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38章 作品精選
    詩選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祖國(或以夢為馬)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為大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為大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築的梁山城寨

    以夢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會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堅硬的條條白雪橫放在眾神之山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投入此火這三者是囚禁我的燈盞吐出光輝

    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去建築祖國的語言

    我甘願一切從頭開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牢底坐穿

    眾神創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帶著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糧食是我珍愛我將她緊緊抱住抱住她在故鄉生兒育女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靜的家園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歲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馬兒一命歸天

    千年後如若我再生於祖國的河岸

    千年後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馬踢踏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選擇永恆的事業

    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他從古至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最後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

    太陽是我的名字

    太陽是我的一生

    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屍體——千年王國和我

    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

    ——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思念前生

    莊子在水中洗手

    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靜

    莊子在水中洗身

    身子是一匹布

    那布上粘滿了

    水面上漂來漂去的聲音

    莊子想混入

    凝望月亮的野獸

    骨頭一寸一寸

    在肚臍上下

    像樹枝一樣長著

    也許莊子就是我

    摸一摸樹皮

    開始對自己的身子

    親切

    親切又苦惱

    月亮觸到我

    彷彿我是光著身子

    進出

    母親如門,對我輕輕開著

    春天,十個海子

    (海子生前最後一篇作品)

    在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小說

    木船(神秘小說)

    人們都說,他是從一條木船上被抱下來的。那是日落時分,太陽將河水染得血紅,上游駛來一隻木船。這個村子的人們都吃驚地睜大眼睛,因為這條河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船隻航行了。在這個村子的上游和下游都各有一道凶險的夾峽,人稱「鬼門老大」和「鬼門老二」。在傳說的英雄時代過去以後,就再也沒有人在這條河上航行過了。這條河不知壞了多少條性命,村子裡的人聽夠了婦人們沿河哭嚎的聲音。可今天,這條船是怎麼回事呢?大家心裡非常納悶。這條木船帶著一股奇香在村子旁靠了岸。它的形狀是那麼奇怪,上面洞開著許多窗戶。幾個好事者跳上船去,抱下一位兩三歲的男孩來。那船很快又順河漂走了,消失在水天交接處。幾個好事者只說船上沒人。對船上別的一切他們都沉默不語。也許他們是見到什麼了。一束光?一個影子?或者一堆神壇前的火?他們只是沉默地四散開。更奇的是,這幾位好事者不久以後都出遠門去了,再也沒有回到這方故鄉的土地上來。因此那條木船一直是個謎。

    (也許,投向他身上的無數束目光已經表明,村裡的人們把解開木船之謎的希望寄托在這位與木船有夥伴關係或者血緣關係的男孩身上。)他的養母非常善良、慈愛,他家裡非常窮。他從小就酷愛畫畫。沒有筆墨,他就用小土塊在地上和牆壁上畫。他的畫很少有人能看懂。只有一位跛子木匠、一位女占星家和一位異常美麗的、永遠長不大的啞女孩能理解他。那會兒他正處於試筆階段。他的畫很類似於一種秘密文字,能夠連續地表達不同的人間故事和物體。魚兒在他這時的畫中反覆出現,甚至他夢見自己也是一隻非常古老的魚,頭枕著陸地。村子裡的人們都對這件事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認定這些線條簡約形體痛苦的畫與自己的貧窮和極力忘卻的過去有關係。於是他們就通過他慈愛的養母勸他今後不要再畫了,要畫也就去畫那些大家感到舒服安全的胖娃娃以及鶯飛草長小橋流水什麼的。但他的手總不能夠停止這種活動,那些畫像水一樣從他的手指流出來,遍地皆是,打濕了別人也打濕他自己。後來人們就隨時隨地地踐踏他的畫。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乾脆不用土塊了。

