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5章 遙寄稚子 (5)
    這封信不是專為介紹我母親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親」這兩個字。誰無父母,誰非人子?母親的愛,都是一般;而你們天真中的經驗,卻千百倍的清晰濃摯於我!母親的愛,竟不能使我在人前有絲毫的得意和驕傲,因為普天下沒有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小朋友,誰道上天生人有厚薄?無貧富,無貴賤,造物者都預備一個母親來愛他。又試問鴻夢初辟時,又哪裡有貧富貴賤,這些人造的制度階級?遂令當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

    你們有這個經驗嗎?我往往有愛世上其他物事勝過母親的時候。為著兄弟朋友,為著花鳥蟲魚,甚至於為著一本書一件衣服,和母親違拗爭執。當時只弄嬌癡,就是母親,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無限的驚悔。小朋友!為著我,你們自此留心,只有母親是真愛你的。她的勸誡,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鳥蟲魚的愛是暫時的,母親的愛是永遠的!

    時至今日,我偶然覺悟到,因著母親,使我承認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又冷淡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

    青山雪霽,意態十分清冷。廊上無人,只不時地從樓下飛來一兩聲笑語,真是幽靜極了。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呵!把我從歲暮的塵囂之中,提將出來,叫我在深山萬靜之中,輾轉思索。

    說到我的病,本不是什麼大症候,也就無所謂痊癒,現在只要慢慢地休息著。只是逃了幾個月的學,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日,小朋友,我祝你們的進步。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三

    親愛的母親:

    這封信母親看到時,不知是何情緒。——曾記得母親有一個女兒,在母親身畔二十年,曾招母親歡笑,也曾惹母親煩惱。六個月前,她竟橫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著。這封信便是她寫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地在燈下,聽見樓下悠揚淒婉的音樂和欄旁許多女孩子的笑聲,她只不出去。她剛復了幾封國內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緒潮湧,是她到沙穰以來,第一次的驚心。人家問她功課如何?聖誕節曾到華盛頓紐約否?她不知所答。光陰從她眼前飛過,她一事無成,自己病著玩。

    她如結的心,不知交給誰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紙上縱橫寫了無數的「算未抵人間離別」!直到寫了滿紙,她自己才猛然驚覺,也不知這句從何而來!

    母親呵!我不應如此說,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愛」;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沒有咒詛。——但些時的悵惘,也該覺著吧!些時的悲哀而平靜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濤中顛簸,失措的舟子,抱著檣竿,哀喚著「天妃」的慈號。我的心舟在起落萬丈的思潮中震盪時,母親!縱使你在萬里外,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寫到此處,看護進來催我去睡。當時雖有無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嘗不深幸有她來阻止我,否則盡著我往下寫,不寧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創造出怎樣感傷的話來!

    母親!今日沙穰大風雨,天地為白,草木低頭。晨五時我已覺得早霞不是一種明媚的顏色,慘綠怪紅,淒厲得可怖!只有八時光景,風雨漫天而來,大家從廊上紛紛走進自己屋裡,拚命地推著關上門窗。白茫茫裡,群山都看不見了。急雨打進窗紗,直擊著玻璃,從窗隙中濺進來。狂風循著屋脊流下,將水洞中的積雨,吹得噴泉一般地飛灑。我的煩悶,都被這驚人的風雨,吹打散了。單調的生活之中,原應有個大破壞。——我又忽然想到此時如在約克遜舟上,太平洋裡定有奇景可觀。

    我們的生活是太單調了,只天天隨著鐘聲起臥休息。白日的生涯,還不如夢中熱鬧。松樹的綠意總不改,四圍山景就沒有變遷了。我忽然恨松柏為何要冬青,否則到底也有個紅白綠黃的更換點綴。

