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10章 遙寄稚子 (10)
    這是清晨絕早的時候,朝日未出,朝露猶零,早餐後便又須離此而去。我以黯然的眼光望著白嶺,卻又不能不偷這匆匆言別的一早晨,寫幾個字給你。

    只因昨夜在迢迢銀河之側,看見了織女星,猛憶起今天是故國的七月七夕,無數最甜柔的故事,最淒然輕婉的詩歌,以及應景的賞心樂事,都隨此佳節而生。我遠客他鄉,把這些都暌違了,這且不必管他。

    我所要寫的,是我們大家太缺少娛樂了。無精打采的娛樂,絕不能使人生潤澤,事業進步。娛樂至少與工作有同等的價值,或者說娛樂是工作之一部分!

    娛樂不是「消遣」。「消遣」兩字的背後,隱隱地站著「無聊」。百無聊賴的時候,才有消遣;傺疾病的時候,才有消遣!對於國事,對於人生,灰心喪志的時候,才有消遣!試看如今一般人所謂的娛樂,是如何的昏亂,如何的無精打采?我絕不以這等的娛樂為娛樂!真正的娛樂是應著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發生的,換言之,打起精神做真正的工作的人,才熱烈地想望,或預備真正的娛樂!

    當然的,中國人要有中國人的娛樂,我們有四千多年的故事,傳說和歷史。我們娛樂的時地和依據,至少比人家多出一倍。從新年說起吧,新年之後,有元宵。這千千萬萬的繁燈,做樹下廊前的點綴,何等燦爛?舞龍燈更是小孩子最熱狂最活潑的遊戲。三月三日是古人修楔節,也便是我們絕好的野餐時期,流觴曲水,不但仿古人餘韻,而且有趣。清明掃墓,雖不焚化紙錢,也可訓練小孩子一種恭肅靜默的對先人的敬禮;假如清明植樹能名實相副,每人每年在祖墓旁邊,種一棵小樹,不到十年,我們中國也到處有了蔥蔚的山林。

    五月五是特別為小孩子的節期,花花綠綠的香囊,五色絲,大家打扮小孩子。一年中只是這幾天,覺得街頭巷尾的小孩子,加倍喜歡!這天又是龍舟節,出去泛舟,或是兩個學校間的競渡,也是極好的日子。七月七,是女兒節,只這名字已有無限的溫柔!涼夜風靜,秋星燦然。庭中陳設著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輕悄談笑,仰看雙星緩緩渡橋。小孩子滿握著煮熟的蠶豆,大家互贈,小手相握,謂之「結緣」。這兩字又何其美妙?我每以為「緣」之意想,十分精微,「緣」之一字,十分難譯,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流轉,有地久天長。蘇子瞻贈他的弟弟子由詩,有「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小弟弟,我今天以這兩語從萬里外遙贈你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滿月的銀光之下,說著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重陽節,古人登高的日子,我們正好有遠足旅行,遊覽名勝。國慶日不必說,尤須慶祝一下子,只因我覺得除卻政治機關及商店懸旗外,家庭中紀念這節期的,似乎沒有!

    往下不再細說了。翻開古書看一看,如《帝京景物誌》之類,還可找出許多有意思可紀念的娛樂的日子來。我覺得中國的節期,都比人家的清雅,每一節期都附以溫柔、高潔的故事,驚才絕艷的詩歌,甚至於集會時的食品用器,如五月五的龍舟、粽子,七月七的蠶豆,八月十五的月餅,以及各節期的說不盡的等等一切……我們是一點不必創造。招集小孩子,故事現成,食品現成,玩具現成,要編製歌曲,供小孩的戲唱,也有數不盡的古詩、古文、古詞為藍本。古人供給我們這許多美好的材料,叫我們有最高尚的娛樂,如我們仍不知領略享受,真是太對不起了!

    破除迷信,是件極好的事。最可惜的是迷信破除以後,這些美好的節期,也隨著被大家冷淡了下去。我當然不是提倡迷信,偶像崇拜和小孩子扮演神仙故事,截然的是兩件事!

