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77章 芥川龍之介(日本) (2)
    老實說,我覺得我有不得不真實記錄的義務在。(我也曾把我自己對將來的不安加以解剖,而我在《傻瓜的一生》中也已大致說明過了,雖然加諸在我身上的社會性條件——但是封建時代在我身上的投影,我故意沒寫出來。至於為何故意不寫出來,這是因為到現在我們每個人仍或多或少活在封建時代的陰影中,而我再在那舞台之外加上背景、照明和登場人物等社會性條件——大多都已表現在我的作品當中,但是,只因為我自己也活在社會性條件中就認定自己一定瞭解社會性條件是不行的吧。)——我最先考慮到的就是要怎麼死才能不痛苦,吊死應該是最符合這目的的手段吧。

    或許是我要求太多,但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吊死的樣子,我就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厭惡。(我記得曾在愛上某個女人時,只因為她的文章寫的太差,就突然醒覺而不再愛她。)投水自殺對會游泳的我來說也是行不通的,就算可行那也還是比吊死痛苦多了吧。臥軌自殺的話也同樣違背我的美學。用槍或刀自殺的話,很可能會因我手抖得太厲害而失敗。從大樓跳下來毫無疑問會死得很難看。考慮到這些理由,我決定服毒自殺。服毒自殺應該會比吊死痛苦吧,但是跟上吊相比,服毒自殺不但符合我的美學,而且還有難以救活的優點。但想要弄到毒藥對我來說當然不容易,因此我在決意自殺後,一方面想盡辦法、希望能得到毒藥,另一方面也積極學習毒藥學的知識。

    再下來我考慮的是自殺的地點。我的家人在我死後仍要靠我遺產過活,不過我的遺產只有百坪土地、房子、我的著作權和存款二千元而已。想到我自殺之後房子會賣不出去我就很苦惱,這時我不禁羨慕起那些有別墅的布爾喬亞起來。你大概會覺得我說的話很可笑吧,我也覺得我現在說的話很可笑,但是,認真考慮起來這些現實問題現在都會對我造成困擾,可是困擾歸困擾,這問題也不容迴避。現在只能期望在我自殺之後,盡量別讓我家人以外的人看到我的屍體而已。

    但是,即便我已決定好自殺的方法,我心中仍舊有半分是想著活下去的,因此面對死,我需要一個跳板。(我不像西方人一樣覺得死是種罪惡,連佛陀也在阿含經中肯定他徒弟的自殺。對佛陀的這種肯定態度,如果是強詞奪理、譁眾取寵之徒,應該不會甘於只說聲「無可奈何」吧。但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應該也有比「無可奈何」更非常而不尋常的、更悲慘而不得不的死。任誰都會想,自殺的人都是遇上「無可奈何的情況」才會去死,所以要是有人在遇到不得不的情況之前就毅然而然自殺,我們反倒該說他是有勇氣的。)擔任這個跳板的怎麼說都該是位女性。克萊斯勒〔HeinrichvonKleist(1777—1811),德國劇作家、小說家。

    寫實主義的先驅〕在他自殺前也一直勸誘他朋友(男的)跟他一起死,另外拉西奴〔JeanRacine(1639—1699),法國劇作家〕跟摩利耶爾〔Molire(1622—1673),法國劇作家、演員。法國古典喜劇的確立者〕也企圖一同和包爾〔NicolasBoileau(1636—1711),法國詩人、評論家。法國古典主義文學理論的確立者〕一樣跳塞納河自殺。很不幸地我並沒有這種朋友,不過我認識的女人應該願意跟我一起死吧,但是為了我們兩人還是別這麼做比較好。在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培養不需跳板就能從容自殺的勇氣,這並不是因為我找不到人陪的絕望才這麼做的,應該說在思考的過程中我漸漸變得感傷,即便是要死也不想對我的妻子造成困擾,再者,一個人死也要比兩個人一起死容易。一個人獨自自殺的話,只要我下定決心隨時都能死。

    最後,我還必須想出方法,如何才能巧妙自殺而不被家人發現。關於這個問題,在經過數月的準備後,我已有克服困難的自信。〔細節方面,為了避免給幫我的人添麻煩,我不能寫得太詳細。當然,即便寫出來也不至於構成法律上的自殺幫助罪。(這般可笑的罪名。如果這樣就有罪,那罪犯的人數殊不知會增加多少。幫助我的藥局、槍炮店或理髮店,即便到時說『不知情』,但是只要是人內心所想的定會不經意就表現在語氣或表情之中,多少會被人懷疑一下吧。雖然我說應該不至於有罪,但社會或法律上仍有自殺幫助罪成立的例子,這些被定罪的人該是擁有多溫柔的心呀。)〕我已冷靜做好準備,現在不過是和死在玩遊戲而已,接下來我的心境大概就會和麥蘭德的講法漸漸接近吧。

