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春當然還是沉默著。
霎時,一隻不知從何處攀上的老虎,眼光炯炯地跳躍到岩石上,對著杜子春怒目而視,仰頭咆哮了一聲。不但如此,頭上的松枝也同時激烈地左右搖晃,後面懸崖頂上,又出現一條四斗大的白蛇,伸吐著火焰般的紅舌,一步步逼近來了。
但,杜子春依然穩如泰山地端坐著。
老虎和蛇,如搶食一個食餌般,彼此窺視、對峙了一會兒。然後,幾乎是同時撲上杜子春。就在杜子春不知會被老虎牙撕裂,或被白蛇吞嚥,小命即將嗚呼哀哉時,老虎和白蛇竟如煙霧一般,隨著夜風消失了。之後,只見懸崖上的松樹仍和先前一樣,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杜子春舒了一口氣,暗中期盼著再度將會發生的事。
這時,一陣風吹起,如黑墨般的烏雲籠罩上空,淡紫色的閃電冷不防撕裂黯夜,雷聲隆隆作響。不,不只是雷聲,瀑布般的豪雨也同時猛然嘩嘩傾瀉下來。杜子春在這種天崩地裂的處境中,依然面無懼色地端然坐著。風聲、飛濺的雨滴、無休無止的閃電光……峨眉山一時似乎將傾覆了。然後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只見一道深紅的火柱,從上空的烏雲漩渦中筆直落在杜子春的頭上。
杜子春不覺堵住耳朵,匍匐在岩石上。但他隨即睜開眼睛,發現天空依然晴朗,飯碗大的北斗星,也依然聳峙在前方的山巒上,閃閃發光。看來,方纔的暴風雨,老虎和白蛇,都是些趁鐵冠子不在時出來作祟的妖怪罷了。想通後,杜子春這才放心地揩去額上的冷汗,再坐正在岩石上。
只是,就在他噓聲尚未吐完,一個身穿金鎧甲、身高足有三丈、神態肅穆的神將又出現在他面前。神將手持三叉利戟,不容分說就將戟尖指向杜子春的胸膛,怒目瞪眼地叱罵著:
「喂!你到底是誰?這個峨眉山從天地開闢以來,即是我居住的地方。你竟膽敢獨自跑到這裡,看來你一定不是個普通人物,若不想死,趕快說明緣由。」
不過,杜子春仍是遵照老人的話,緘口不語。
「不答話……是吧。好,不想答就不答,隨你便。可是你要知道我那些小嘍囉是會把你剁成肉醬的。」
神將高舉三叉戟,向對面的山巒上空呼喚。霎時,黑暗的夜空裂成兩半,無數的神兵如烏雲般佈滿天空,而且手上都閃耀著槍刀,好像即將要廝殺過來般。
杜子春眼見這個景象,情不自禁想叫出聲,但又想起鐵冠子的話,只好拚命緊抿著嘴。神將看他紋絲不動,大發雷霆。
「你這個頑固的傢伙!再不答話,真要你的命了!」
神將說時遲那時快,三叉戟一閃,即一刺戳死了杜子春。然後發出連峨眉山都會搖搖欲墜的朗笑,消失無蹤。當然,那些無數的神兵,也隨著響徹四周的夜風聲,如夢一般消失無蹤了。
北斗星又冷森森地映照在岩石上。懸崖上的松樹依然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但,杜子春早已氣絕地仰躺在地上。
杜子春的身軀雖仰躺在岩石上,可是,他的靈魂卻靜靜地脫離了軀體,降落到地獄底層了。
這個世界與地獄之間,有一條叫做暗穴道的路,那裡終年都處於黑暗中,四周刮嘯著冰雪一般冷冽的烈風。杜子春如同一片樹葉,在烈風中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一座掛著「森羅殿」橫匾的巍峨殿宇。
殿堂前一群鬼嘍囉,一見到杜子春,趕忙圍住他,把他押到台階之前。台階上有個身穿深黑色衣袍、頭戴著金王冠的閻羅王,威武地睥睨著四周。杜子春心想,這大概就是那個眾所皆知的閻羅王,再想到不知將會遭遇些什麼事,只好戰戰兢兢地跪下來。
「小子,你為什麼坐在峨眉山上?」
閻羅王的聲音如雷聲般,自台階上傳下來。杜子春本想馬上開口回答,但又想起「絕對不能開口」這句鐵冠子的戒語,只好又低垂著頭,啞巴一般緘默著。
閻羅王揚起手中的鐵笏,倒豎著臉上的鬍鬚,盛氣凌人地怒吼:
「你以為此處是什麼地方?快快回答,否則,我就讓你立即嘗嘗地獄的苦刑。」
可是,杜子春依然緊抿著嘴。閻羅王見狀,轉頭向眾嘍囉們粗聲厲氣吩咐了什麼。
眾嘍囉們站直身子,再一把抓起杜子春,飛往森羅殿的上空。
正如眾所皆知一樣,地獄裡除了刀山與血池外,還有火焰之谷的焦熱地獄和冰海的極寒地獄,並排在黝黑的天空下。眾嘍囉們將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拋往種種地獄裡。可憐的杜子春,不但被劍刺穿胸膛、被火焰燒焦臉頰、被拔掉舌頭、被剝掉皮、被鐵杵搗錘、被放在油鍋裡炸、被毒蛇吞噬腦漿、被雄鷹啄食雙眼……
