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68章 瑞     雲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其母蔡媼,將使出應客。瑞雲告曰:「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贄:贄厚者,接以弈,酬以畫;薄者,留一茶而已。瑞雲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貲。素仰瑞雲,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猝遂別。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復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惟有癡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慼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歡,而更盡而別,此情復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媼頗恚,將強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日,墨痕漸闊;年餘,連顴徹準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丑狀類鬼。起首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以歸。入門,牽衣攬涕,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復娶。聞者共姍笑之,而生情益篤。

    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曰:「其人率與僕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僕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愈。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靧之,隨手光潔,艷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歟?

    【今譯】

    瑞雲是杭州的名妓,容貌和才藝都舉世無雙。十四歲時,她的養母蔡婆要讓她出來接客。瑞雲稟告說:「這是我一生的開端,不能草率。身價由媽媽來定,客人就讓我自己選擇。」蔡婆說:「好。」蔡婆定下了十五兩銀子的價錢,於是瑞雲每天見客。客人要見她,必須送禮。禮厚的,瑞雲陪他下一盤棋,送一幅畫;禮薄的,只留喝一杯茶。瑞雲的名聲傳揚已久,自這時起,富商貴人天天上門,連接不斷。

    餘杭縣有個姓賀的書生,才學、名望一向很高,但家產屬中等。他早就仰慕瑞雲,當然不敢奢望與她鴛帳同夢,卻也盡力備了一份薄禮,希望能見一見她的容顏。他又暗暗擔心瑞雲見得各種人多了,不把他這窮酸書生放在心上;等見面一談起話,瑞雲卻對他十分慇勤。兩人坐著談了很久,瑞雲眉目含情,還作了一首詩贈給賀生:「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

    賀生得了這首詩,欣喜若狂。他剛要向瑞雲傾訴心聲,忽然小丫鬟來稟報:「有客人來。」他只好匆匆忙忙地告辭了。

    回家以後,他吟誦玩味詩中的詞意,夢魂縈繞。過了一兩天,他無法控制強烈的感情,備下見面禮,再次前往。瑞雲見了他,十分歡喜。她把座位挪近賀生,悄悄對他說:「能想法歡聚一夜嗎?」賀生說:「我一個窮書生,惟有癡情可以奉獻給知己。這一點點見面禮,已經竭盡我的財力。能夠見到你的芳容,我的願望已經滿足;要說肌膚之親,哪敢做此夢想?」瑞雲聽了,悶悶不樂,兩人相對不說一句話。賀生坐了很久沒出來,蔡婆接連喊瑞雲,實際是催賀生走,賀生只好回去了。他心裡很愁悶,想傾盡家產博得一回歡愛,但一夜過後便要分手,這思戀之情又怎能忍受?想到這裡,火熱的想念都消失了,彼此也就斷絕了音信。

    瑞雲挑選了幾個月,再沒一個合意的。蔡婆很不高興,準備強迫她接客,只是還沒有發作。有個秀才送上見面禮,坐下來說一會話便起身,用一個指頭在瑞雲的前額上按了一下,說:「可惜,可惜!」就走了。瑞雲送客回來,大家看她額上有個手指印,像墨一般黑,越洗越明顯。過了幾天,墨印逐漸變大;一年多以後,墨痕已蔓延到顴骨和鼻樑了。見到她的人都掩著嘴笑,門前車馬也因而絕跡。蔡婆去掉她的衣妝首飾,讓她跟丫鬟們一起幹活。瑞雲身體嬌弱,幹不了這樣的粗活,一天天憔悴下去。賀生聽到這個消息後便前去探望,見瑞雲頭髮蓬亂地在廚房裡,醜陋得像個鬼。她抬頭看見賀生,立刻轉過身面對牆壁,遮掩自己。賀生很憐憫她,便跟蔡婆說要贖她出來做妻子。蔡婆答應了。他賣掉田產,傾盡錢袋,把瑞雲買回家來。進門後,瑞雲牽著他的衣服擦淚,自稱不敢做賀生的妻子,願做侍妾,留待後娶的女子做主婦。賀生說:「人生所看重的是知己。你得志的時候還能把我看作知己,我豈能因為你現在失意了就忘掉你呢!」於是不再娶妻。知道的人都譏笑他,而他對瑞雲的感情卻更加深厚。

    過了一年多,賀生偶然到蘇州去,有個姓和的書生跟他同住一個旅店,有一天和生忽然問:「杭州有個名妓瑞雲,近來怎麼樣了?」賀生以「嫁人」回答他。和生又問:「嫁了什麼人?」賀生說:「那人大致跟我相當。」和生說:「要能像你,可以說是找到合適的人。不知身價多少?」賀生說:「她由於有了奇怪的病,妓院賣的價錢很低。不然,像我這樣的人,哪能從妓院裡買到漂亮姑娘呢?」和生又問:「那人真能像你一樣嗎?」賀生覺得他問得奇怪,便反過來問他。和生笑道:「實不相瞞,以前我曾見過一次她美麗的儀容,很惋惜她以絕代姿容流落風塵,因此用小小法術掩蓋她美貌的光彩,保護她那璞玉的本質,只是想留待愛惜才華的人真正賞識她。」賀生忙問道:「先生能點污,也能洗掉嗎?」和生笑道:「怎麼不能,只是要那個人誠心求我一求。」賀生急忙站起來向和生行了個禮,說:「瑞雲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高興地說:「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多情,不會因為美醜的變化而變心。讓我跟你回去,還你一位美貌佳人。」賀生於是和他一同回家。

    到家後,賀生要吩咐備酒,和生阻止他說:「先施行我的法術,好教置辦酒菜的人有歡快的心情。」他便叫用洗臉盆盛水,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中寫畫幾下,說:「用這水一洗就會好。不過要讓夫人親自出來謝一謝醫生。」賀生笑著把水捧進內屋,站在旁邊等瑞雲自己洗臉,只見手到之處她的臉變得光潔,和當年一樣嬌艷美麗。夫妻倆都很感激,一同出來道謝,而客人已經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著,想來和生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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