    不能多寫了。朝日已出,廚娘已忙著預備早餐。在今晚日落之前,我便可在一個小海島之上,你可猜想我是如何的喜歡!我看《詩經》,最愛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在「水中央」三字,覺得有說不出的飄蕩與縈迴!——自我開始旅行,除了日記及紙筆之外,半本書也沒有帶,引用各詩,也許錯誤,請你找找看。

    預算在海上住到月圓時節。「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預備下全副心情,供它動盪,那時如寫得出,再寫些信寄你。

    你的姊姊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嶺

    通訊二十四

    我的雙親:

    窗外濤聲微撼,是我到伍島(FiveI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進來坐在我的床前,說了許多別後的話。她又說:「可惜我不能將你母親的微笑帶來呵!」夜深她出去。我輾轉不寐。一年中隔著海洋,我們兩地的經過,在生命的波瀾又歸平靜之後,忽忽追思,竟有無限的感慨!

    在新漢壽之末一夜,竟在白嶺上過了瓜果節。說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眾人談起,黃昏時節,已自忘懷。午睡起後,C夫人忽請我換了新衣。K教授也穿上由中國繡衣改制的西服出來。其餘眾人,或掛中國的玉珮,或著中國的綢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團團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樹下,端出茶果來,告訴我今夜要過中國的瓜果節。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們一來自己尋樂,二來與我送別。我是在家十年未過此節,卻在離家數萬里外,孤身作客,在綿亙雄偉的白嶺之巔,與幾位教授長者,過起軟款溫柔的女兒節來,真是突兀!

    那夜是陰曆初六,雙星還未相邇,銀漢間薄霧迷濛。我竟成了這小會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舉杯起立,說:「我為全中國的女兒飲福!」我也起來笑答:「我代全中國的女兒致謝你們!」大家笑著起立飲盡。

    第二巡遞過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舉杯說:「我飲此酒,祝你康健!」於是大家又紛然離座。K教授和E女士又祝福我的將來,雜以雅謔。一時杯聲鏗然相觸,大家歡呼,我笑了,然而也只好引滿——

    談至夜闌,談鋒漸趨於詩歌方面。席散後,我忽憶未效穿針乞巧故事,否則也在黑暗中撮弄她們一下子,增些歡笑!

    如今到伍島已逾九日,思想頓然地沉肅了下來。我大錯了!十年不近海,追證於童年之樂,以為如今又晨夕與海相處,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潑飛揚的。不想她只時時與我以驚躍與淒動!……

    九日之中,蕩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載者十六人。乘風扯起三面大帆來,我起初只坐近欄旁,聽著水手們扯帆時的歌聲,真切地憶起海上風光來。正自凝神,一回頭,B博士笑著招我到舟尾去,讓我去把舵,他說:「試試看,你身中曾否帶著航海家之血!」艙面大家都笑著看我。我竟接過舵輪來,一面坐下,凝眸前望,俯視羅盤正在我腳前。這船較小些,管輪和駕駛,只須一人。我握著輪齒,覺得桅桿與水平縱橫之距離,只憑左右手之轉動而推移。此時我心神傾注,海風過耳而不聞。漸漸駛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River)入海之口。兩岸較逼,波流洶湧。我扶輪屏息,偶然側首看見欄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責任之重大,說起來不值父親之一笑!比起父親在萬船如蟻之中,將載著數百軍士的戰艦,駛進廣州灣,自然不可同日語,而在無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嘗試的心,已有無限的惶恐。說來慚愧,我覺得我兩腕之一移動,關係著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離我座旁,卻不多指示,只憑我旋轉自如。停舟後,大家過來笑著舉手致敬,稱我為船主,稱我為航海家的女兒。

    這只是玩笑的事,沒有說的價值。而我因此忽憶起我所未想見的父親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地承認直接覺著負責任的,無過於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雙手輪轉著頃刻間人們的生死,操縱著眾生的歡笑與悲號。幾百個乘客在舟上,優遊談笑,說著乘風破浪,以為人人都過著最閒適的光陰。不知艙面小室之中,獨有一個凝眸望遠的船主,以他傾注如癡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護著這一段數百人閒適歡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島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島後有斷澗兩處,通以小橋。澗深數丈,海波衝擊,聲如巨雷。穿過松林,立在磐石上東望,西班牙與我之間,已無寸土之隔。島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過,淒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滿時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霧中,燈塔裡的霧鍾續續地敲著。有時竟還聽得見駕駛的銀鐘,在水面清切四聞。雪鷗的鳴聲,比孤雁還哀切,偶一驚醒,即不復寐……

    實在寫不盡,我已決意離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還不是我迴腸蕩氣的時候!

