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上行特別快車到站是正午十二點的光景,這一班車過後,則下行特快的到來要在下午的一點半過,車伕若送我到湖邊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買賣就沒有了,要不是有特別的好處,大家是不願意去的。況且時刻又來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飯繳車的時候,所以等我從人叢中擠攢出來,想再回到車站前頭去叫車的當兒,空洞的卵石馬路上,只剩了些太陽的影子,黃包車伕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沒有辦法,只好唱著「背轉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過橋去,在無錫飯店的門口,反出了一個更貴的價目,才叫著了一乘黃包車拖我到了迎龍橋下。從迎龍橋起,前面是寬廣的汽車道了,兩公司的駛往梅園的公共汽車,隔十分就有一乘開行,並且就是不坐汽車,從迎龍橋起再坐小照會的黃包車去,也是十分舒適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實際上從此地起,不但有各種便利的車子可乘,就是叫一隻湖船,叫她直搖出去,到太湖邊上去搖它一晚,也是極容易辦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車行的候車的長凳上坐下的時候,我心裡覺得是已經到了太湖邊上的樣子。
開原鄉一帶,實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龍山脈,橫亙在北邊,錫山一塔,障得住東來的煙灰煤氣,西南望去,不是龍山山脈的蜿蜒的餘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鏡光的返照。到處有桑麻的肥地,到處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齊,道路的修廣,和一種和平氣象的橫溢,是在江浙各農區中所找不出第二個來的好地。可惜我沒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積下些錢來,否則我將不買陽羨之田,而來這開原鄉里置它的三十頃地。營五畝之居,築一畝之室。竹籬之內,樹之以桑,樹之以麻,養些雞豚羊犬,好供歲時伏臘置酒高會之資;酒醉飯飽,在屋前的太陽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開一開留聲機器,聽聽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調和卡兒騷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歡看點新書,那火車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恆、別發,去買些最近出版的優美的書來。這一點卑卑的願望,啊啊,這一點在大人先生的眼裡看起來,簡直是等於矮子的一個小腳指頭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罷罷,這樣的在公共汽車裡坐著,這樣的看看兩岸的疾馳過去的桑田,這樣的注視注視龍山的秋景,這樣的吸收吸收不用錢買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還是不要作那樣的妄想,且念首清詩,聊作個過屠門的大嚼吧!
Minebeacotbesidethehill
Abee-hive』shumshallsoothemyear;
Awillowybrookthatturnsamill,
Withmanyafallshalllingernear.
Theswal』ow,oft,beneathmythatch
Shalltwitterfromherclay-builtnest;
Oftshallthepilgrimliftthelatch,
Andsharemymeal,awelcomeguest.
Aroundmyiviedporchshallspring
Eachfragrantflowerthatdrinksthedew;
AndLucy,atherwheel,shallsing
Inrusset-gownandapronblue.
Thevillage-churchamongthetrees,
Wherefirstourmarriage-vowsweregiven,
Withmerrypealsshallswellthebreeze
AndpointwithtaperspiretoHeaven.
這樣的在車窗口同詩裡的蜜蜂似的哼著念著,我們的那乘公共汽車,已經駛過了張巷榮巷,駛過了一支小山的腰嶺,到了梅園的門口了。
梅園是無錫的大實業家榮氏的私園,系築在去太湖不遠的一支小山上的別業,我的在公共汽車裡想起的那個願望,他早已大規模地為我實現造好在這裡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間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卻是紅磚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緩步以當車,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閒走的,而他卻因為時間是黃金就非坐汽車來往不可的這些違異。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將起來,有錢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們這些無錢無業的閒人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在此地要感謝榮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實現而造成這一個梅園,我更要感謝他既造成之後而能把它開放,並且非但把它開放,而又能在梅園裡割出一席地來租給人家,去開設一個接待來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場。因為這一晚我是決定在梅園裡的太湖飯店內借宿的。
大約到過無錫的人總該知道,這附近的別墅的位置,除了剛才汽車通過的那支橫山上的一個別莊之外,總算這梅園的位置算頂好了。這一條小小的東山,當然也龍山西下的波脈裡的一條,南去太湖,約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這梅園的高處,如招鶴坪前,太湖飯店的二樓之上,或再高處那榮氏的別墅樓頭,南窗開了,眼下就見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與,時時與獨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於園裡的瘦梅千樹,小榭數間,和曲折的路徑,高而不美的假山之類,不過盡了一點點綴的余功,並不足以語園林營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園之勝,在它的位置,在它的與太湖的接而不離,離而又接的妙處;我的不遠數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來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這一點特點而已。
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只是午後的兩點多鐘。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裡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許多武裝同志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裡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污到肚裡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只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裡的抑鬱灰塵都吐吐乾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著只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峰的頭茅篷外了。
