禁笑了,一面對聰如說:「我想明天請個西醫來看看,只怕母親不肯吃外國藥。」聰如剛要說話,老太太在帳裡又咳嗽起來。他們便一齊走到床前去。

    過了兩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見瘥減,似乎反沉重了。則蓀和聰如都著急得了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換一個西醫來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語,過一會子才說:「外國藥我吃不慣,姑且試試看罷。」又說:「昨兒晚上,我夢見你父親來了,似乎和我說他如今在一個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我想我的病……」說到這裡,又咳嗽起來。則蓀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母親的臉,心中不覺難過,便勉強笑道:「這都是母親病著精神不好,所以才做這無稽的夢。」老太太搖頭道:「我夢裡如同是真的一樣,你父親穿的還是裝殮時穿的那一身衣服。」這時眾人都寂靜了,雯兒站在一旁,心裡默默地思想。老太太又說:「觀音廟的簽是最靈驗的,叫王媽去抽一條來看看罷。」聰如答應了,便出去告訴了王媽。

    午飯以後,王媽果然換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紅花,帶著香燭,便要上廟去。雯兒跟到門口,悄悄地說道:「王媽!你抽一個好的簽回來罷。」王媽不禁笑道:「那可是沒有准……只憑著神佛的意思罷了,也許因著姑娘這一點孝心,就得一個大吉大利的簽。」一面說著,便自己去了。

    一會兒王媽回來了,走到老太太屋裡。聰如坐在藥爐邊看著火,雯兒也在一旁站著,回頭看見王媽來了,便走過來問道:「王媽!這簽怎麼樣?」王媽也不言語,便將簽紙遞給聰如。聰如接過來念道:「淵深魚不得,鳥飛網難獲,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念完了自己只管沉吟著。雯兒連忙問道:「這簽好不好?」這時老太太揭開帳子問道:「王媽回來了麼?」聰如連忙應著走過來。老太太說:「簽上說些什麼,你念給我聽聽。」聰如只得念了,老太太來回地咀嚼「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這兩句話,臉上似乎帶些暗淡,卻也不說什麼。

    明天雯兒放午學回家,看見她父親同著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說著話。雯兒上前鞠了躬,正要進到屋裡去,只聽得這位先生說:「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這藥服下去一定見效,不過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鬱結,莫非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這時雯兒便站住了。則蓀便把老太太做的夢和抽籤的事,說了一遍,醫生微微地笑了,以後又皺眉說:「最好能把這瘢結去了,精神一暢爽,這病不難就好的——病人的心理和病狀,是大有關係的啊!」他們又談了幾句,醫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覺得輕快了許多。則蓀和聰如都在屋裡陪著。雯兒也坐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裡仍舊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這兩句詩,似乎今天的瘥減,不是好兆頭。這時雯兒笑著說:「祖母今天好得多了,過兩天便能起來看桃花了。」老太太聽著又覺得喜歡,便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好了?昨天簽上的話很不祥呢!」雯兒道:「簽上的話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說到這裡,看見父親母親都望著她,她不好意思,便嚥住了。老太太卻沒有聽真,便道:「向來我的牙牌數是最靈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則蓀,你把骰盆拿過來,我擲一擲,占占運命罷。」

    這時則蓀和聰如都沒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減,就在這孤注一擲了。骰子是不聽吩咐的,絕不能湊巧就得「六子皆赤」,萬一——則蓀游移不決地只管站著,要把別的話岔過去,無奈老太太一疊連聲叫拿過骰盆來,則蓀只得去拿了過來,放在床前桌上。聰如也只得將老太太扶起來坐著,雯兒在旁邊也呆了,便悄悄地問道:「媽媽——擲出什麼樣的來,才是好的?」聰如看著老太太,隨口應道:「六個骰子都是紅的就是好的。」這時老太太已經捧起骰盆來,默默地禱祝,雯兒忽然站在椅子上,將聰如頭上的金釵拔了下來;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燈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禱祝完了,抓起骰子來,便要擲下去。則蓀和聰如屏息旁觀,都捏著一把汗。這時雯兒忽然皺著眉從屋角跑了過來,右手握著拳頭,左手便從老太太手裡接過骰子來,滿面含笑地說:「祖母!等我來擲罷,也許因著我這一點孝心,就得一個大吉大利。」老太太笑著便遞給雯兒。則蓀和聰如都看著她,心裡十分的詫異,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正要攔阻,只見她左手捻著骰子,一粒一粒地往右拳裡塞,眼睛望上看著,卻不是禱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地鬆動了一點,便笑著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鏘的一聲擲了下去。

    六個骰子不住地旋轉,一會兒便都定住了。則蓀忽然歡呼著說:「母親!六個都是紅的!」聰如低頭細看時,忽然顯出極其驚愕的神色。便抬頭看著雯兒說:「雯兒!你……」連忙又嚥住了,也便稱賀起來。則蓀也覺得了,看雯兒時,只見她背著手,笑吟吟地看著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地看著,口裡說道:「到底是雯兒的孝心,老天也憐念的。」雯兒連忙用左手接過骰盆來,放在一邊,笑說:「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過亂擲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來。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來,梳洗完了,出來看院子裡的桃花。兒子媳婦都在旁邊說笑,一會兒老太太覺得乏了,便進去歇息,則蓀和聰如仍舊坐在廊子上。

    聰如笑道:「母親的病,好得也真快,真是虧著那位大夫,起先我勸母親吃西藥的時候,我心中十分擔驚,覺得也沒什麼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則蓀點頭道:「可是也虧了雯兒呢!」聰如連忙說:「我也看出來了,真是難為她想……」

    這時雯兒正夾著書包,從門外跳將進來,笑著喚道:「爹爹!媽媽!又說雯兒什麼了?」聰如只笑著拉著她的手,雯兒一面笑,一面掙脫了說:「媽媽不要握緊了,我的手掌還有一點疼呢!」

    (原載1920年4月6日—7日《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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