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14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 (2)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裡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裡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中從狹隘的深藍天空裡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裡。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在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後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的回復起來了。平時只能消化半磅麵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遊行的練習開始之後,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麵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我於遊行回來之後,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Poe1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後,心裡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裡酣睡,只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面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面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裡,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裡住後,約摸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後我正點上蠟燭,在那裡看一本從舊書鋪裡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的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裡,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裡說:「呵呵,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度,心裡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麼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湧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裡就突突的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誌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圓錢的一張匯票。我囊裡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圓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並且付過房金以後,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圓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後,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後左右的行人一看,復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的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的鑽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遊行的時候,天上並沒有太陽,並且料峭的春寒,於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節季違異。

    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遊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後左右的和節季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後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裡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裡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面前正衝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抵儂(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後捲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後,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等得四面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的走向了閘路裡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裡,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面,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麼)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裡,我看看夾衫是怎麼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裡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來。一邊我心裡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的用它一下吧。」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麵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格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裡,等店員在那裡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果,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痙。我回到了我的房裡,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飢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麼也不願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裡盡在嚥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麼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二妹回來的響動把我驚醒的時候,我見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蠟燭已經點去了二寸的樣子,我問她是什麼時候了!她說:

    「十點的汽管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裡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做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她講到這裡,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做工作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裡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了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把糖食包打開,請她吃了幾個之後,我就勸她說:

    「初做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睏倦,做慣了以後,也沒有什麼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吃了幾顆巧格力,對我看了幾眼,好像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就催她說:

    「你有什麼話說?」

    她又沉默了一會,便斷斷續續的問我說: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在與壞人作伙友麼?」

    我聽了她這話,倒吃了一驚,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與小竊惡棍混在一塊。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為我的行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連續著說: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麼面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後我請你改過了吧。……」

    我儘是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無從辯解起。她沉默了數秒鐘,又接著說: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

    她講到了這裡,又忽而落了幾滴眼淚。我知道這是她為怨恨N工廠而滴的眼淚,但我的心裡,怎麼也不許我這樣的想,我總要把它們當作因規勸我而灑的。我靜靜兒的想了一會,等她的神經鎮靜下去之後,就把昨天的那封掛號信的來由說給她聽,又把今天的取錢買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更將我的神經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說了。她聽了我這一番辯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說完之後,她頰上忽而起了兩點紅暈,把眼睛低下去看著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說:

    「噢,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裡去。你若能好好兒的用功,豈不是很好麼?你剛才說的那——叫什麼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麼好呢?」

    我看了她這種單純的態度,心裡忽而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我想把兩隻手伸出去擁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卻命令我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麼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麼?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我當那種感情起來的時候,曾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等聽了理性的命令以後,才把眼睛又開了開來,我覺得我的周圍,忽而比前幾秒鐘更光明了。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說: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吧!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你把紙煙戒下來吧!」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的回到她的房裡去睡了。

    她去之後,我又換上一枝洋蠟燭,靜靜兒的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後,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吧!但是當鋪裡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於找不到。」

    「就去作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干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麼來?」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鐘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脫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復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面去散步。

    貧民窟裡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面日新裡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裡,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裡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裡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裡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同腐爛的屍體似的沉沉的蓋在那裡。雲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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