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82章 石清虛
    邢雲飛,順天人。好石,見佳石,不惜重直。偶漁於河,有物掛網,沉而取之,則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為座,供諸案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雲,遙望如塞新絮。

    有勢豪某,踵門求觀。既見,舉付健僕,策馬徑去。邢無奈,頓足悲憤而已。僕負石至河濱,息肩橋上,忽失手墮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計冥搜,竟不可見。乃懸金署約而去。由是尋石者日盈於河,迄無獲者。後邢至落石處,臨流嗚唈,但見河水清轍,則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猶存。攜歸,不敢設諸廳所,潔治內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門而請,邢託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請入捨,以實其無。及入,則石果陳几上。愕不能言。叟撫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見之,請即賜還。」邢窘甚,遂與爭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驗證?」邢不能答,叟曰:「僕則故識之。前後九十二竅,孔中五字云:『清虛天石供』。」邢審視,孔中果有小字,細於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認;又數其竅,果如所言。邢無以對,但執不與。叟笑曰:「誰家物,而憑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門外;既還,已失石所在。大驚,疑叟,急追之,則叟緩步未遠。

    奔牽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經尺之石,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強曳之歸,長跽請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僕家者耶?」答曰:「誠屬君家,但求割愛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則石已在故處。叟曰:「天下之寶,當與愛惜之人。此石能自擇主,僕亦喜之。然彼急於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實將攜去,待三年後,始以奉贈。既欲留之,當減三年壽數,乃可與君相終始。君願之乎?」曰:「願!」叟乃以兩指捏一竅,竅軟如泥,隨手而閉。閉三竅,已,曰:「石上竅數,即君壽也。」作別欲去。邢苦留之,辭甚堅;問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積年餘,邢以故他出。夜有賊入室,諸無所失,惟竊石而去。邢歸,悼喪欲死。訪察購求,全無蹤跡。積有數年,偶入報國寺,見賣石者,則故物也,將便認取。賣者不服,因負石至官。官問:「何所質驗?」賣石者能言竅數。邢問其他,則茫然矣。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責賣石者,賣石者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遂釋之。邢得石歸,裹以錦,藏櫝中,時出一賞,先焚異香而後出之。

    有尚書某,購以百金。邢曰:「雖萬金不易也。」尚書怒,陰以他事中傷之。邢被收,典質田產。尚書托他人風示其子。子告邢,邢願以死殉石。妻竊與子謀,獻石尚書家。邢出獄始知,罵妻毆子。屢欲自經,家人覺救,得不死。夜夢一丈夫來,自言:「石清虛。」戒邢勿戚:「特與君年餘別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可詣海岱門,以兩貫相贖。」邢得夢,喜,謹志其日。其石在尚書家,更無出雲之異,久亦不甚貴重之。明年,尚書以罪削職,尋死。邢如期至海岱門,則其家人竊石出售,因以兩貫市歸。

    後邢至八十九歲,自治葬具;又囑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遺教,瘞石墓中。半年許,賊發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詰。越二三日,同僕在道,忽見兩人奔躓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將石去,不過賣四兩銀耳。」遂縶送到官,一訊即伏。問石,則鬻宮氏。取石至,官愛玩,欲得之,命寄諸庫。吏舉石,石忽墮地,碎為數十餘片。皆失色。官乃重械兩盜論死。邢子拾石出,仍瘞墓中。

    異史氏曰:「物之尤者禍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癡甚矣!而卒之石與人相終始,誰謂石無情哉?古語云:『士為知己者死。』非過也!石猶如此,何況於人!」

    【今譯】

    邢雲飛是河北順天府人。他喜歡搜集各式各樣的石頭,只要看見好石頭,就不惜高價把它買回來。一天,他偶然在河裡打魚,覺得水裡有個東西把網掛住了,就潛入水底把它撈上來,原來是塊直徑一尺左右的石頭,它四面圖案玲瓏剔透,峰巒疊秀。邢雲飛高興極了,像得到了奇珍異寶。回家以後,他用紫檀木雕了一個底座,把石頭供放在桌子上。每逢天要下雨的時候,石頭上的每個小孔就冒出雲霧,遠遠望去,好像孔裡塞著嶄新的棉絮。

