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相如找機會跟父親說起,打算到吳村相親。但紅玉送銀子的事他隱瞞下來不敢講。老頭想自家沒錢,以這原因攔阻他。馮相如又委婉地說:「試試看,不行就罷。」老頭點了頭。馮相如於是借來僕從和馬匹,前往衛家。衛某原是個種田的老頭。馮相如把他叫出來,找個地方私下跟他說了。衛某知道馮家是有名望的家族,又見馮相如容貌俊逸,心裡已經答應了,但又擔心他吝惜錢財。馮相如聽他說話吞吞吐吐,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把口袋裡的銀子全都倒出來擺在桌上。衛某於是高興起來,請鄰居的秀才做中人,用紅紙寫了婚約。馮相如進衛家拜見岳母。衛家住所狹窄,那姑娘偎依著母親,讓母親遮擋著自己。馮相如略略偷看了一下,見她雖然穿戴粗劣,而神采艷麗,心中暗暗高興。衛某向人借房間來招待女婿,便說:「公子不必前來迎娶。待我們稍做些衣服嫁妝,就會用花轎把新娘送去。」馮相如跟他訂了日子,回家了。他編一套話告訴父親,說衛家喜愛清寒門弟,不計較錢財。老頭也很高興。到了那天,衛家果然送了女兒來。媳婦勤儉溫順,夫婦感情十分好。過了兩年,生了個男孩,取名「福兒」。
這年清明節,夫妻抱著兒子去上墳,遇上縣裡一個姓宋的豪紳。宋某當過御史,由於犯了行賄罪而被罷官。退居鄉里,仍橫行霸道。這天他也上墳回來,看見衛氏,心生愛慕。他問村裡人,知道是馮相如的媳婦。料想馮相如是窮書生,如果拿重金做誘餌,他就會動心,便叫家人向馮相如暗示。馮相如剛一聽說,怒容滿面;後來想自己敵不過他的勢力,便收斂了怒氣,裝出笑臉。他回家告訴父親,老頭勃然大怒,衝出來對著宋家的家人指天畫地,一頓臭罵。那家人抱頭鼠竄而去。宋某也發怒了,竟派幾個人闖進馮家,毆打馮家父子,氣勢洶洶,家裡鬧得開了鍋似的。衛氏聽見,把兒子扔在床上,披頭散髮地喊救命。打手們把她強行抬起來,一哄而去。馮家父子受了傷,躺在地上呻吟,孩子在屋裡哇哇哭叫。鄰居們都很可憐他們,把他們扶上床。過了一天,馮相如能夠拄著枴杖起來了。老頭氣憤得吃不下飯,不久就吐血死了。馮相如大哭一場,抱著兒子去告狀,一直告到巡撫、總督,幾乎都告遍了,卻始終不能伸冤。後來聽說妻子不屈而死,更加悲痛。冤恨滿胸,卻無路可伸雪。他幾次想攔路刺殺宋某,但顧慮他隨從很多,不易得手,又考慮孩子無處寄托。日夜悲痛、思慮,不能安睡。
忽然有個大漢來馮家弔唁,鬍鬚捲曲,下頦寬大,馮相如跟他素昧交往。馮拉他坐下,想問他的籍貫姓氏。客人突然說:「你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卻忘記報仇了嗎?」馮相如懷疑他是宋某派來的探子,便用假話應付他。客人怒目圓睜,猛然起身就往外走,說:「我當你是個人,現在才知道是個不足為伍的傢伙!」馮相如看出這人本領不同凡響,跪下來拉住他,說:「我實在是怕宋家人來試探我。現在照實說出心裡話:我臥薪嘗膽,想報仇雪恨,其實有好多日子了,只是可憐這襁褓中的孩子,怕絕了馮家的後代。你是個義士,能代我撫養這孤兒嗎?」客人說:「這是婦人、女子的事,我幹不了。你想托付給人的事,請你自己承擔;你想自己承擔的事,我願代你去幹。」馮相如聽了,往地上直磕響頭。客人頭也不回就走了。馮相如追著問他的姓名,他說:「事不成,別埋怨我;事成了,也別感激我。」說著就走了。馮相如怕受牽連惹上大禍,便抱著孩子逃亡了。
到了夜裡,宋某一家人都睡了,有人翻幾道牆進去,殺了宋御史父子三人和一個媳婦、一個丫鬟。宋家寫狀子告官,官府大驚。宋家一口咬定是馮相如干的,官府於是派衙役去抓他,而他已經逃跑得不知去向,於是覺得他殺人的跡象更明顯了。宋家的僕人協同官府衙役到處搜捕他,晚上搜到南山上,聽到有嬰兒的哭聲,順著聲音就抓到馮相如。他被捆綁著往官府押送,孩子啼哭得更厲害,那些人就把孩子奪過來拋棄在荒野外。馮相如冤氣沖天,痛不欲生。見到縣令,縣令問:「你為什麼殺人?」馮相如說:「冤枉啊!宋某晚上死的,我白天走的,況且抱著個呱呱哭叫的孩子,怎能翻牆殺人?」縣令說:「沒殺人為什麼要逃走呢?」馮相如無話可說,不能辯解,縣令就把他關進監獄。馮相如哭泣著說:「我死了不可惜,我的孩子有什麼罪?」縣令說:「你殺別人的兒子多了,別人殺你的兒子有什麼可埋怨的?」馮相如被革掉了秀才功名,多次受嚴刑拷打,但他始終不肯招供。
