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13章 下編:俗世微塵 (7)
    轉眼又到民國三十年,用古話來說,就是一世了。這一世的經歷真比前些世代都重要而更繁多,教大家都感覺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生活著。這三十年的政治史,說起來也許會比任何時代都來得複雜。不過政治史只是記載事情發生後的結果,單從這面看是看不透的。我們歷來的史家講政必要連帶地講到風俗,因為風俗是民族的理想與習尚的反映,若不明瞭這一層,對於政治的進展的觀察只能見到皮相。民國一世的政治史,說來雖然教人頭痛,但是已經有了好些的著作。在這期間,風俗習尚的變遷好像還沒有什麼完備的記載,所以在這三十年度開始,我們對於過去二十九年的風尚不妨做一個概略的回觀。自然這篇短文不是寫風俗史,不過試要把那在政治背後的人民生活與習尚敘述一二而已。

    民國的產生是先天不足的。三十年前的人民對於革命的理想與目的多數還在睡夢裡,辛亥年(民國前一年,也是武昌起義的那一年)三月二十九的下午在廣州發動的不朽的革命舉動,我們當記得,有名字的革命家只犧牲了七十二人!拿全國人民的總數來與這數目一比,簡直沒法子列出一個好看的算式。那時我是一個中學生。住在離總督衙門後不遠的一所房子,滿街的人在炸彈聲響了不久之後,都嚷著「革命黨起事了」!大家爭著關鋪門,除招牌,甚至什麼公館、寓、第、宅、堂等等紅紙門榜也都各自撕下,唯恐來不及。那晚上,大家關起大門,除掉天上的火光與零碎的槍聲以外,一點也不見不聞。

    事平之後,回學堂去,問起來,大家都說沒見過革命黨,只有兩三位住在學堂裡的先生告訴我們說有兩三個操外省口音,臂纏著白毛巾的青年曾躲在儀器室裡。其中有一個人還勸人加入革命黨,那位先生沒答應他,他就鄙夷地說:「蠢才,有便宜米你都不吃……」他的理想只以為革命成功以後,人人都可以有便宜的糧食了,這種革命思想與古代的造反者所說的口號沒有什麼分別。自然那時有許多青年也讀過民族革命的宣傳品,但革命的建國方略始終為一般人所沒夢想過,連革命黨員中間也有許多是不明白他們正在做著什麼事情。不到六個月,武昌起義了。這舉動似乎與廣州革命不相干,但竟然成功了。人民的思想是毫無預備,只混混沌沌地站在革命的旗幟下,不到幾個月,居然建立了中華民國。

    民國成立以後,關於禮俗的改革,最顯著的是剪辮,穿西服,用陽曆,廢叩頭等等。剪辮在民國前兩三年,廣州與香港已漸成為時髦,原因是澳美二洲的華僑和東西留學生回國的很多。他們都是短服(不一定是西裝)、剪髮、革履,青年學生見了互相倣傚,還有當時是軍國民主義的教育,學生的制服就是軍裝。許多人不喜歡把辮子盤過脅下扣在胸前的第一顆鈕扣上,都把它剪掉,或只留頂上一排頭髮,戴軍帽時,把辮子盤起來,叫做「半剪」。當時人管沒辮子的人們叫做「剪辮仔」或「有辮仔」,稍微客氣一點的就叫他們的打扮做「文明裝」或「金山文明裝」,現在廣州與香港的理髮師還有些保留著所謂「金山裝」的名目的。在民國前三年,我已經是個「剪辮仔」,先父初見我光了頭,穿起洋服,結了一條大紅領帶,雖沒生氣,卻搖著頭說,「文明不能專在外表上講」。

    廣東反正,我們全家搬到福建,寄寓在海澄一個朋友的鄉間。那裡的人見我們全家的男子,連先父也在內,都沒有辮子,都說我們是「革命仔」。鄉下人有許多不願意剪辮,因為依當地風俗,男子若不是當和尚或犯奸就不能把辮子去掉。他們對於革命運動雖然熱烈地擁護,但要他們剪掉辮子卻有點為難,所以有許多是被人硬剪掉的。有些要在剪掉之後放一串炮仗;有些還要祭過祖先才剪。這不是有所愛於滿洲人的裝束,前者是殺晦氣,後者是本著「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教訓。你如問為什麼剃頭就不是「毀傷」,他就說從前是奉旨及父母之命而行的。民國元年,南方沿海的都市有些有女革命軍的組織,當時剪髮的女子也不少,若不因為女革命軍的聲譽不好和軍政當局的壓抑,女子們剪髮就不必等到民國十六年以後才成為流行的裝扮了。當盛行女子剪髮的時候,東三省有位某帥,參觀學校,見某女教員剪髮,便當她是共產黨員,把她槍斃了。她也可以說是為服裝而犧牲的不幸者。