若要一一數說他所遭受的痛苦,那真是不勝枚舉,總之,他遭受了所有的痛苦。儘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強地咬緊牙根,緊抿著嘴不說一句話。
這使眾嘍囉們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於是又一次挾持著杜子春飛過暗夜般的天空,來到森羅殿之前,再把杜子春拖拉到台階下,向殿堂上的閻羅王齊聲奏道:
「這個罪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說話。」
閻羅王皺著眉思索片刻,然後靈機一動,吩咐道:
「這個男子的父母一定被判下了畜生道,你們馬上把他們押到這裡來。」
眾嘍囉們頓時乘風飛往地獄的上空,然後再如流星般驅趕著兩匹獸,降落到森羅殿前。杜子春看到這兩匹獸,大吃一驚。因為那雖說是兩匹形影寒磣的瘦馬,臉孔卻是連做夢也忘不了的雙親容貌。
「小子,你為何坐在峨眉山上?快從實招來!不然,這次就要讓你的父母嘗嘗痛苦的滋味了。」
杜子春雖如此被恐嚇著,但仍不出聲。
「你這個不孝子!你為了自己的立場,就忍心讓父母承受痛苦嗎?」
閻羅王怒聲大罵,聲音洪亮得森羅殿要崩坍似的。
「打!嘍囉們!把這兩匹畜生打得肉爛骨碎!」
眾嘍囉們齊聲道「是」,手執鐵鞭站起來,毫不容情地從四面八方鞭打起兩匹馬。鐵鞭「嘶」、「嘶」地鳴響著,如雨一般紛紛落在兩匹馬身上,把馬打得皮開肉綻。馬……淪落成畜牲的父母,痛苦地扭曲著身子,血淚盈眶,慘不忍睹地嘶叫著。
「怎樣?你還不肯招認嗎?」
閻羅王暫時讓眾嘍囉們停止鞭打,再一次催促杜子春回答。這時,兩匹馬已經肉爛骨碎,奄奄一息地倒臥在台階之前。
杜子春緊閉著雙眼,拚命想著鐵冠子的話。這時他耳邊傳來微弱的、勉強可聽出是聲音的唏噓:
「你不用擔心,不管我們會變得怎樣,只要你能幸福,那是最好不過的。大王再怎麼逼,只要你不願開口,你就沉默著吧。」
這聲音,確實是那久違的母親的聲音啊!杜子春情不自禁睜開眼。他看見一匹馬無力地倒在地上,悲切地深深凝望著他的臉。母親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痛苦中,仍眷顧著兒子的心,對於被鞭打的事,完全沒有一絲怨懟之情。這和那些當你是大富翁時,便來阿諛你,當你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時,便不理睬你的世人比起來,是多麼難得的溫情,又是多麼堅韌的決心呵!杜子春忘了老人的警戒,蹣跚奔至老馬身邊,雙手環抱著瀕死的老馬脖子,淚珠涔涔地喊了一聲:
「娘!」……
杜子春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仍然沐浴著一身夕暉,呆然地佇立在洛陽西門下。煙霞渺渺的天空,白色的月牙,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一切都和未到峨眉山時一樣。
「怎麼樣?你即使成為我的徒弟,也很難成為仙人吧?」獨眼老人微笑著。
「不能。不過雖不能成為仙人,我反而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仙人。」
杜子春眼裡依然噙著淚水,衝動地握住老人的手:
「即使能成為仙人,我在那地獄的森羅殿之前,看著父母苦挨著鞭打,我也是無法保持沉默的。」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鐵冠子突然很嚴肅地凝望著杜子春: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我打算當下就斷絕你的命根子……你大概已經不想再當神仙了吧。至於大富翁,你也早就厭膩了。那麼,你以後想當什麼呢?」
「不管當什麼,我都打算做個真實的人,過著真正的生活。」
杜子春的聲音,充滿一種至今為止從未出現過的爽朗口吻。
「好,不要忘記你現在說的這句話。那,從今天起,我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鐵冠子一邊說著,一邊跨開腳步,然後突然又停住腳步,回頭望著杜子春,彷彿不勝愉快地拋下一句:
「喔,對了,我剛想起,我在泰山南麓有一間房屋。那房屋和田地都一起送給你,你馬上去住吧。現在這個時節,那屋子四周,大概已開滿了桃花吧!」
——大正九年(1920)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