    為著止水般無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們了!這裡的女孩子,只低頭刺繡。靜極的時候,連針穿過布帛的聲音都可以聽見。我有時也繡著玩,但不以此為日課;我看點書,寫點字,或是倚欄看村裡的小孩子,在遠處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車。有一天靜極忽發奇想,想買幾掛大炮仗來放放,震一震這寂寂的深山,叫它發空前的迴響。——這裡,做夢也看不見炮仗。我總想得個發響的東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槍在手裡,安上子彈,抬起槍來,一扳,砰的一聲,從鐵窗紗內穿將出去!要不然小汽槍也好……但這至終都是潛伏在我心中的幻夢。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任意地破壞沙穰一角的柔靜與和平。

    母親!我童心已完全來復了。在這裡最適意的,就是靜悄悄地過個性的生活。人們不能隨便來看,一定的時間和風雪的長途都限制了他們。於是我連一天兩小時的無謂的周旋,有時都不必做。自己在門窗洞開,陽光滿照的屋子裡,或一角迴廊上,三歲的孩子似的,一邊忙忙地玩,一邊嗚嗚地唱,有時對自己說些極癡的話。休息時間內,偶然睡不著,就自己輕輕地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只沒有母親在我旁邊!

    一切思想,也都照著極小的孩子的徑路奔放發展:每天臥在床上,看護把我從屋裡推出廊外的時候,我仰視著她,心裡就當她是我的乳母,這床是我的搖籃。我凝望天空。有三顆最明亮的星星。輕淡的雲,隱起一切的星辰的時候,只有這三顆依然吐著光芒。其中的一顆距那兩顆稍遠,我當他是我的大弟弟,因為他稍大些,能夠獨立了。那兩顆緊挨著,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兩個還小一點,雖然自己奔走遊玩,卻時時注意到其他的一個,總不敢遠遠跑開,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這三顆星總是第一班從暮色中出來,使我最先看見;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隱去,在眾星之後,和我道聲「暫別」;因此發起了我的愛憐系戀,便白天也能憶起他們來。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書上,尋求出他們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不想尋求了,我已替他們起了名字,他們的總名是「兄弟星」,他們各顆的名字,就是我的三個弟弟的名字。

    小弟弟呵,

    我靈魂裡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呵!

    ——《繁星》四

    如今重憶起來,不知是說弟弟,還是說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靜美的月亮,自然是母親了。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穩地在她的愛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燦爛的太陽,自然是父親了。他從對山的樹梢,雍容爾雅地上來,他又溫和又嚴肅地對我說:「又是一天了!」我就歡歡喜喜地坐起來,披衣從廊上走到屋裡去。

    此外滿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親愛的人。這樣便同時愛了星星,也愛了許多姊妹朋友。——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願永遠如此想;我也願永遠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風雨,我偶然憶起一首詩:題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Untermeyer做的,我錄譯於下;不知當年母親和我坐守風雨的時候,我也曾說過這樣如癡如慧的話沒有?

    TheYoungMystic

    Wesattogethercloseandwarm,

    MylittletiredboyandI——

    Watchingacrosstheeveningsky

    Thecomingofthestorm.

    Norumblingsrose,nothunderscrashed,

    Thewest-windscarcelysangloud;

    Butfromahugeandsolidcloud

    Thesummerlightningflashed,

    Andthenhewhispered「Father,watch;

    IthinkGod』s,goingtolightHismoon」——

    「Andwhen,myboy」——「Ohverysoon:

    IsawHimstrikeamatch!」

    大意是:

    我的睏倦的兒子和我,

    很暖和地相挨地坐著,

    凝望著薄暮天空,

    風雨正要來到。

    沒有隆隆的雷響,

    西風也不著意地吹;

    只在屯積的濃雲中,

    有電光閃爍。

    這時他低聲對我說:「父親,看看;