    講到衣服的改變,如大禮服,小禮服之類,也許是因為當時當局諸明公都抱「文明先重外表」的見解,沒想到我們的紡織工業會因此而吃大虧。我們的布匹的寬度是不宜於裁西裝的,結果非要買入人家多量的洋材料不可。單說輸入的紐扣一樣。若是翻翻民國元年以後海關的黃皮書,就知道那數字在歷年的增加是很可怕的了。其他如硬領、領帶、小梳子、小鏡子等等文明裝的零件更可想而知了。女人裝束在最初幾年沒有劇烈的變遷,當時留學東洋回國的女學生很多,因此日本式的髻發、金邊小眼鏡、小絹傘、手提包,成為女子時髦的裝飾。後來女學生的裝束被旗袍佔了勢力,一時長的、短的、寬的、窄的,都以旗袍式為標準,裙子漸漸地沒人穿了。民國十四五年以後,在上海以伴舞及演電影的職業女子掌握了女子時髦裝束的威權,但全部是抄襲外國的,毫無本國風度。直到現在,除掉變態的旗袍以外,幾乎辨別不出是中國裝了。在服裝上,我們的男女多半變了被他人裝飾的人形衣架,看不出什麼民族性來。

    衣服直接影響到禮俗,最(顯)著的是婚禮。民國初年,男子在功令上必要改裝,女子卻是仍舊,因此在婚禮上就顯出異樣來。在福建鄉間,我親見過新郎穿的是戲台上的紅生袍,戴的是滿鑲著小鏡子的小生巾,因為依照功令,大禮服與大禮帽全是黑的,穿戴起來,有點喪氣。間或有穿戴上的,也得披上紅綢,在大高帽上插一金花,甚至在草帽上插花披紅,真可謂不倫不類。不久,所謂「文明婚禮」流行了。新娘是由鳳冠霞帔改為披頭紗和穿民國禮服。頭紗在最初有披大紅的,後來漸漸由桃紅淡紅到變為歐式的全白,以至守舊的太婆不願意,有些說:「看現在的新娘子,未死丈夫先帶孝!」這種風氣大概最初是由教會及上海的歐美留學生做起,後來漸漸傳染各處。現在在各大都市,甚至禮餅之微也是西裝了!什麼與我們的禮俗不相干的扔破鞋、分婚糕、度蜜月,件件都學到了。還有,新興的儀仗中間有軍樂隊,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吹打一氣。如果新娘是曾在學校畢業的,那就更榮耀了,有時還可以在親迎的那一天把文憑安置在彩亭裡扛著滿街遊行。

    至於喪禮,在這三十年來的變遷卻與婚禮不同。從君主政策被推翻了之後,一切的榮典都排不到棺材前,孝子們異想天開,在儀仗裡把輓聯、祭幛、花圈等等,都給加上去了。訃告在從前是有一定規矩的,身份夠不上用家人報喪的就不敢用某宅家人報喪的條子或登廣告。但封建思想底遺毒不但還未除淨,甚且變本加厲,隨便一個小小官吏或稍有積蓄的商人的死喪,也可以自由地設立治喪處,訃告甚至可以印成幾厚冊,文字比帝制時代實錄館的實錄底內容還要多。孝子也給父母送起輓聯或祭幛來了。花圈是胡亂地送,不管死者信不信耶穌,有十字架表識的花圈每和陀羅尼經幛放在一起。出殯底儀仗是七亂八糟,講不上嚴肅,也顯不出哀悼,只可以說是排場熱鬧而已。穿孝也近乎歐化,除掉鄉下人還用舊禮或纏一點白以外,都市人多用黑紗繞臂,有時連什麼徽識也沒有。三年之喪再也沒能維持下去了。

    說到稱謂,在民國初年,無論是誰,男的都稱先生,女的都稱女士,後來老爺、大人、夫人、太太、小姐等等舊稱呼也漸漸隨著帝制復活起來。帝制翻不成,封建時代底稱呼反與洋封建底稱呼互相翻譯,在太太們中間,又自分等第,什麼「夫人」「太太」都依著丈夫的地位而異其稱呼,男方面,什麼「先生」,什麼「君」,什麼「博士」、「碩士」也做成了階級的分別,這都是封建意識底未被剷除,若長此發展下去,我們就得提防將來也許有「爵爺」、「陛下」等等稱呼的流行。個人的名字用外國的如約翰、威靈頓、安妮、莉莉、伊利沙伯之類越來越多,好像沒有外國名字就不夠文明似的。日常的稱如「蜜絲」、「蜜絲打」、「累得死」、「尖頭鰻」一類的外國貨格外流行,聽了有時可以使人犯了腦溢血的病。

    一般嗜好,在這二十九年,也可以說有很大的變更。吃的東西,洋貨輸進來的越多。從禮品上可以看出芝古力糖店搶了海味鋪不少的買賣,洋點心鋪奪掉茶食店大宗的生意。冰淇淋與汽水代替了豆腐花和酸梅湯。俄法大菜甚至有替代滿漢全席的氣概。賭博比三十年前更普遍化,麻雀牌的流行也同鴉片白面紅丸等物一樣,大有燎原之勢,了得麼!