    有一個惡霸聽到這個消息,登門要求觀看石頭。看過以後,二話沒說,竟把石頭拿起來交給一個身強力壯的僕人,翻身上馬,揚長而去。邢雲飛無可奈何,只好捶胸頓足,滿腔悲憤。那個僕人扛著石頭來到河邊,在橋上休息時,忽然失手,石頭便掉進河裡。惡霸十分惱怒,用鞭子把僕人狠狠打了一頓。又立刻出錢,僱用會泅水的人下河打撈,千方百計地仔細搜索,竟沒能發現石頭的蹤跡。於是貼上一個懸賞打撈的告示,然後才離開。從此,河裡每天都擠滿了尋找石頭的人,但始終沒有人找到。後來,邢雲飛來到石頭落水的地方,對著流水非常傷心,只見河水清澈見底,那塊石頭就在水裡。邢雲飛大喜過望,急忙脫去衣服跳進水裡,把石頭抱了上來。回家以後,他再不敢把石頭擺在廳堂裡,就把內室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將石頭供放在那裡。

    一天,有個老人來敲門,請求看看石頭。邢雲飛推說石頭已經丟失很久了。老人笑著說:「擺在客廳裡的不是嗎?」邢雲飛就請他進客廳,以證實裡面並沒有石頭。他哪裡知道,等進了客廳,那石頭居然擺在桌子上。邢雲飛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老人走上前撫摩著石頭說:「這是我家的傳家之物,失去已經很久,現在才知道它原來在你這裡啊。既然我已經看見了,那麼就請你把它歸還給我吧。」邢雲飛十分窘迫,就和老人爭辯,說自己是石頭的主人。老人笑著說:「既然說是你家的東西,有什麼憑證呢?」邢雲飛回答不上來。老人說:「我卻早已知道。它前後共有九十二個小孔,其中一個大孔裡有五個字:『清虛天石供』。」邢雲飛仔細一看,大孔裡果然有五個小字,像小米粒那麼細微,用力細看才能辨認出來;又數數小孔,數目果然和老人所說的一樣。這下邢雲飛無話可說了,但依然執意不肯還給老人。老人笑了笑,說:「誰家的東西可以任憑你做主啊!」說完,拱一拱手就出了門。邢雲飛把老人送到門外;轉身回來,石頭已經不知去向。

    他急忙出去追趕,老人緩步而行,還沒走出多遠。邢雲飛跑上前,拉著老人的衣袖哀求他。老人說:「多奇怪啊!尺把大的石頭,難道可以攥在手裡、藏在衣袖嗎?」邢雲飛已經知道老人是個神仙,就硬把老人拉回家。然後長跪在地上請求老人賜給石頭。老人就問邢雲飛:「石頭真是你家的呢,還是我家的呢?」邢雲飛回答說:「確實是屬於您老人家的,只是求您割愛罷了。」老人說:「既然如此,石頭就在原來的地方。」邢雲飛走進內室,發現石頭已經擺在原處了。老人說:「天下的寶物,應該給予真正愛惜它的人。這塊石頭能夠自己選擇主人,我也很高興。但是它急於表現自己,出世太早了,災難還沒有消除。我本來打算把它帶走,等三年以後,再奉還給你。既然你想把它留下,就得減你三年壽命,它才能和你始終相伴,你願意嗎?」邢雲飛不加思索地說:「願意。」老人就用兩個手指頭捏合一個小孔,小孔軟如泥土,隨後就捏合了。老人一連捏合了三個小孔,捏完以後,對邢雲飛說:「石頭上小孔的數目,就是你的壽數。」說完就要告別離去。邢雲飛苦苦挽留,老人還是堅決告辭;問他的姓名,也不回答,扭頭就走了。