這天夜裡,縣令正躺在床上,聽到有東西打在床上,錚錚作響,他嚇得大聲呼喊。全家人都驚動起來,點起燈一看,發現有把短刀,鋒利、雪白,扎進床上木頭裡一寸多深,結實得拔不出來。縣令看了,魂飛魄散。眾人拿著武器搜個遍,竟沒見刺客一點蹤影。縣令心裡發虛,又因為宋御史已經死了,不必怕他了,便給上司寫了個報告,替馮相如開脫罪責,最後把他釋放了。
馮相如回到家,米缸裡沒一升半斗糧食,一個人孤零零地對著牆壁發呆。幸虧鄰居們可憐他,送吃送喝,勉強過活。想到大仇已報,便滿心歡喜;想到慘遭橫禍,幾乎全家覆沒,就眼淚刷刷地掉;待到想起自己半輩子貧窮徹骨,不能傳宗接代,便在沒人的地方大聲痛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
這樣過了半年,官司逐漸過去了。馮相如就去請求縣令,要回衛氏的屍骨。埋葬妻子回來,他悲痛欲絕,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得沒有活路了。忽然有人敲門,他定神靜聽,聽見有人在門外咕咕噥噥地跟小孩子說話。馮相如急忙起來觀看,好像是個女子。他剛打開門,那女子便問:「大冤已經昭雪,你還好吧?」馮相如聽這聲音很耳熟,可倉猝間想不起是誰。點燈一看,卻是紅玉。她領著個小孩,在她身邊嬉笑。馮相如來不及多問,抱住紅玉就嗚嗚地哭起來。紅玉也非常難過。後來她把孩子推過來,說:「你忘了你的父親了嗎?」孩子拉著紅玉的衣服,眼睛亮閃閃地望著馮相如。馮相如仔細端詳了一下,竟是福兒。他大吃一驚,流著淚問道:「孩子從哪兒找到的?」紅玉說:「實話告訴你:從前我說自己是鄰居的姑娘,那是謊話。我其實是個狐仙。一次夜裡走路,看見孩子在山谷口啼哭,就把他抱到陝西去撫養。聽說你的大難已經平息,所以帶來跟你團聚。」馮相如抹著眼淚向她拜謝。福兒在紅玉懷裡,就像依偎著母親一樣,竟然認不得父親了。
第二天天沒亮,紅玉就趕緊起床。馮相如問她,她回答說:「我要走了。」馮相如光著身子跪在床頭,哭得抬不起頭來,紅玉笑道:「我不過是哄你罷了。現在重建家業,非要早起晚睡不可。」於是剪除雜草,打掃房子,像男人一樣幹活。馮相如擔憂家境貧窮,無法供養一家人。紅玉說:「只請你放下帳簾安心讀書,不用過問家裡錢糧多少,大概不會餓死的。」她於是拿出銀子買紡織器具;租了幾十畝田,僱人耕種。她自己扛著鋤頭鏟茅草,扯起蘿籐修房頂,天天這樣,習以為常。鄉鄰們聽說馮相如的妻子很賢惠,更加樂意幫助他們。
大約過了半年,馮家人煙興旺,如同大戶世家。馮相如說:「馮家劫後餘生,全憑你白手起家,重新開創出來了。但有一件事情還沒辦妥,怎麼辦?」紅玉問他,他答道:「考試日期已近,我的秀才功名還沒恢復。」紅玉笑道:「我日前寄了四兩銀子給學官,已經恢復了你的秀才資格。要是等你來說,早就耽誤了。」馮相如更覺她辦事如神。這次考試他就中了舉人。當他三十六歲時,家裡良田連片,樓舍廣大。紅玉體態輕盈嬌美,好像會隨風飄走似的,但幹起活來勝過農家婦女;即使在嚴冬裡幹得很苦,雙手也像油脂般細滑。她自己說二十八歲,而在別人看來,總像二十來歲的人。
異史氏說:「馮家兒子賢良,父親有德,所以獲得俠義的報答。不但人俠義,狐仙也俠義。他們的遭遇也夠奇特了!而那縣官的荒謬,令人髮指;那把刀子振振有聲地扎進木頭裡,幹嘛不肯略略往床上再挪半尺呢?假使蘇子美讀到這裡,一定要喝一大杯酒,說:『可惜啊,沒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