    曆法的改變固然有許多好處,但農人的生活卻非常不便,弄到都市的節令與鄉間的互相脫節。都市的商店記得西洋的時節如復活節、耶穌誕等,比記得清明、端午、中秋、重九、冬至等更清楚。一個耶穌誕期,洋貨店可以賣出很多洋禮物,十分之九是中國人買的,難道國人有十分之九是基督徒麼?奴性的盲從,替人家湊熱鬧,說來很可憐的。

    最後講到教育。這二十九年來因為教育方針屢次地轉向,教育經費的屢受政治影響,以致中小學的教育基礎極不穩固。自「五四」運動以後,高等教育與專門學術的研究比較有點成績,但中小學教育在大體上說來仍是一團糟。尤其是在都市的那班居心騙錢,借口辦學的教育家所辦的學校,學科不完備,教師資格的不夠,且不用說,最壞的是巴結學生,發賣文憑,及其他種種違反教育原則的行為,那班人公然在國旗或宗教的徽幟底下摧殘我青年人的身心。這種罪惡是二十九年來許多辦學的人們應該懺悔的。我從民國元年到現在未嘗離開粉筆生涯,見中小學教育的江河日下,不禁為中國前途捏了一把冷汗。從前是「士農工商」,一入民國,我們就時常聽見「軍政商學」,後來在「軍」上又加上個「黨」。從前是「四民」,現在「學」所居的地位是什麼,我就不願意多嘴了。

    此地的篇幅不容我多寫,我不再往下說了,本來這篇文字是為祝民國三十年的,我所以把我們二十九年來的不滿意處說些少出來,使大家反省一下我們的國民精神到底到了什麼國去?這個我又不便往下再問,等大家放下報紙閉眼一想得了。民國算是入了壯年的階段了。過去的二十九年,在政治上、外交上、經濟上,乃至思想上,受人操縱的程度比民國未產生以前更深,現在若想自力更生的話,必得努力祛除從前種種愚昧,改革從前種種的過失,力戒懶惰與依賴,發動自己的能力與思想,要這樣,新的國運才能日臻於光明。我們不能時刻希求人家時刻之援助,要記得我們是入了壯年時期,是三十歲了,更要記得援助我們的就可以操縱我們呀!若是一個人活到三十歲還要被人「援助」,他真是一個「不長進」的人。我們要建設一個更健全的國家非得有這樣的覺悟與願望不可。願大家在這第三十年的開始加倍地努力,這樣,未來的種種都是有希望的,是生長的,是有幸福的。

    禮俗與民生

    禮俗是合禮儀與風俗而言。禮是屬於宗教的及儀式的;俗是屬於習慣的及經濟的。風俗與禮儀乃國家民族的生活習慣所成,不過禮儀比較是強迫的,風俗比較是自由的。風俗的強迫不如道德律那麼屬於主觀的命令,也不如法律那樣有客觀的威脅,人可以遵從它,也可以違背它。風俗是基於習慣,而此習慣是於群己都有利,而且便於舉行和認識。我國古來有「風化」、「風俗」、「政俗」、「禮俗」等名稱。風化是自上而下言;風俗是自一社團至一社團言;政俗是合法律與風俗言;禮俗是合道德與風俗言。被定為唐朝的書《劉子·風俗篇》說:「風者氣也;俗者習也。土地水泉,氣有緩急,聲有高下,謂之風焉。人居此地,習以成性,謂之俗焉。風有薄厚,俗有淳澆,明王之化,當稱風使之雅;易俗使之正。是以上之化下,亦為之風焉。民習而行,亦為之俗焉。……」我國古說以禮俗是和地方環境有密切關係的,地方環境實際上就是經濟生活。所以風俗與民生有相因而成的關係。

    人類和別的動物不同的地方,最顯然的是他有語言文字衣冠和禮儀。禮儀是社會的產物,沒有社會也就沒有禮儀風俗。古代社會幾乎整個生活是禮儀風俗捆綁住,所謂「禮儀三百,成儀三千」,是指示人沒有一舉一動是不在禮儀與習俗裡頭。在風俗裡最易辨識的是禮儀。它是一種社會公認的行為,用來表示精神的與物質的生活的象徵、行為的警告,和危機的克服。不被公認的習慣,便不是風俗,只可算為人的或家族的特殊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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