    過了一年多,邢雲飛因為有事到外地去了,夜裡有個小偷竄進內室。別的什麼東西都沒丟,惟獨那塊石頭被偷走了。邢雲飛回來後,發現石頭丟失了,悲傷得要命。他到處查訪,懸賞贖買,可是沒有一點蹤影。過了好幾年,他偶然來到報國寺,看見有個賣石頭的,他賣的石頭正是自己丟失的那塊。邢雲飛上前辨認,要求取回石頭。賣石人不服氣,於是背著石頭一同去見官。當官的問:「你們各有什麼憑證說明石頭是自己的?」賣石人也能說出小孔的數目。邢雲飛追問他別的標記,賣石人就茫然不知了,邢雲飛於是說了孔裡有五個小字以及三處手指捏合的痕跡。這樣,邢雲飛就打贏了官司。當官的要用棍子責打賣石人,賣石人自稱花了二十兩銀子在集市上買的,這才釋放了他。邢雲飛得到石頭,回到家裡,就用絲綢把它包起來,珍藏在櫃子裡,時而拿出來賞玩一番,每次賞玩,事先點上一炷好香,然後再恭敬地請出來。

    有一個尚書,想用一百兩銀子來買這塊石頭。邢雲飛說:「就是一萬兩銀子也不賣。」尚書惱羞成怒,暗地裡編造罪名誣陷他。邢雲飛被囚禁入獄,家裡人只好典賣田產來營救他。尚書托人把想要買石頭的意思透露給邢雲飛的兒子。他兒子把這件事告訴邢雲飛,邢雲飛卻情願為石頭而死。他妻子私下和兒子商量,隨即把石頭獻到尚書家。邢雲飛出獄後才知道這件事,他罵妻子,打兒子,還三番四次要上吊自盡,但都被家人發覺救活,總算沒有死成。一天夜裡,邢雲飛夢見一個男子來到跟前,自稱是「石清虛」。那男子勸邢雲飛不要悲傷,說:「我只不過是和你暫時分別一年多罷了。明年八月二十日黎明時分,你可以到海岱門,花兩貫錢把我贖回來。」邢雲飛做了這個夢,心裡喜滋滋的,就小心地記下那個日期。那塊石頭在尚書家裡,下雨的時候再也沒有生雲的奇異景象,久而久之,也就不怎麼珍愛它了。第二年,尚書因為犯了罪被革職,不久死去。刑雲飛在八月二十日黎明時到了海岱門,尚書家裡的奴僕果然偷了石頭出來賣,邢雲飛就用兩貫錢將它買了回來。

    後來,邢雲飛到了八十九歲那年,就自己準備好棺材;又叮囑兒子,他死後一定要用那塊石頭陪葬。等邢雲飛去世後,他兒子遵照他的遺囑,把石頭埋在墳墓裡。大約過了半年,有賊挖開邢雲飛的墳墓,把石頭偷走了。邢雲飛的兒子知道後,也沒有辦法去追查。過了兩三天,邢雲飛的兒子和僕人正在趕路,忽然看見兩個人,跑得跌跌撞撞,汗流浹背,望著天空,倒身下拜說:「邢先生,別逼我們了!我們倆拿走石頭,不過賣了四兩銀子罷了。」於是,邢雲飛的兒子就把這兩個人捆起來送到官府,一審問,他們就全部招認了。追問石頭的去向,原來已經賣給一個姓宮的了。衙役把石頭取來,那縣官很喜歡,拿在手裡玩賞著,企圖佔有它,就下令將石頭寄存庫裡。差吏捧起石頭,石頭忽然掉在地上,碎成好幾十塊。在場的人都大驚失色。縣官於是把兩個盜墓賊狠狠地打了一頓,並判處死邢。邢雲飛的兒子拾起碎石塊,走出衙門,依舊把它埋在父親的墳墓裡。

    異史氏說:「奇妙的東西就是禍患的所在。至於想為石頭獻出生命,也實在太癡心了!但那石頭畢竟和他相始終,誰說石頭沒有感情呢?古語說:『士為知己者死。』說得不算過分。石頭尚且如此,何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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