    我們人說到底還是人形獸,和動物一樣本能地怕死,所謂的生活能力說穿了不過是動物性的能力,而我也只是其中一匹的人形獸而已。看看我對食色都已厭倦,我身屬於動物的部分該是漸漸消失了吧。我身處在如冰一般透明清澄、病態般敏感的世界。我昨天跟一名娼婦一塊聊他的債務問題(!)時,漸漸地越來越覺得「為了活下去而活」實在是人的悲哀,若能滿足於永遠的沉睡,對我們自身來說未嘗不是種和平與幸福。我對我自己要到何時才能果決地自殺抱持著疑問,只得說自然對我來說比以前更美了。愛著自然的美並企圖自殺,你應當覺得我的矛盾很可笑吧。但我還是要說,自然的美是映照在我末期的視線中的。我比別人都更深地見過、愛過、理解過,過程中相對的我累積了同樣多的苦痛,也多少得到了滿足。希望你在我死後幾年內不要公開這封信。也說不定我最後不是自殺而是病死,這誰也說不準。

    附記:我讀恩培多克勒〔Empedokles(西元前493—前433),古代希臘哲學家、詩人、政治家、醫師〕的傳記時,發覺人想要變成神的慾望是從遠古前就開始有的。我的手記在我所知範圍內,是不存有想變成神的意念的,不,應該這麼說,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個凡人。我還記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在那株菩提樹下,一起談論『埃特納火山的恩培多克勒』的情景。在那個時候,我仍是想變成神的其中一人。

    〔昭和二年(1927)七月遺稿〕

    妙語人生:人生像一盒火柴,特別重視它感覺很荒唐,如果不重視它那就很危險。人生像一本缺頁的書,說它是書很難,但是它畢竟是一本書。

    地獄:人生比地獄還地獄。

    良心:良心並不像我們嘴上的鬍子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一國的國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沒良心的。

    正義:按照日本的報紙:「日本兩千年來總是正義的朋友」,似乎正義從來沒有和日本的利益發生過一次矛盾。

    中國:螢火蟲的幼蟲吃蝸牛的時候,它不是把蝸牛一下子都殺死,而是為了總吃新鮮肉而使蝸牛麻痺。從我們日本帝國直到列強,對中國的態度和螢火蟲對蝸牛的態度毫無二致。

    倭寇:倭寇表明了我們日本人有能力和列強為伍。我們在盜竊、殺戮、姦淫這些方面,絕不落後於那些來尋找黃金島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吉利人。

    士兵:理想的士兵必須絕對服從長官的命令。所以理想的士兵必須失去理想。絕對服從就是絕對不負責任,必須喜歡不負責任。

    奴隸:稱暴君為暴君,那是危險的;但是稱奴隸為奴隸,也是同樣危險的。

    男人:男人從來都是工作重於戀愛;巴爾扎克給漢卡斯伯爵夫人的信上說:「這封信如果按稿酬算,不知道要超過多少法郎。」

    天才:天才和我們只有一步之遙,但是為了理解這一步,必須瞭解「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個超數學。天才的另一面是他擁有引起醜聞的才能。

    老好人:老好人和天神一樣,可以和他說有趣的話題,也可以對他發牢騷,當然他存不存在都無所謂。

    神:神最贊同人們對他的評價之一,就是神不能自殺。我們發現了無數罵倒神的理由,但不幸的是日本人不信這樣會被罵倒的神。

    作家:不論他是什麼城市的人,他必須在靈魂深處堅持他是一個野蠻人。

    鸛鳥:你不想把你脖子上的領帶解下來嗎?

    狐狸:你發什麼脾氣?你這個專當圍脖的傢伙。

    河馬:梁武帝問達摩法師,什麼是佛法?達摩雲,水中之河馬。

    企鵝:你這落魄的侍者,你的眼前是不是經常浮現你去年工作過的大餐廳?

    梟:這是我老太太養的貓麼?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長了翅膀。

    羊:有一天,我把各種各樣的書給圈裡的羊吃了,聖經、唐詩選等等,但是只有其中一種,他們怎麼都不吃,那就是我的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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