    他坐在那條載他而來的河邊,把手指插進水裡,畫著,這遠遠看去有些遠古儀式的味道,也就沒有人再管他了。那些畫兒只是在他的心裡才存在,永遠被層層波浪掩蓋著。他的手指喚醒它們,但它們馬上又在水中消失。就這樣過去了許多歲月,他長成了一條結實的漢子。他的養父死去了,他家更加貧窮。他只得放棄他所酷愛的水與畫,去幹別的營生。他做過箍桶匠、漆匠、鐵匠、錫匠;他學過木工活、裁剪;他表演雜技、馴過獸;他參加過馬幫、當過土匪、經歷了大大小小的許多場戰爭,還丟了一條腿;他結過婚、生了孩子;在明麗的山川中他大醉並癜過數次;他爬過無數座高山、砍倒過無數棵大樹、渡過無數條波光粼粼魚脊般起伏的河流;他吃過無數只烏龜、鳥、魚、香噴噴的鮮花和草根;他操持著把他妹子嫁到遠方的平原上,又為弟弟娶了一位賢惠溫良的媳婦……直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病逝的養母安葬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也老了。大約從這個時候開始,那條木船的氣味漸漸地在夜裡漾起來了。那氣味很特別,不像別的船隻散發出的水腥味。那條木船漾出的是一種特別的香氣像西方遮天蔽日的史前森林裡一種異獸的香氣。

    村子裡的人在夜間也都聞到了這香氣,有人認為它更近似於月光在水面上輕輕蕩起的香氣。他坐在床沿上,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同時也清澈地看見了那條木船。它是深紅色的,但不像是一般的人間的油漆漆成的。遠遠看去,它很像是根根原木隨隨便便地搭成的。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它的結構精巧嚴密,對著日光和月光齊嶄嶄的開了排窗戶,也許是為了在航行中同時飽飽的吸收那暮春的麥粒、油菜花和千百種昆蟲的香味。在木船的邊緣上,清晰地永久鐫刻著十三顆星辰和一隻貓的圖案。那星辰和貓的雙眼既含滿淚水又森然有光。於是,他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了積攢多年珍藏的碎銀玉器,到鎮上去換錢買了筆墨開始作畫。於是這深宅大院裡始終洋溢著一種水的氣息,同時還有一種原始森林的氣息。偶或,村子裡的人們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伐木的叮噹聲。森林離這兒很遠,人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他的畫紙上發出的聲音。他要畫一條木船。他也許誕生在那條木船上。他在那條木船上順河漂流了很久。而造這條木船的原木被伐倒的聲響正在他的畫紙上激起回聲。然後是許多天叮叮作響的鐵器的聲音,那是造船的聲音。

    他狂熱地握著筆,站在畫紙前,畫紙上還是什麼也沒有。他擲筆上床,呼呼睡了三天三夜。直到鄰村的人都能聽見半空中響起的一條船下水的「彭彭」聲,他才跳下床來,將筆甩向畫紙。最初的形體顯露出來了。那是一個雲霧遮蔽、峭壁阻擋、太陽曝曬、渾水浸侵的形體。那是一個孤寂的憂傷的形體,船,結實而空洞,下水了,告別了岸,急速駛向「鬼門」。它像死後的親人們頭枕著的陶罐一樣,體現了一種存放的願望,一種前代人的冥冥之根和身脈遠隔千年向後代人存放的願望。船的桅桿上一輪血紅的太陽照著它樸實、厚重而又有自責的表情,然後天空用夜晚的星光和溫存加以掩蓋。就在那條木船在夜間悄悄航行的時辰,孩子們誕生了。這些沾血的健康的孩子們是大地上最沉重的形體。他們的誕生既無可奈何又飽含深情,既合乎規律又意味深長。他艱難的揮動著畫筆,描繪這一切。彷彿在行進的永恆的河水中,是那條木船載著這些沉重的孩子們前進。因此那船又很像是一塊陸地,一塊早已誕生並埋有祖先頭蓋骨的陸地。是什麼推動它前進的呢?是渾濁的河流和從天空吹來的悲壯的風。因此在他的畫紙上,船隻實實在在地行進著,斷斷續續地行進著。面對著畫和窗外申請生活的縷縷炊煙,他流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終於,這一天到了,他合上了雙眼。他留下了遺囑:要在他的床前對著河流焚燒那幅畫。就在灰燼冉冉升上無邊的天空的時候,那條木船又出現了。它逆流而上,在村邊靠了岸。人們把這位船的兒子的屍首抬上船去,發現船上沒有一個人。船艙內盛放著五種不同顏色的泥土。那條木船載著他向上游駛去,向他們共同的誕生地和歸宿駛去。有開始就有結束。也許在它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樹會靜靜長起。

    (198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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