    我想上帝要點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麼時候呢……」「呀,快了。

    我看見他劃了取燈兒!」

    風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風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還要寫點別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親,這封信我想也轉給小朋友們看一看,我每憶起他們,就覺得欠他們的債。途中通訊的碎稿,都在閉璧樓的空屋裡鎖著呢。她們正百計防止我寫字,我不敢去向她們要。我素不輕許願,無端破了一回例,遺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為著小孩子,對於這次的許願,我不曾有半星兒的追悔。只恨先忙後病的我對不起他們。——無限的鄉心,與此信一齊收束起,母親,真個不寫了,海外山上養病的女兒,祝你萬萬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黃昏睡起,閒走著繞到西邊迴廊上,看一個病的女孩子。站在她床前說著話兒的時候,抬頭看見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說:「這是你今晚第一顆見到的星兒,對它祝說你的願望吧!」——同時她低低地度著一支小曲,是:

    Starlight

    Starbright

    FirststarIseetonight

    WishImay

    WishImight

    HavethewishIwishtonight

    小朋友:這是一支極柔媚的兒歌。我不想翻譯出來。因為童謠完全以音韻見長,一翻成中國字,念出來就不好聽,大意也就是她對我說的那兩句話。——倘若你們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親,能教給你們念,也就更好。——她說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說:「我願萬里外的母親,不太為平安快樂的我憂慮!」

    估計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親接到我報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談論,長吁短歎;豈知無知無愁的我,正在此過起止水浮雲的生活來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給國內朋友一封信,我說:「沙穰療養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須在朔風裡。你們圍爐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與造化掙命!」如今想起,又覺得那話說得太無謂,太怨望了,未曾聽見掙命有如今這般溫柔的掙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無論怎樣高貴偉大的人,對此切己的事,也絲毫不能為力。這時節只能將自己當做第三者,旁立靜聽著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著造化輕舒慧腕,來安排我的命運的時候,我忍不住失聲讚歎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幾次匆匆走過慰冰湖,一邊看晚霞,一邊心裡想著功課。偷閒划舟,抬頭望一望灩灩的湖波,低頭看滴答滴答消磨時間的手錶,心靈中真是太苦了,然而萬沒有整天地放下正事來賞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隱情,眉頭一皺,輕輕地賜與我一場病,這病乃是專以拋撇一切,游泛於自然海中為治療的。

    如今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於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生活,游息於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裡;過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裊裊卷舒。幾十頁幾百頁絕妙的詩和詩話,拿起來流水般當功課讀的時候,是沒有的了。如今不再幹那愚拙煞風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詩,也慢慢地拿起,反覆吟誦,默然深思。

    我愛聽碎雪和微雨,我愛看明月和星辰,從前一切世俗的煩憂,占積了我的靈府。偶然一舉目,偶然一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來,沒有一次任它奔放過。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形容它,它如蛾出繭,如鷹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簷上,明月和星辰在欄旁,不看也得看,不聽也得聽,何況病中的我,應以它們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願以它們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這故事的美妙,還不止此——「一天還應在山上走幾里路」,這句話從滑稽式的醫士口中道出的時候,我不知應如何地歡呼讚美他!小朋友!漫遊的生涯,從今開始了!

    山後是森林仄徑,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遠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處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見滿山高高下下的松樹。每當我要縹緲深思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獨自低首行來,我聽見干葉枯枝,嘁嘁喳喳在樹巔相語。草上的薄冰,踏著沙沙有聲,這時節,林影沉蔭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層層的大山地,爽闊空曠,無邊無限的滿地朝陽。層場的盡處,就是一個大冰湖,環以小山高樹,是此間小朋友們溜冰處。我最喜在湖上如飛地走過。每逢我要活潑天機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我沐著微暖的陽光,在樹根下坐地,舉目望著無際的耀眼生花的銀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類何其小。當歸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時候,清風過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寫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記得了,大約是: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

    可以和自然對語。

    計劃定了

    岩石點頭

    草花歡笑。

    造物者!

    在我們星馳的前途

    路站上

    再遙遙地安置下

    幾個早晨的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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