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30章 骸骨迷戀者的獨語 (1)
    文明大約是好事情,進化大約是好現象,不過時代錯誤者的我,老想回到古時候還沒有皇帝政府的時代──結繩代字的時代──去做人。生在亂世,本來是不大快樂的,但是我每自傷悼,恨我自家即使要生在亂世,何以不生在晉的時候。我雖沒有資格加入竹林七賢──他們是賢是愚,暫且不管,世人在這樣的稱呼他們,我也沒有別的新名詞來替代──之列,但我想我若生在那時候,至少也可聽聽阮籍的哭聲。或者再遲一點,於風和日朗的春天,長街上跟在陶潛的後頭,看看他那副討飯的樣子,也是非常有趣。即使不要講得那麼遠,我想我若能生於明朝末年,就是被李自成來砍幾刀,也比現在所受的軍閥官僚的毒害,還有價值。因為那時候還有幾個東林復社的少年公子和秦淮水榭的俠妓名娼,聽聽他們中間的奇行異跡,已儘夠使我們把現實的悲苦忘掉,何況更有柳敬亭的如神的說書呢?不曉是什麼人的詩,好像有一句「並世頗嫌才士少」,──下句大約是「著書常恨古人多」吧?──我也常作這樣的想頭;不過這位詩人好像在說「除我而外,同時者沒有一個才士」,而我的意思是「同時者若有許多才士,那麼聽聽這些才士的逸事,也可以快快樂樂地過卻一生。」這是詩人與我見解不同的地方。

    講到了詩,我又想起我的舊式的想頭來了。目下在流行著的新詩,果然很好,但是像我這樣懶惰無聊,又常想發牢騷的無能力者,性情最適宜的,還是舊詩;你弄到了五個字,或者七個字,就可以把牢騷發盡,多麼簡便啊。我記得前年生病的時候,有一首詩給我的女人說:

    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

    一樣傷心悲薄命,幾人憤世作清談,

    何當放棹江湖去,淺水蘆花共結庵。

    若用新詩來寫,怕非要寫幾十行字不能說出呢!不過像那些老文丐的什麼詩選,什麼派別,我是不大喜歡的,因為他們的成見太深,弄不出真真的藝術作品來。

    近來國學昌明,舊書鋪的黃紙大字本的木版書,同中頭彩的彩票一樣,驟漲了市價,卻是一件可賀的喜事;不過我想這一種骸骨的迷戀,和我的骸骨迷戀,是居於相反的地位。我只怕現代的國故整理者太把近代人的「易厭」的「好奇」的心理看重了。但願他們不要把當初建設下來的注音字母打破,能根本的作他的整理國故的事業才好。

    喜新厭舊,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們黃色同胞的喜新厭舊,未免是過激了;今日之新,一變即成為明日之舊,前日之舊,一變而又為後日之新;扇子的忽而行長忽而行短,鞋頭的忽而行尖忽而行圓,便是一種國民性的表現;我只希望新文學和國故,不要成為長柄短柄的扇子,尖頭圓頭的靴鞋。

    前天在小館子裡吃飯,看見壁上有一張「莫談國事」的揭示,我就叫夥計過來,問他我們應該談什麼,他聽不懂我的話,就報了許多炒羊肉、炸鯉魚等等的菜名出來。往後我用手指了那張紅條問他從什麼時候起的,他笑了一笑說:

    「嘿,這是古得很咧!」

    我覺得這一個骸骨迷戀,卻很有意思。

    近來頭腦昏亂,讀書也不能讀,做稿子也做不出,只想回到小時候吃飯不管事的時代去。有時候一個人於將晚的時候在街上獨步,看看同時代的人的忙碌,又每想振作一番,做點事業出來。當這一種思想起來的時候,我若不是怨父母不好,不留許多遺產給我,便自家罵自家說:

    「你這骸骨迷戀!你該死!你該死!」

    十四年一月在北京

    一個人在途上

    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後,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個。頻年飄泊慣的兩口兒,這一回的離散,倒也算不得什麼特別。可是端午節那天,龍兒剛死,到這時候北京城裡雖已起了秋風,但是計算起來,去兒子的死期,究竟還只有一百來天。在車座裡,稍稍把意識恢復轉來的時候,自家就想起了盧騷晚年的作品《孤獨散步者的夢想》頭上的幾句話。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經沒有弟兄,沒有鄰人,沒有朋友,沒有社會了。自家在這世上,像這樣的,已經成了一個孤獨者了。……

    然而當年的盧騷還有棄養在孤兒院內的五個兒子,而我自己哩,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都還抓不住!

    離家的遠別,本來也只為想養活妻兒。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是萬料不到的事情。其後兵亂迭起,交通阻絕,當寒冬的十月,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靜息了一年之半,誰知這剛養得出趣的龍兒又會遭此凶疾的呢?

    龍兒的病報,本是在廣州得著,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換船到天津,已經是舊歷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心裡已經是跳得慌亂,從蒼茫的暮色裡趕到哥哥家中,見了衰病的她,因為在大眾之前,勉強將感情壓住。草草吃了夜飯,上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只有緊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更哪裡有說一句話的餘裕?

    受苦的時間,的確脫煞過去得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歎的連續。晚上上床,兩口兒,哪敢提一句話?可憐這兩個迷散的靈心,在電燈滅黑的黝暗裡,所摸走的荒路,每會湊集在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裡,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龍兒之墓」的四個紅字。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不能和母親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到了五月初,從某地回京,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就在什剎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夫妻兩個,日日和龍兒伴樂,閒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及門前的楊柳蔭中帶龍兒去走走,這一年的暑假,總算過得最快樂,最閒適。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別了龍兒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去送我來哩!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來還同昨日的情形一樣。

    過了一月,某地的學校裡發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剎海小住了兩星期,本來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礙於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於一天寒風刺骨的黃昏,上西車站去趁車。這時候因為怕龍兒要哭,自己和女人,吃過晚飯,便只說要往哥哥家裡去,只許他送我們到門口,記得那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和老媽子立在門口,等我們倆去了好遠,還「爸爸」「!爸爸!」的叫了幾聲。啊啊,這幾聲慘傷的呼喚,便是我在這世上聽到的他叫我的最後的聲音!

    出京之後,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續便染了病,遇了強盜輩的爭奪政權,其後赴南方暫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來,龍兒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是當亂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悶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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