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裡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只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裡的幾十萬為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哪一個凡為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復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篷前的山峰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乾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為止。
氣竭聲嘶,狂歌高叫的聲音停後,我的兩隻本來是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裡,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彷彿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只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裡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裡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裡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裡踏著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污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革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
朝東望去,遠散在錫山塔後的,依舊是千萬的無錫城內的民家和幾個工廠的高高的煙突,不過太陽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來,似乎加添了一點倦意。俯視下去,在東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還是很濃很密的,並且在那條白線似的大道上,還有行動的車類的影子在那裡前進呢,那麼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滅的這一個觀念總可以打破了。我寬了一寬心,更掉頭朝向了西南,太陽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遠處銀藍蒙淟,當是湖中間的峰面的暮靄,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變成了紫色了。因為看見了斜陽,看見了斜陽影裡的太湖,我的已經闖入了死界的念頭雖則立時打消,但是日暮途窮,只一個人遠處在荒山頂上的一種實感,卻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長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來,這時候我實在只想找出一條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且趕回家去。因為現在我所立著的,是龍山北脈在頭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條支嶺的高頭,東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沒有一條走路的。
若兩回至頭茅篷前,重沿了來時的那條石級,再下至惠山,則無緣無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許多的回頭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頭路的,我一邊心裡雖在這樣的同小孩子似的想著,但實在我的腳力也有點虛竭了。「啊啊,要是這兒有一所庵廟的話,那我就可以不必這樣的著急了。」我一邊盡在看四面的地勢,一邊心裡還在作這樣的打算,「這地點多麼好啊,東面可以看無錫全市,西面可以見太湖的夕陽,後面是頭茅篷的高頂,前面是朝正南的開原鄉一帶的村落,這裡比起那頭茅篷來,形勢不曉要好幾十倍。無錫人真沒有眼睛,怎麼會將這一塊龍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嶺這樣的棄置著,而不來造一所庵廟的呢?唉唉,或者他們是將這一個好地方留著,留待我來築室幽居的吧?或者幾十年後將有人來,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為我起一個痛哭之台,而與我那故鄉的謝氏西台來對立的吧?哈哈,哈哈。不錯,很不錯。」末後想到了這一個誇大妄想狂者的想頭之後,我的精神也抖擻起來了,於是拔起腳跟,不管它有路沒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條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亂走。結果在亂石上滑坐了幾次,被荊棘鉤破了一塊小襟和一雙線襪,我跳過幾塊岩石,不到三十分鐘,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腳下的墳堆裡了。
到了平地的墳樹林裡來一看,西天低處太陽還沒有完全落盡,走到了離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已經是五點多了。村裡的人家,也已經在預備晚餐,門前曬在那裡的乾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農老婦,都在將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們的孫兒孫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們很恭敬的問了問到梅園的路徑,難得他們竟有這樣的熱心,居然把我領到了通汽車的那條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黃包車坐上,回頭來向他們道謝的時候,我的眼角上卻又撲簌簌地滾下了兩粒感激的大淚來。
山居清寂,梅園的晚上,實在是太冷靜不過。吃過了晚飯,向庭前去一走,只覺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霧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來,更何況乎燈燭輝煌的夜市。繞出園門,正想拖了兩隻倦腳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時候,在黃昏的灰暗裡我卻在門邊看見了一張有幾個大字寫在那裡的白紙。摸近前去一看,原來是中華藝大的旅行寫生團的通告。在這中華藝大裡,我本有一位認識的畫家C君在那裡當主任的,急忙走回飯店,教茶房去一請,C君果然來了。
我們在燈下談了一會,又出去在園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許多時候,這一位不趨時尚,只在自己精進自己的技藝的畫家,平時總老是吶吶不願多說話的,然而今天和我的這他鄉的一遇,彷彿把他的習慣改過來了,我們談了些以藝術作了招牌,拚命的在運動做官做委員的藝術家的行為。我們又談到了些設了很好聽的名目,而實際上只在騙取青年學子的學費的藝術教育家的心跡。我們談到了藝術的真髓,談到了中國的藝術的將來,談到了革命的意義,談到了社會上的險惡的人心,到了歎聲連發,不忍再談下去的時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兩人伸頭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幾顆早見的明星。我們約定了下次到上海時,再去江灣訪他的畫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裡分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