    明天八月十七,郵船便佳城號(CityofBangor)自泊斯(Bath)開往波士頓。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來橫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呵,還是願意從海道走!

    你海上的女兒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六日夜,伍島

    通訊二十五

    親愛的小朋友:

    海濱歸來,又到了湖上。中間雖游了些地方,但都如過眼雲煙。半年來的生活,如同緩流的水,無有聲響;又如同帶上銜勒的小馬,負重地、目不旁視地走向前途。童心再也不能喚醒,幾番提筆,都覺出了隱微的悲哀。這樣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覺又將五個月了!

    小朋友!饒是如此,還有許多人勸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來寫些更重大、更建設的文字。我有何話可說,我愛小孩子。我寫兒童通訊的時節,我似乎看得見那天真純潔的對象,我行雲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說我心中所要說的話。縱使這一切都是虛無呵,也容我年來感著勞頓的心靈,不時地有自由的寄托!

    昨夜夢見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們通信。我夢見那個雪人,在我剛剛完工之後,她忽然蹁躚起舞。我待要追隨,霎時間雪花亂飛。我旁立掩目,似乎聽得小孩子清脆的聲音,在雲中說:「她走了——完了!」醒來看見半圓的冷月,從雲隙中窺人,葉上的余雪,灑上窗台,沾著我的頭面。我惘然地憶起了一篇匆草的舊稿,題目是《讚美所見》,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充一充篇幅。課忙思澀,再寫信又不知是何日了!願你們安好!

    冰心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樓

    讚美所見

    湖上晚晴,落霞艷極。與秀在湖旁並坐,談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從自然之美感中得來。不但山水,看見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見了全美的血肉之軀,往往使我肅然地讚歎造物。一樣的眼、眉、腰,在萬千形質中,偏她生得那般軟美!湖山千古依然,而佳人難再得。眼波櫻唇,瞬歸塵土。歸途中落葉蕭蕭,感歎無盡,忽然作此。

    假如古人曾為全美的體模,

    讚美造物,

    我就願為你的容光膜拜。

    你——

    櫻唇上含蘊著天下的溫柔,

    眼波中凝聚著人間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獨泛,

    你羽衣蹁躚,

    飛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楓林中獨步,

    你神光離合

    臨到我的身畔!

    我只有合掌低頭,

    不能驚歎,

    因你本是個女神

    本是個天人……

    ……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丰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軀。

    儼然的,

    和我對坐在銀燈之下!

    我默然瞻仰,

    隱然生慕,

    慨然興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讚美了萬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導我步步歸向於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

    隱然生慕,

    慨然興嗟,

    嗟呼,粲者!

    你只須轉那雙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蕭蕭落葉遍天涯,明年春至,

    還有新綠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過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

    櫻唇眼波,終是夢痕,

    溫柔智慧中,願你永存,

    阿門!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樓

    通訊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靜中,雨中,是我最易動筆的時候;病中心緒惆悵,靜中心緒清新,雨中心緒沉潛,隨便地拿起筆來,都能寫出好些話。

    一夏的「雲遊」,剛告休息。此時窗外微雨,坐守著一爐微火。看書看到心煩,索性將立在椅旁的電燈也捻滅了下去。爐裡的木柴,爆裂得息息地響著,火花飛上裙緣。——小朋友!就是這百無聊賴,雨中靜中的情緒,勉強了久不修書的我,又來在紙上和你們相見。

    暑前六月十八晨,陰,匆匆地將屋裡幾盆花草,移栽在樹下。慇勤拜託了自然的風雨,替我將護著這一年來案旁伴讀的花兒。安頓了惜花心事之後,一天一夜的火車,便將我送到銀灣(SilverBay)去。

    銀灣之名甚韻!往往使我憶起納蘭成德「盈盈從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之句。入灣之頃,舟上看喬治湖(LakeGeorge)兩岸青山,層層轉翠。小島上立著叢樹,綠意將倦人喚醒起來。銀灣漸漸來到了眼前!黑嶺(BlackMountains)高得很,喬治湖又極浩大,山腳下濤聲如吼之中,銀灣竟有芝罘的風味。

    到後寄友人書,曾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人猶如此,地何以堪?你們將銀灣比了樂園,周遊之下,我只覺索然」之語。致她來信說我「詩人結習未除,幻想太高」。實則我曾經滄海,銀灣似芝罘,而偉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綺色佳(Ithaca),深幽嫵媚,別具風格,能以動我之愛悅與戀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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